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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逻些继续西行,翻越了岗巴拉山口后,初春渐至,路途比先前好走许多。而接踵而来的视觉盛宴更是这次漫长返乡路上最美的一段风景,那是由藏地三大圣湖之一的羊桌雍措带来的。连续数十日,马队行进在狭长的羊桌雍措旁,七彩绚烂的湖水倒映着洁白神圣的雪山,仿佛天上的仙境,珊瑚枝一般错综复杂的岔口让道路更加蜿蜒。我每日守在马车车帘旁一瞬不瞬地看着美景,却贪婪地犹觉不够。恰那看我如此喜欢,索性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间抱着我独自走到湖水边,让我好好欣赏夜幕下那一抹宁静的蔚蓝。
“好了吗?”恰那背着身,蹲在湖水边有些百无聊赖。
“好了。”我变成人身用蓝丝带扎好头发,盈盈向他走去。以法术在手中捻出个火焰,照亮了周边一方天地。此处离开扎营地已有近一里的距离,不必担心会有人看到我。
恰那转身,看见火花下浅笑的我,不由一愣,眼神有些发直。我笑着走向他,手指夜空下的点点繁星:“藏人的歌里唱:”天上的仙境,人间的羊卓。天上的繁星,湖畔的牛羊。‘你看,这么美的夜空,这么美的湖水,仙境也就这般了吧。“想到明天就回走完羊湖到达浪卡子,心中不免带些遗憾,”这里可是圣湖呢,真想多待几日,再多看看这人间难觅的美景。“恰那眼神从我脸上飘开,盯着星空下微微荡漾的湖面:“你既这么喜欢,以后我陪你再来。只是这次要急着赶路,不能耽搁。”
“我当然知道啦。”走到湖边,掬起一捧湖水,冰凉彻骨,让我打了个激灵,感喟一声:“不知再来是什么时候。”
“一定会有机会的。”他慢慢踱步到我身边,凝神看着我,吞吞吐吐似乎有话要说,脸上的神情复杂,在夜幕遮掩下更加难以辨识。
“恰那,你怎么啦?”我紧盯他躲闪的眼睛,索性把心中的疑惑一股脑儿逃出来,“我有种感觉,一路从大都到这里,行走的十个月时间里,你常常会看着我发愣,脸上的表情我委实猜不透。总觉得你像是有话要对我说,可却从不说出口。”
他有一丝慌乱,迅速扭转脸不让我看到,我将他的脸扳正,严肃地对着他的眼:“恰那,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他似乎极矛盾,欲言又止,终是鼓足勇气微颤着声音问出:“小蓝,我,我想问你,如果我对你做了错事,你会不会……会不会从此不原谅我,再也不理睬我?”
我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即是摇头否认:“你怎么会对我做错事呢?这世上最不可能对我做错事的人,就是你呀。”
他嘴角有些颤抖,冰凉的手抓着我的手:“小蓝,我……我……” 我疑惑:“难道你对我做过什么?”
他一愣,急忙摇头:“我,我说的是‘假如’。”
“恰那,无论你对我做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将他冰凉的手焐在自己的掌心中轻轻搓揉,柔声说道,“因为你是我的亲人,你跟娄基是我最亲的人。”
他身子一颤,抬眼向我望来,夜幕下他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光,比天幕上的繁星还要明亮。微风吹拂,湖水拍岸发出细微的哗哗声,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恰那胸口不停起伏着,咬着唇角半晌终于点头:“小蓝,你放心,我对你许过的承诺从未改变,我一定帮你达成心愿。”
恰那握住我的手极用力,力气大得让我觉得生疼,可他却浑然不知。我本想喊疼,却在望见他的眼神后呆住。那眼神,带着几分决绝,几分哀伤,还有几分内疚。不知为何,那晚我一直回想着他的眼神,辗转到天明。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他会那样内疚?他到底做了什么?
