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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拿鬼魂来惩罚他。
他死也不肯相信这就是他的亲人。
他和胡大太沿着这条河走,在冰天雪地里走得热气腾腾的,他们经过一片竹林,竹林被雪洗得格外绿, 就是后来枪毙梨宾的汪老师的那块竹林。
他知道他终于要脱离一种生活了。
脱离他遍体鳞伤的童年。
第十一节
他说当年我母亲就是看中了他的这个家,她嫁过来三天之后回娘家,头往碗柜里一伸,鄙视起养了她二 十几年的饭菜。
他说他的岳母极端小气,嫁女儿娘家要出几个人陪送新娘到婆家来,必须是少女、处女。你外祖母照规 矩挑选了几个人,婆家需要拿一点钱打发每个陪送的女孩子。当时同行的价钱是一毛钱,你祖母出手阔绰, 每人给了一块钱,这些女孩子妒忌死你母亲了,只恨嫁进来的不是她们。等她们欢欢喜喜地回到你外祖母那 里,你外祖母正拦在大门口,一个个要搜身。
她说你们要搞清楚,是我嫁女儿,不是你们嫁女儿,你们也不是我女儿,更不是嫁你们,你们凭什么拿 大钱。
堂表也曾表示过我外祖母的小气,说有一回在路上碰到我外祖母正在吃一个粽子,看到了她,还把半个 粽子藏在背后对她笑。
等到你外祖母的四个女儿嫁完,我估计你的三亲六戚也就流失完了。
我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娶我的母亲。
他笑着说年轻时太风流,使他臭名远扬,规规矩矩的没人肯跟他。
这样说来他太黑心了,自己都不是什么规矩人,还要求别人规矩。我外祖母更是狠心,把女儿往火坑里 推。
还有一个说法,当年我祖母和外祖母在山上捡桐籽遇见了,爽直的祖母提议为剩下的儿女们相亲。而他 们两个也确实有缘分,早在高考恢复那年,他参加高考,语文有一道题目,填嫦娥奔月的嫦娥。她的名字里 刚好有个娥字。
他那时候就见过她。他在那一年那张试卷上就见过她。
不过当时那么多人参加高考,填对那道题的也不少,凭什么让他负责。凭什么她要嫁给他。
他站在她家里的菜畦里,担了几天的粪,人都晒黑了。眼看着菜都长出来了一大截。才远远看见一个姑 娘慌慌张张跑过去,他想了想,觉得还可以,就点头答应了。后来才知道跑过去的是我的阿姨。这么说来她 为了嫁给他也耍了手段。
两种说法都不可靠。
当时他还是有剩余资本挑剔的,一定是她不至于委屈他。可是他一定不爱她。甚至他告诉过年幼的我, 我出生的前几年,他实在无法忍受她的自私和多嘴,他一天就想着如何弄死她好再娶。比如他下掉单车上的 几个螺丝,邀请她去一个地方玩,只要他开口说这样的话,她欣喜得不行了,没有什么不肯的。他带着她, 车骑得歪歪跨跨。他还要分散她的注意力,不引起她的警惕,一路上给她讲笑话。
要么骑到人最多的马路上,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他指使车顺势倒向它,先涂点她的血在自己脸身上, 然后再假装积极抢救她。要么骑到梨水大桥上,他知道有截栏杆松动了,车向着栏杆冲过去。他听说她不会 游水,不知道是不是装的,反正他擅长憋气,沉到水里几分钟都没问题。他攒了一些钱在皮鞋里、墙壁里、 柜子底下的空酱油瓶子里,打碎瓶子就可以拿到现金,随时准备一去不回。是我的出生挽留了他。
他突然觉得孩子都有了,他是不是该适可而止了。
据说我小时候奇丑无比,额头突起得好比一个悬崖,下雨都打不湿眉毛,眉毛还没有长出来。按道理说 他更应该心寒、去意已决啊。
他爱慕的人现在应该在大庸市里面做服装生意,租着两个当街的豪华门面。她割了双眼皮、烫了头发, 她大他三岁,声名狼籍,是个被全城传说的女人。
她年轻时跟着两个来大庸城表演的马戏演员出走了,去了半个月,被家里人沿着铁路追了回来。
他记得他的情敌,诱拐她的两个男人。他们的皮肤比女人的还白,一边一个在帐篷门口收门票,要是你 不交门票想蒙混进去看节目,他们的力气就比男人的还大,一人扼断一只你的手腕。
