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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衡看着他,冷静开口——你想哭吗,忍了这么久,不辛苦吗?
温思莞永远是最决绝,又最情深的那一个。
千百万手段,好的坏的,只为了一个人。
最初的,从那个人身边抢走林弯弯,而后,又若无其事地让那个人发现,碍于兄弟情分,那个人势必会死了心,这是其一;其二,与陆流保持联系,若有似无地提及那个人有喜欢的女人,当然那个女人最好叫温衡,防范于未然。其三,如果她没猜错,他兴许还有一些,把那个人顺势留在医院,也留在他身边一辈子的想法。
这种心计手段,如果不是达夷在思莞身旁呆的时间长,看得剔透,她这样笨,可猜不出。
直至今日,他依旧继续在隐忍,实在是卧薪尝胆为人所不为做人所不能,她自叹不如。
思莞垂眸——我不后悔。
阿衡笑出八颗牙,温文尔雅——这样最好。
老钢琴依旧在楼下,蒙了灰,早已破旧不堪。
每一次,清理房间,真是碍眼得很。
“思莞,搭把手,把钢琴抬回阁楼吧。”
思莞看了眼钢琴,有些诧异——这个,不是言希钢琴启蒙时买的吗,多少年了,怎么还留着,不是早就该当废品卖了吗?
是呀,不但没卖,还能弹《小星星》《圆舞曲》呢,只可惜是五音不全版的。
阿衡极少去阁楼,因为那里实在太乱,放的大多是那个人幼时的玩具,变形金刚,赛车,小三轮以及他据说画失败了的作品。
把钢琴抬了上去,少不了要整一整,不然根本塞不下一架钢琴。
整起来,乌烟瘴气的,满是灰尘,害得阿衡思莞咳个不停。
她蹲下身子,收拾那些画纸,有一张压在了小三轮的轮下,好不容易搬开小三轮,车后面却有一副黑布盖着的画作。
藏得真是隐秘。
真不愧是那人的小狗窝,她要是不仔细整,却是想不到小阁楼也是山路十八弯。
撩开黑布,眼睛却一瞬间被刺痛。
一半的光明,一半的黑暗。
一半,明如金锦,圣光明媚;另一半,漆黑若墨,寂寥残破。
一半是朝阳,一半是残月。
光明中,伸出一双手,温暖柔软,指节清晰,略有薄茧,十指张开,面朝黑夜,黑暗中,也有一双手,比那一双大一些,冰冷一些,带着黑暗的雾气,即将消失,却与那一双温暖的双手努力相合,期盼着,慢慢靠近着,只差一步,毫无缝隙。
右下角,是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朝阳。
下面注着小字——如果言梵高和阿衡一起吃最后一块面包,一起饿死也不会自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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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上天保佑也是最后一次。
爷爷,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按照您的吩咐努力做一个温家人,人前无私人后自私,人前坚强人后哭泣,人前吃亏人后赚回,人前聪明人后……依旧聪明。
孙女愚钝,揣摩了整整三月有余,却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心中十分惭愧。
爷爷生平,最厌恶的人就是言希。他几乎毁了爷爷一直悉心栽培的思莞。所幸,言希离开了思莞。但是,现在,孙女观察哥哥,并未与言希疏远,实在是辜负了爷爷。孙女自知是温家不肖子孙,为了拯救哥哥,愿意带走言希,让思莞免受这”美貌无福祸及父母”之人的荼毒。
言希容貌异于常人,而孙女相貌平庸,跟他在一起,刚好消解了他的美貌;言希自幼,父母不爱,年仅十五,遭人残害,无处可诉,生平两次,得了癔症,药石罔效,实在是无福,而孙女幼时有养母疼爱,长大后又有生母怜惜,平时生活琐事,事事都顺心,刚好是有福之人,或许可匀给他几分;言希出生时生母难产,几次抢救才得以生还,的确祸及父母,但孙女这次带走言希,却是对温家有益处,不敢说福及父母,却总算能消弭言希几分罪过。不知,爷爷以为如何?
