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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一秒一秒,走得如此缓慢。抢救室的那盏绿灯仍然亮得触目惊醒。一想起他满身的血迹,我都会不寒而栗。
目睹过他那么多次挨打,他从来都是会哼哼的。小学时候的作文,我写过:“哥哥每次挨打都会叫唤,真没出息。”
那次作文,他竟然趁我不注意,用橡皮擦掉了这一句。结果擦的太狠,以至于作文纸都被他擦破了,只能帮我重写。
可是这一次,他兴许连一个“哎哟”都没喊出来。医生说,剪刀捅进去,离他的心脏只有一厘米的距离,很危险。
我双手合十,米砾,你不要有事,我不要你有事!
如果失去他,我不敢设想……
春夜的风从打开的门窗里吹进来,吹得我全身发痛。最痛的那块是心脏,我感觉到它紧紧的缩起来,仿佛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沙砾碎裂成两半,砾疼痛的时候,沙怎么可能做到若无其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一阵皮鞋接触地面的声音,我以为米诺凡来了,猛地抬头。一看,来的却是小辫子。
她坐到我身边,长叹一口气对我说:“这回闹大了,我看没法收场了。”
我一声不吭。
“校方通知你爸爸了,他在赶来的途中。”说完这句话,小辫子也选择了沉默。
我俩在那里呆坐着,米诺凡终于来了。他径直走到抢救室的门口,又退回我身边,问我:“怎么样?”
“不知道。”我有气无力的说。
他不停地拍自己的脑门,小辫子站起来想要说话,他对她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说:“请您先回家,时间不早了。这里不需要老师烦心。”
她的表情很吃惊。我相信她正想说出一大堆“不关学校事”的理由,可却没能在米诺凡面前用上。
可是米诺凡,他就是这样的人。
“请你转告校方,我现在也不想见他们。”米诺凡冷冷地说。
小辫子看了看米诺凡,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敢。她转身对我说:“我去打电话。”然后,就知趣地走掉了。
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那盏灯亮得越来越刺眼,以至于我都不能再集中注意力盯着它看,眼睛生疼生疼的。我闭上眼,只听到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
米诺凡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然后,停顿,看表。——看表是他最最熟练的动作。
忽然,他停下来走到我身边问:“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
“你当时不在?”
“嗯,”我说,“我不在。”
“你去哪里了?”
我想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撒谎:“我在教室晚自习。”
“什么学校!如果你哥哥这次出了事,我不会罢休的。”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仰头,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长这么大,第一次发觉他老了。我轻轻拍了一下凳子,说:“不会有事的。坐着等吧,爸爸。”
“你有感觉吗?”他忽然问我。
“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跟他是双胞胎,你应该有感觉的,米砾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我拼命点头。