半个多月,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那半个月,这个城里的多少男人偷偷地为她哭泣。
她嫁给一个铁路上的人,现在听堂表说她成了市里某个要害人物的情妇,每年秋天都换一套红木家具。
我在书店里遇到过她女儿的一次背影。是堂表告诉我那个女孩子是她的女儿的。我非常想看到她的正面 ,我就丢下书去追,我追赶了好久,就像追赶我的一个分身、一个倒影。
他是不是该庆幸,他就算得到了她也养不起她。不过他能娶到她,她本身就能够激发他奋发。也许一切 又有转机。
再生天地。
我和他路过她的服装店,我看见她给模特整理和搭配衣服,跟模特高得不相上下。穿了高跟鞋不穿丝袜 的腿,梗出一道道青筋。瓜果再鲜美,放久了体内的脉络也开始纠结。
她夸奖他的女儿长得美,甚至用了有其父必有其女。
她真是有气量、会说话。
他说再美也没有你老向美。
他真蠢,叫她老向,怎么不叫她小向。
他是赌气啊,事到如今他报复她年轻时对他的辜负啊,微微地讽刺着她的韶华已去。
他爱她,你该看到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的孩子气。
第十二节
我有一张三人照带到我的大学里。不是为了睹物思人,是为了炫耀我年轻时的父母。
那是一九八七年,我快两岁,他二十九岁,她二十六岁。响应晚婚晚育,双方加起来大于五十二岁才能 结婚。
三个人一起蹲在照片里。我蹲不稳,被他逗得合不拢嘴,看上去头重脚轻。以我当时的智商根本听不懂 笑话,而且我天生不怕痒,天晓得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乐成那副德性。她手臂滚圆,折断一枝桃花。蹲着看不 出她的高度,她很高,比现在的我只矮两厘米,一厘米是短在脖子上,一厘米短在脸形上。一个土生土长的 南方姑娘在营养不良的岁月里,长这么高实在不易。
可惜她是单眼皮。我讨厌单眼皮。我也是单眼皮。比别人少一道褶皱都让我觉得低人一等。
我父亲说单眼皮是贵族,你看看黄二,通人性的动物基本上是单眼皮。我讨厌他拿狗和我比较。
堂表听我父亲回忆家世,全是愤恨。
当年,她说当年,只要祖父祖母肯留一张发行量不大的邮票或者一枚少见的领袖像章,现在变卖,就是 一笔巨额财富。
她举了很多例子,比如民国,一户人家好心收留了一个病危的宫女,从宫女的遗物里找到一只绣花枕头 ,拆开了得到了七颗夜明珠,一颗就足够在夜里为十几间房子照明。想一想如果这个枕头被宫女天天枕着睡 ,宫女的眼睛不瞎才怪。就算不枕着睡,这个枕头的光芒被什么才能阻挡,直到隐藏到她死后才被人发觉呢 。
还比如大庸市里的一个瘸子对着一堵废墙撒尿,尿淋出了一块金砖。
我没堂表有见闻,我认识的一个西门西里的瘸子运气就没她认识的那么好。被几个混混打倒在地不上算 ,还被淋了一脸的尿。
到处都有奇迹,就是不降临在我身上。
堂表是个投机取巧异想天开的人。
这个城里多的是奇山异水,地位不断显赫起来。这个城里的奇迹都生长在土地上。我身为菜农的外祖母 霸占了很多菜地,我年幼的舅舅为了帮助他母亲争夺土地,扯断了对手的裤腰带和手臂。土地日后变卖了, 她给儿子修了像衙门一样大的房子,出租给几十户人家,缝衣服的、卖菜的、理发的、卖盒饭的、上班的、 教书的、开车的、算命的、卖淫的、偷盗的、摆摊的,应有尽有。政府、交通、信仰、娱乐、休闲、教育都 齐全了,是世界上最袖珍的一个国家。她的另一个女儿修了七层。一层停车修车,二层韩食馆,三层旅行社 ,四层宾馆,五六七层自己居住,和她儿子家不相上下。
真的要算奇迹,我大伯算一个,当年用二十块钱买的一块立足之地,修了两层简陋的木楼房,我小堂妹 从小不敢直接回家,不敢把衣服拿出来晾,怕别人认出来她住在这样破旧的房子里。
后来卖了五十万。