孙女从此之后,爷爷不必费心寻找,孙女会休学,既然没有好的前程,在外自然不敢自称温家子孙,不会有损爷爷的盛名,爷爷请放心。
言希一日病不好,孙女一日便不回家,孙女愚笨,无法三心二意,永恒时光,只做这一件事。
或许生计艰难,有朝一日,不能维生,孙女和言希一起饿死,也一定不让他祸及他人。
不孝孙女 温衡
八月
chapter49
阿衡去接那个人的时候,被爷爷逮个正着。
老爷子铁青着脸,瞪着她,在医院门口,看了半天。
怒火中烧了,把信恨不得扔到她身上,只说了一句话——这就是我教的好孙女!
思莞在一旁使眼色。
阿衡抿了嘴,微笑——爷爷,您生我的气了?
温老扫了一眼身旁的思莞,心头有些无名火。阿衡这么乖,却能写出这么要挟的绝情信,左右还是和这个臭小子的龌龊心思脱不了关系。
要不是为了思莞,自己又怎么会无意把孙女逼到了这样的死胡同。
他是存了私心,想让言希离思莞远一点,但是却并非存了恶意,到了孙女眼中,竟然大恶不赦了。小孩子心思单纯,未经大人引导,把事情弄拧了,绝非他的本意。
况且,孩子已经在信里把话说到了这份上……
“你先回家。”老人想了想,对着思莞开口。
思莞讪讪,摸摸鼻子,担心地看了阿衡一眼,乖乖离开。
“你还真准备跟爷爷玩这个,带着言希离家出走?”温老见思莞远去,叹了气,看着孙女的眉眼,有五分和亡妻相似,语气也软了下来。
阿衡凝着小脸,撅了嘴——“爷爷反正只疼思莞,不喜欢我,正好和言希做个伴,不碍您的眼。”
这番孩子气,她在温老面前,还是第一次,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又是孙辈,老人听着听着几乎有些想笑了。
却也真笑了出来,骂道——“我要是真不疼你,你拿封信也就吓唬不住你爷爷了!”
阿衡微笑,带了小小的讨好——“本来就没打算吓爷爷,我是真要带言希走的。”
温老冷哼——“你是真孝顺!”
阿衡只笑,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写那封信,所想的,从一开始就是双赢的局面。她虽然有那么一瞬间,动过念头,想着和言希一起分食最后一块面包,饿死也是好的,但是,她受得那份苦,言希自幼娇生惯养,又怎么受得了。
“算了算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上辈子欠了你们这些小东西。”温老叹了一声气,哭笑不得“我一会儿找人给小希办出院手续,言家那边由我去说,你去把他接回家吧。”
阿衡的眼睛亮晶晶地。
老人无奈,笑着摸摸孙女的小脑袋——“你握着言家的钥匙,三个月没还,真当爷爷老糊涂?”
阿衡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白净的面庞上带了难得的窘迫。
温老正了颜色,认真对阿衡开口——“既是你选的路,后悔了,也没有退路,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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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接言希的时候,满眼的白色,看起来,眼睛实在有些痛。
三个月,实在不短。她的战役,迂回忍耐了三个月,最后终于大破。
趴在窗外,那个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柔软而干净,蜷缩着身子,熟睡着。
左手食指,勾挂着七连环,银色的,日光中,闪着明媚萧索的光亮。
她几乎看得到背对着她的,被阳光打散的黑发。
走了进去,床头放着一杯水和一把药片,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
这可真糟糕,都不是他喜爱的颜色,不晓得他平时有没有乖乖吃。
他的呼吸很轻,安静地,是清恬的气息。
她抓住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一点点相合,温柔地,而后,错了位,紧握,十指相扣。
已见青筋,骨细硌人。
他又瘦了许多。
仙人掌留下的疤,已变成一条条细索的暗痕,有些狰狞。
与言梵高的画着实有些不符。
所以说,生活不能假设,假设出来的,预料了结局,饶是皆大欢喜,却永远有一丝瑕疵。
她有些疲惫,看着他,安静地。
没有白天黑夜,不停地注射药物,不停地睡眠,连梦都不会做。
言希,你是否……想过阿衡……
她轻轻晃着他,沉睡了的那人,由于药效,难以醒来。
她轻轻揽起他的身子,轻轻让那人靠着自己,双臂拥抱着,缓缓地拍着他的发,温柔的指温。
“言希,快些醒过来,我们该回家了。”
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也是这样嫉妒地看着她温柔地抱着哄着那个赖床的娃娃,她说——宝宝,起床了,要上幼儿园了。他则是上手直接蹂躏娃娃——呀,起来了起来了!老子都没这样的好待遇!