他点点头,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的身上,有一股漂泊的味道。这个味道是属于他的。至少从我记事起,每次靠近他,都能感觉到。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空中飞人”,身上都有这种特别的味道呢?这是飞机火车出租车和旅馆酒店混合的味道;酒精和烟草混合的味道——但它们来源于别人。米诺凡只喝少量的洋酒,烟碰都不碰。
我吸了吸鼻子。
在这样的时刻,我突然感觉到他的脆弱,心里说不清的起起伏伏。
“米砾长到这么大,我对他关心太少。”他双手交叉握着,支着垂下的头,闭上了眼。我知道他的痛苦,但我无能为力,我只能伸出手去,握住他冰冷的手。么么离开以后,我从未与他有过任何意义上的肌肤接触,哪怕只是拍一下肩膀。
他有些惊讶,但他没有缩回他的手去,此时此刻,只有我和他能互相安慰。
我从来都以为,米诺凡是无坚不摧的超人,什么都无法压垮他,使他屈服。也许,只有在死亡和伤痛的挑战面前,血脉之情才能让米诺凡这样的人变得柔软。那股愧疚的情绪又一次在我心里泛滥,混合着担忧和紧张,我像是囫囵灌下了一碗怪汤,满心难以言喻的纠葛。
但纵是能力通天的米诺凡,面对生命的残酷,除了祈祷,也无能为力。
凌晨时分,我起身想去给米诺凡倒杯热水。一楼大厅的饮水机坏掉了,值班室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我只能去二楼。穿越二楼的走廊时,我突然听到撕心裂肺的叫声。值班室的医生穿越我,全都冲进了我身后的那个病房。
在他们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莫醒醒。她脸色苍白,抓着一个人的胳膊,发狠地咬了下去。
许琳冲上去,想拉开醒醒。可是,那个人,轻轻推开了她。
他任她咬了下去。他只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巴上,对所有的医生说:“嘘。”——我听不见里面的声音,门是关上的。可是他的唇型,分明是在说这个字。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一般,医生们拿着记录笔和听诊器,傻傻地站在那等候他的命令。
大约持续了十几秒,她才一把甩开他的胳膊,用手捂着脸,慢慢低下头。
医生们拥上去,把那根粗粗的针管举起来,再次给她打针。
他这才退到所有人后面,从柜子上的面纸筒里抽出一张纸,漫不经心地盖住了那个鲜红的伤口。然后,把捞得高高的袖子慢慢放下来,把伤口隐藏了起来。
许琳关切地走到他身边,想把他的袖子捞起来查看伤口,可是他笑着,摇着头拒绝了。
没有人注意到,退在门边的我,从狭长的窗户里看到了这一切。
哦,那是路理。他一直,陪她到现在。
我的心一下子收缩起来。我在想,应该,很疼吧。我好想跑下楼把我书包里的创口贴拿来给他。
可是他,他好像,一点点都不觉得疼呢。他没有看门口——他只是紧紧皱着眉。他的视线,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躺在床上的醒醒。
即使他望一眼门口,也不会看到我的吧。
我的眼泪猝不及防。该死,我一定是太担心米砾了。我怎么这么容易,就流泪呢?
我狠狠擦着泪水,捏着已经坏掉的纸杯,奔向闪着红灯的饮水机旁。
勉强倒了一杯水,我决定绕路回到楼下。可是仅仅迈开了一步,我就听到了一个声音,他说:“米砂,等一等。”
我的声音很轻,可是很分明。我只有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他却跟着跑过来,一直跑到楼梯口才追上我,站在我身后,气喘吁吁地说:“别躲我。”
“谁躲了?”我嘀咕。他下了几步楼梯,跟上来说:“带我去看看米砾,他脱离危险了吗?”
我摇摇头,说:“没。”
“莫醒醒,让他受累了。对不起。”他说完,竟然站在狭窄的楼梯上对我鞠躬。
他是她的代言人吗?还是她的保护神?
“别这么说。”我愣了好久,才憋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当时我们站的地方是医院安全出口的窄楼梯。木质的扶手上有薄薄的灰尘,头顶的蛋白色灯光忽明忽暗,周围好静,一个人影都没有,最关键的是,那时是凌晨三点半。这样的场景,窒息得真可以让人去死了。
“醒醒现在睡着了,你不去看看她?”