大伯是这个家里惟一响当当的名牌大学生,搞地质,在云南一个煤矿里压断了腰。他有严重的冠心病, 不能走远路,他到我家里来和我父亲聊天,坐久了不能直接站起来,必须先坐着搓十几分钟的腿把腿搓热再 起身,因为他的腿已经麻木僵硬了,走到哪里口袋里都装着几个药瓶,哗哗响。连堂表都称赞他上知天文下 知地理,他曾经在堂表引以为豪的画上做出过修改,堂表竟然欣然接受了。
他有一米八,有些驼背,头上长了个鸽子蛋大小的包,像鹅卵石一样光滑。退休以后在家里帮人设计图 纸,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免费帮石匠们写碑文。他走到街上,慢腾腾的,总是里面的衣服长,外面的衣服 短,谁也看不出这个人有着将近一百万的积蓄。
他不是祖母亲生的,是祖父前妻遗留下来的。每年祖父的生日、忌日、祖母的生日、过年过节,他都准 时提一些水果和鸡蛋,几十年如一日。他是个忠孝的人,他年轻时在一个公司出任经理,别人送礼来,他连 家里的灯都不敢打开,假装不在家外出了。他帮人家监工,毒辣的太阳无论怎么晒他都不往树阴下站。如果 黄家还有那么一个值得一提的人,首先就想到他。
第十三节
同父异母,千差万别。
究竟祖母是如何攀附到祖父的。一条低贱的血脉是怎样像藤萝、铁丝虫一样勾搭、缠绕并勒进一条尊贵 的血脉里的。
她生在乡下,独生女。父亲是个屠夫,杀猪的,可是家里除了过年,从来没吃过一顿猪肉。他杀猪手上 有油,每天在锅里洗手。出门去看一头准备杀的猪,被抓去当挑夫,直到死了才被人抬回来,放在门口。家 里住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地主家的猪栏,门都没有。没有棉絮,到了冬天就把一年到头全部的几件衣服都穿在 身上,膝盖以下,肘子以下,都露在冷天里。她记得她父亲出门时总是背着一只竹筒,有四截长。里面背了 一些盐或者一块光洋,回来时背一些烟草或者一筒猪血。尸体抬回来的时候,竹筒已经不见了。
祖母没有工夫哭,只好过继了一个亲戚家驼背的男孩子。比她大,成了她的哥哥,就是我父亲痛恨的舅 父。他晚年背驼得要垫一尺高的枕头、木箱子睡觉才不吃亏,否则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四肢划啊划。
她和他的感情倒是很好,她认为她和她母亲能够不饿死,多亏了他幼年当挑夫,挑重物,结果害他落下 了一辈子的残疾。这么多年了,连我祖母本人都记不起来她哥哥是在来她家之前驼的,还是来她家之后驼的 了。但是她肯定就算他是来她家之前驼的,也是来了她家之后她家使他更加驼的。
他是她多年来对于家乡的感情的牵连。
年老以后她坐车去看望他,先给他挂了电话。他还是早出晚归了,没有一下车就见到他。在梨水流经她 故乡的河段上,他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晚霞跌落的河滩上,用一颗石子梗破一根竹竿的一端,使上断揸开,来 驱赶淘气的领头鸭。不知道这样的竹竿是不是让鸭子们觉得威严和可怕。她听见她哥哥喊到,啊里啊里啊里 啊里。
她家里没有多余的劳力,女儿家也要干重活,免去了裹小脚。还是穿了耳洞,因为她母亲有副银耳环, 将来要传给她。把一块晒干的萝卜烧热了,像一片糕点,贴在耳垂上,紧接着一根针抵了进去,穿进萝卜钻 过耳垂。完全是一只鸡蛋的诱惑,她母亲答应事后给她煮一只鸡蛋吃作补偿。她疼得晕死过去,她母亲吓坏 了,不敢穿第二只。
她只有一只耳洞,多年来还没有愈合,我现在拈起她的左耳,对着光,可以瞧见针眼大的逢。
她小时侯听说穿了耳洞的女人下辈子继续做女儿,不打耳洞的女人下辈子改做男儿,当时她还不是无神 论者,为自己下辈子的不男不女担惊受怕好多年,直到遇到我的祖父。他带领她革命,给她讲道理,他彻底 解放了她。
她小时侯爬枇杷树摔断了腿,她母亲到半山腰的庙里求神,求来了一些新鲜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