告别美丽的羊卓雍措,在浪卡子短暂停留一日,我们向后藏进发。前后藏的分界点便是江孜,此处是年楚河沉积出的河谷地带,前后藏的交通要道。再往西走不到两百里,便是被称为“土质最好的庄园”的昔喀孜,即后世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则。彼时,昔喀孜尚未形成后世日喀则的盛况,还只是个不大的村落,隶属于四十里地外的夏鲁万户侯。
说起夏鲁万户侯,那可是后藏地区最为知名的名门望族,血统之高贵无人可及。四百年前,最后一任赞普朗达玛因灭佛被僧侣刺杀,两位王妃分别挟持两位王子内讧,致使吐番最终灭亡。可松赞干布的血统却并没有因此断绝。朗达玛的两个儿子虽死于内讧,但孙子留了下来。这位孙子的两个儿子,一位成了后来古歌王国的国王,另一位就是夏鲁万户侯的先祖。
吐番虽亡,可赞普的后裔仍备受尊崇。北宋时期,这个家族有一位名叫西绕琼乃的僧人在日喀则东南春堆这个地方建立了一座寺庙,称为夏鲁寺。从此这个家族便自称夏鲁,以夏鲁寺为本寺。所以,夏鲁万户侯从蒙古人进入藏地之前便世代为万户侯,在后藏算得上第一大世家。
这一代的夏鲁万户侯名叫吉彩,八思巴刚刚到达逻些他就已遣使问候。夏鲁距离萨迦两百里地,是去萨迦的必经之路。夏鲁万户侯早已准备得妥妥帖帖,就等着八思巴大驾光临。后藏与前藏相比,山势更陡峭,民众更少,土地更贫瘠,唯有从江孜至日喀则是大片平坦的河谷,后藏财富大都出自这一片地区。夏鲁万户侯,便是占据这片财富之主。
走入一马平川的年楚河谷时,八思巴看着田间大片大片的青稞在春日暖阳下茁壮生长,不由对着恰那赞叹:“这里真是好地方,土壤肥沃且交通便利。”
恰那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大哥是觉得此处可以成为未来萨迦的首邑?”
八思巴颔首微笑:“这里方圆七八百里地,除了夏鲁万户侯建立的夏鲁寺,皆无实力雄厚的大教派,正是萨迦首邑最佳之处。”
恰那却仍有些担忧:“可是,这里之所以没有大教派,是因为数百年来都由夏鲁万户侯掌管。萨迦迁到这里,不怕与他起了冲突吗?”
八思巴沉稳地答道:“早在我们到达逻些时,吉彩便已遣使送来书信,邀请我们返萨迦途中必到他的夏鲁庄园住上几日。他是想要与我萨迦建立关系,我正可趁着这时机,看看他的意思。”
果然不出八思巴所料,夏鲁万户侯吉彩真是有心巴结。为了接待八思巴,他出手之阔绰令人咋舌。一路行来,凡有寺庙,我们皆住寺中。可吉彩却并没有招待我们入住夏鲁寺。
彼时,夏鲁寺只是个小寺,还没有后世宏大的规模,吉彩将我们迎进了他迷宫一般的庄园。
夏鲁庄园坐落在半山腰上,山脚下一片低矮破旧的房子,是依附于庄园的农奴居所。庄园以石头砌成,坚固霸气,窗框周围刷了黑漆,门墙上细心地垒着一排作为门墙的石板,上面装饰着象征吉祥的蓝白相间的布。整座庄园如同碉堡,被厚厚的围墙保护着。 当晚,吉彩与他的儿子索朗杰为八思巴兄弟俩设宴洗尘。吉彩四十岁左右,留有两撇精心梳理的髭须,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用一顶白色平顶的碗状帽子遮住发顶。左耳上垂着一长串各种珠宝串成的链子。一看便知是个养尊处优颇有权势的贵族。
席间觥筹交错,佩环叮当,吉彩安排了热闹的歌舞,精美的饮食。他刻意奉迎八思巴兄弟,吉祥话说了一大箩筐。双方你来我往,宾主尽欢。
我扮成小厮模样侍立在恰那身后。正被了无实际意义的吉祥话弄得昏昏欲睡之际,突然看到门口有个女人在探头张望。她约莫二十岁,脖子上佩戴着绿松石,玛瑙串成的大珠子,满身的绫罗绸缎,却很奇怪地没有在头上佩戴任何头饰,而是披散着凌乱的头发。她面容虽秀丽,嘴角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稚气。眼睛很大,却有些呆滞,全然没有灵动的气韵。她皮肤极白皙,仿佛透明的纸张,这么白的肤色在藏地极难看到,却显得有些不健康。
吉彩扭头看到了这女子,眉头微微皱起,低声对他儿子索朗杰吩咐了一句。
索朗杰急忙站起,走到门口低声哄着那名女子:“坎卓本,这是家中的贵客,你可千万别惹事,哥哥陪你去玩捉迷藏好吗?”
坎卓本呆呆地点了点头,索朗杰正要将她拉走,坎卓本突然抬头指着厅堂里恰那坐的方位,含糊不清地说:“他,好看,我要他。”
坎卓本一边脚步不稳地被索朗杰拉着走,一边仍不住回头朝恰那看,嘿嘿傻笑着大力拍索朗杰的肩膀:“我要他,我要他!”