她却笑。笨蛋,我也曾经这样宠着你,只是你可曾记起?
他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是温暖好闻的气息,睁开眼,迷迷茫茫地,看到一个人。
他看着她,看到她的眼睛,那样温柔,带着倦意,似乎,好久,都没有人这样看过他。
他揉了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她,很久很久。
然后,轻轻昂起了头,微凉的体温,浅浅的吻,印在她的眼皮。
痒痒的,软软的吻。
而后,像个小孩子,笑了起来,从她怀中挣开,天真而腼腆。
阿衡愣了,无奈,又不好跟他计较什么。
因为,三个月,足够他忘记她几千次,她端足架子训他,也是浪费口舌。
然后,她猜想,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了散播爱的天使,把吻当作了任务。
于是,也笑。
牵着他的手,开了口——“言希,我们回家。”
他望了她一眼,却低着头,晃荡起七连环,看着一个个小环,只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抬眼,爷爷和郑医生已经站在病房前。
她拉着他的手,他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后,认真地玩着七连环。
郑医生眼睛有些发亮——“难得,今天言希这么听话,平常,醒了,总是要哭闹一阵子。”
阿衡皱眉——“言希受伤了吗?”
她知道天武收拾病人的手段,不听话的,总要绑了,然后打镇定剂。
郑医生有些讪讪——“并没有流血。”
阿衡撩开言希的衣袖,白皙瘦弱的手臂上,都是麻绳捆绑后留下的青青紫紫的淤痕。
心里一阵疼,阿衡黑了小脸,礼貌上说了几句话,但是气氛终究冷了下来。
平常言希磕了碰了,她虽然嘴上每每骂少年不小心,但是磕在了那个栏杆上,碰到了哪个椅子,心底却总要诅咒哪些椅子栏杆十遍八遍的。
阿衡向大人道了别说着爷爷我们在外面等你,垂着头,一边诅咒郑医生,一边拉着言希的手往外走。
温老笑了,怎么看不出阿衡的那点小心思——“小郑,孩子在家惯坏了,你不要见怪。”
郑医生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微微一笑——“如果是她,我怎麽会怪。温老可知道言希每次哭闹些什么?”
温老摇头。他料想不出,病人实在反复,这怎么能猜得出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阿衡,阿衡,阿衡,……”郑医生喃喃,学着那少年的语调,语气大悲。
他多么不舍得他的宝贝,不要忘了他的阿衡,可终究,渐渐忘却。
他已经忘记如何说话。
所以,如何才能开口喊他的阿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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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教他说话,他看着她,只是笑,大眼睛干净而无辜。
她喂他吃饭,指着排骨——排骨,排骨,言希,你最喜欢吃的排骨,跟我念,排——骨。
言希歪头,不说话,只长大嘴,咬住她伸过的装了排骨的勺。
她拿着牛奶,故意不给他——言希,你的巧克力牛奶,牛奶,这是牛奶,念了才给喝。
言希看着她,迷迷糊糊地,却抢过了玻璃杯,咕咚咕咚地喝着,喉头发出很响的响声。
阿衡抽搐了唇角。不是这样的声音。
想了想,和颜悦色,又教他——“言希,言希,言希,这是你的名字,知道吗,言……希……”
她拖长语调,念得很清晰好听,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
他有些茫然,然后,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了,乖巧地递给她剩下的半杯牛奶,忍痛割爱。
在他的心中,牛奶和言希是等同的概念。
他以为阿衡要喝他的牛奶。
阿衡沮丧了,自暴自弃——“阿衡,阿衡呢,算了算了,你要是记得,我跟你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