“没事就好,等她醒吧。”我说完就要走,他顺势一把把我拽住。我装作生气地看着他,他才放开,说:“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我继续低头,漫不经心地说:“你赶紧说。”
他想了半天,却最终吐出两个没用的字:“算了。”
算了就算了吧,我推开他往前走,我拐到下面一段楼梯时,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还站在那个阴森的地方。
我不想再说任何,晚上的音乐剧,只是一场华丽的梦,我从梦中跌落,和米砾一样的痛。我想起他跟我说话时候的样子,对着我鞠躬的样子,被她咬死动也不动的样子,说不出是难过,嫉妒还是心酸。
但,从“莫醒醒”到“醒醒”的飞跃,难道不是在暗示着什么吗?难道米砂就不该识趣?米砂又不是傻子。
我下楼来,把热水递给米诺凡,我们就那样坐着,其间有两个酒醉的女孩被送过来抢救,人群哄闹了一阵。
其余时间都是只有我们俩。
我们一直等到天快亮。我听到了鸟啼。是布谷,穿透凌晨的薄雾,越鸣越响亮。
“之嘎”一声,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亮的快要发白的绿灯跟着疏忽灭了。
满头大汗的医生摘下口罩,告知我们:米砾脱离危险了。
我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心忽然像被释放,获得第一口新鲜的空气。米诺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自言自语地说:“谢天谢地。”
医生拦住他,说:“等他醒了再进去。”
他点点头,说:“好的。”
他难得如此听话。
我们又重新坐到长椅上,我搓着手说:“我去买点吃的,一会米砾醒了,说不定需要吃点了什么。”他点点头,疲倦地笑了一下,说:“好吧。”
他笑的时候,眼角有了淡淡的鱼尾纹。我竟然到今天才发现!还是,这本来就是一夜之间长出的呢?
等我买好早餐回来的时候,米诺凡已经不坐在长椅上。我走进休息室,里面挤了一堆人。
这些人真是难得一见。
天中的党委书记和校长,校长助理,年级主任,再加上小辫子,还有一些若干人等,把米诺凡围了起来。
米诺凡一直紧缩着眉头,一句话都没说。
我在门口看了一会,只好退出来。我握着热油条和热豆浆,走进米砾的病房。
他一直闭着眼睛。我想拉开他的被子看看他的伤口,但我不敢。他侧对着我的脸是红肿的,那应该是我打的,我对他那样的残忍,差点连救赎的机会都没有。
米砾,对不起。请一定要原谅我。
忽然,我看到他睁开了眼睛,嘴里吐出一句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说完这话,他的眼睛就无力地闭了起来,又睡了过去。我捂住嘴,发出轻声的尖叫,护士把我往边上一推:“别紧张,是药物作用,让他继续睡吧。这次真是危险,不过死里逃生,以后会有好运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走出病房,发现只有米诺凡一个人站在外面。看来他已经成功地把那些人赶走了。我听到他正在打电话给他的律师:“是的,我准备告。我儿子的清白,不能就这样被毁掉!”
我走到他身边,吓丝丝地问:“爸爸,你要做什么?”
他挂了电话,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没什么。”
可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米诺凡,他从来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个人,谁要是惹了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刚松下一口气的心这次是彻底地松了,像漏了的船,沉入深深的海底,无法打捞的绝望。
PART2 米砂 12
更新时间2009…8…7 16:28:34 字数:4495
莫醒醒和米砾的事情,是百年老校天中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用我们校长的话来说:最大的污点,永远无法抹去。
关于此事,流行的第一个版本是:一男生爬进女生的宿舍,强奸未遂,被女生用剪刀捅进身体,差点丢了性命。
升级版是:天中两女生断背不伦之恋引起其中一女生孪生哥哥的极度愤怒,他半夜爬进女生宿舍,准备强奸妹妹的女朋友一泄心中愤恨,两人纠缠中,男生被女生用剪刀刺入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春天的缘故,流言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和范围在整个学校传播,比流感还要厉害。
我欲哭无泪。
我当然知道,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
那天早晨我一跨进学校,就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氛。蒋蓝看到我不是迎上而是躲开。她擦着厚厚的粉,戴着一条咸菜一般的丝巾。为了凸现她细长的颈部,她把它在脖子里绕了满圈。可是在我看来,那就像一个吊死鬼。
这学期她走成熟路线,怎么看怎么像三十岁。
她不理我更好,正好我也懒得理她。我走向教室,前脚刚迈进去,本来还叽里挂拉读书的声音一下子好像被掐断了似的,全班都停下来,所有人都从书后面,桌子底下,镜子反光里,瞄着我。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爽。我多么希望这个时候大家能有一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精神啊。
我低头走进教室,把包摔在桌上还不到一秒,就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