这些对话只有我听到,八思巴和恰那浑然不知,连那名女子的脸也没注意到。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好笑,没想到世代贵胄吐番后裔的夏鲁万户侯有个痴呆的女儿。可我却万万没想到,这痴女子偶尔的一瞥,竟成了恰那另一段噩梦的开始。
第二天,八思巴应吉彩之邀前往夏鲁寺礼佛,恰那则在索朗杰的殷勤陪同下参观夏鲁庄园,我仍以小厮模样跟着恰那。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庭院,正走到一处种满格桑花的院子里,一名穿着华丽的女子突然飞奔出来,拉住索朗杰的袖子嚎啕大哭。我立刻认出,这是昨晚见过的吉彩的痴呆女儿——坎卓本。
索朗杰急忙唤侍女送小姐回房。坎卓本却死活不肯,不停拉扯着索朗杰哭闹:“你这坏哥哥,你说一早就把他给我的,到现在都还没有送给我!”
恰那就在身侧,索朗杰极为尴尬,不住掰开她拉扯的手:“你怎么还记得?我不过是开开玩笑,你别再胡闹了。人家是蒙古大汗亲封的王爷,怎能由你想怎样便怎样?”
坎卓本被几名侍女拉住,她费力挣扎就是不肯走。拉扯间脚上的鞋子也掉了,头发凌乱不堪,搞得一片狼藉。索朗杰整理被坎卓本拉松垮了的大袍,急忙对恰那道歉:“白兰王可千万别介意。她只是乱说一气,并非对您不敬。”
恰那忍不住好奇:“这位是——”
“这是舍妹坎卓本。”索朗杰忍不住摇头叹息,有些难堪地低声说道,“唉,这真是我们家族的不幸。父亲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到大视为掌上明珠万般宠爱。妹妹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可是十二岁那年,一场持续了十多天的高烧,让妹妹险些丢掉性命。父亲不计一切花重金请医用药,妹妹一条性命虽是保了下来,人却变成这般模样。如今她已二十二岁,寻常女子到这个年纪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可父亲担心她嫁人后遭到婆家欺凌。虽是不少人看中我家权势来提亲,父亲统统都拒绝了,宁愿把她养在自己家中。”
坎卓本赖倒在地上,被几个侍女拖着往外走,身上的绫罗绸缎沾了灰,狼狈不堪。恰那于心不忍,对索朗杰点头:“令妹也是可怜之人,不妨让我来试试。”
恰那走向哭天喊地的坎卓本,蹲在她面前柔声问:“小姐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坎卓本呆呆地看着恰那,突然抬起脚,指着脱落在地上的鞋:“我的鞋。”
索朗杰大惊,恰那却毫不在意地拿起鞋:“好,我来帮你。”
坎卓本不再哭闹,乖乖地坐在地上让恰那帮她穿鞋,脸上露出的灿烂笑容将痴傻掩去,配上本就清丽的容颜,竟十分动人。那乖巧的模样让人不由惋惜:若没有生那场病,本该是名俏丽可人的贵族小姐啊。
八思巴与吉彩正站在院门口看着这一幕。吉彩以袖口抹眼,老泪纵横:“这是坎卓本第一次主动亲近外人。更让人万万想不到,白兰王经肯如此俯身迁就。实在是佛祖赐于的缘分啊。”
我分明看到,八思巴听了吉彩的话后眉头微微皱起,沉着脸看向正为坎卓本穿鞋的恰那。后来这一整天里,坎卓本一直黏着恰那。恰那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呵呵傻笑着目光不离恰那身侧,全然没有正常女孩的娇羞与避讳。若是有人试图拉走她,她便杀猪般大叫大嚷,惹得恰那既无奈又有些心烦。最后我使了个小法术,让她犯起困来,恰那这才得以耳根清净。
八思巴的担心当晚果然验证了。吉彩来见八思巴,吞吞吐吐了半天,方才说出他希望两家能结成亲家,共图发展,当着恰那的面,他再三保证:只要能对坎卓本好,他决不会反对白兰王再娶其他妻子。
恰那垂着头没有声响,八思巴却坚决辞谢:“非是坎卓本小姐不好,而是我弟弟早已心有所厉,非心中女子不娶。”
恰那猛地抬头看向八思巴,脸上的表情震惊中夹杂着焦虑。扮成小厮的我,心脏突然枰枰跳得厉害,急忙看向恰那。恰那刚一触到我的目光,即刻转头去倒水喝,却连水溢出杯子也不自知,洒了满桌子的水。唯有八思巴,面无表情地送走了吉彩。
吉彩悻悻离开后,恰那苦笑着问八思巴:“大哥,你不是希望将萨迦迁迁到此处吗?由我娶坎卓本最好不过,吉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