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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在没有积水的高地上跳着走,还是分明感觉到鞋子里袜间被泡涨了,连脚趾也被浸湿得冰凉。
刚才那么激动地一折腾,身上的气力统统不知不觉地流失无踪,再加上小腿上被割开的皮肤阵阵撕痛着,走路的步子缓慢,很快看见刚才在楼道那一边响起声音的主人,绕过教学楼的另一侧和自己汇合在距校门不远的喷泉前,比自己超前不少。
颜泽没有加快的意图,依然失魂落魄地维持原先缓慢的步行速度,目光冷冽地朝四五步开外打量过去。果然是穿着全套篮球背心短裤的男生,校服和书包搭在身上,却居然撑了一把极不搭调的紫红色阳伞遮雨。不过目前颜泽是连笑出来的力气也没了。
可笑的紫色阳伞加大红色篮球背心,被雨伞遮住的地方隐隐越越藏着的,不时露出来半截,似乎一个白色的数字“13”。男生们选球衣通常会和自己喜欢的球星的号码一致,颜泽虽知道这个定则,但篮球到底是女生陌生的领域,不知道这是谁的号码。
之间的距离又继续拉长到十来步。正思索着为什么是“13”不是别的数字,白色数字上方的一大片紫色突然转换成一张熟悉的脸,颜泽心里一颤,吓得不轻。
原来是贺新凉。
没心没肺的笑脸化开在以紫色为背景的雨幕中,轻松的语气穿过犹如织布机上纺线的密集雨水直抵女生的耳廓:“呀,班长也还没走啊?”
如此这般的情景,应该能作为对方没有看见刚才自己在教学楼里所作所为的证据吧。
颜泽将提上嗓子眼的一口气缓缓吞咽进胃里,挤出一个无异惯常的笑容,步子向前迈去。却突然一晃,险些倒下。
这个下午实在经历了太多刺激。
等到女生恢复意识,发觉自己没有真的倒下的原因时,不由得脸红了。伞外飘进的几线雨水,男生独有凛冽的气息,运动后蒸发出来的些微汗味,环在自己背部的手臂,最终卡在女生左臂上的手……从恍惚了一瞬的世界里渐渐清晰,一样一样脱颖而出。
确定颜泽已经没事的贺新凉问着:“怎么,不舒服么?”打破了方才不平衡的姿势,收回手臂。
视线里同样清晰的,是男生伸出手那一秒从肩上滑落在地的白色校服衬衫,白色中晕染了大片灰色的水迹,顺着下摆的轮廓落成一条细线。女生冲男生抱歉地笑笑:“可能有点感冒。”衬衫依旧拎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贺新凉赶紧把衬衫接过去搭在小臂上,做了个一同去车站的动作。“一起走吧。”
“刚打完篮球就碰上下雨,被困在楼里出不来。你怎么也会留到这么晚啊?”
“我们心理社放得晚。”
“那……顾夕夜没有等你一起回?”
“……嗯。”
“你们俩不是一向跟连体公仔似的么?”
“……嗯。”
“好像女生间的关系一般都比较复杂。”
“……嗯。”
“你‘嗯’什么?”
“……嗯。”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男生突然猛地侧过身扳过女生的肩膀。语气带着怒火,看表情又截然相反。
“嗯?有听啊。”距离太近,脸又稍稍红了一下。
“怪怪的。你这是……低气压笼罩么?”
听到男生的奇怪谈论,女生浅浅地笑了一下,答着:“受天气影响吧。”
转弯之后,在车站停了下来。贺新凉家住在和颜泽家相反的方向,还要过马路去对面等车。两人就此道别。
下班高峰。周五。暴雨。这些因素相加,整条民生路一辆出租车也没有。
男生孤零零地站在对面站台,就像这边,女生也是站台上唯一的人。从此岸望去,彼岸的人像棵颀长挺拔的水杉。是一棵颜色搭配得很糟糕的水杉——颜泽在心里恶作剧似的补充道,想笑。
就此岸和彼岸的说法而言,中间宽阔的马路的确像奔腾不息的河流。在车辆穿梭的缝隙间,一点点将男生的形象补充完全。湿漉漉的水面反射着黄色车灯的光线,刺痛了瞳仁的深处。
在漫天的金黄色射线中搜索一丁点红色的亮光,眼睛越发吃力。
庞大的公交车在对面车道开过,从男生面前慢悠悠地晃过,遮住了来自此岸的视线。等到巨型障碍物以笨拙的姿态缓缓驶向远方,视野里挺拔的水杉已经换成了弓下身体往出租车车厢里弯腰的男生身影。很快,出租车跟在公交车的后面迅速启动开远了。心里的失落一点一滴涨起。
原本两个人的对望,变成了一个人的世界,潮湿阴暗的世界。
十二
目光对没有亮起红灯的出租车条件反射地过滤掉,可是没过多久,一辆显示着客满的出租车却在自己面前停下来。
正纳闷着,车后座的门就自动打开了,里面熟悉的面庞以颜泽刚好看得见的位置探了探,声音由于含混空气的扭曲而变得模糊。
“想了想我还是先送你回去。上车吧。”
从来没有与男生同车的经历,颜泽迟疑了两秒。
见对方已经将放在靠右边座位上的书包和衣服移开,颜泽收了伞猫下腰钻进去。“谢谢。”
视界瞬间就变得狭小了,前方只有雨刮器在排开不断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液体,它们以流动的姿态向两边汇聚成溪流。玻璃上满是雾气,司机翻出抹布擦了又擦,眼前才清晰了一些。车厢内的温度很明显高于外界,也许是这个原因,颜泽感到一股暖流正从胸腔朝各个血管的末梢漫涌。
天与地,原本在地平线的尽头一分为二,如今因为雨水的作用连成一体。
第二话
一
比双语班的颜泽和顾夕夜在年级里的名气更甚,双语班的贺新凉和季霄可说是全年级女生的憧憬。偶像剧中叱咤风云的个性男在现实生活中总是很难行得通,虽然道明寺这种男生家境好、会打架、孩子气,但如果是脱离了荧幕的存在多少会因为成绩差而印象大打折扣。
每个女孩都不希望自己的白马王子隔三差五被拎到走廊里被学工委主任大声训斥吧?
所以,家境好、会打架、孩子气,再加上成绩数一数二的砝码,和风趣幽默等等附加条件,贺新凉成为阳明中学所有少女情怀的指向也就不难理解了。而入江直树翻版季霄就更不必赘述。虽然借读班的男生们英俊帅气的不乏其人,平均身高一米八的身材在市重点也依稀为贵,但由于贺新凉和季霄的存在却不幸显得很没市场了。
对于这些,颜泽像个正常女生一样全都能理解能接受,唯一会引起不由自主地皱眉的事,就是贺新凉像换衣服一样换女友。于是在真正拿着他衣服的时候,会不禁疑惑“我手里的这是什么”。
白色的校服衬衫,又轻又薄。
双休日好不容易瞅准父母和夕夜出去应酬的机会,颜泽一反常态没有跟去而是死活赖在家里。在听见铁门“哐当”一声被关上后,才从书包里战战兢兢掏出男生的衬衫放在水龙头下搓洗起来。
跳下车时顺手抓过衬衫说“我来帮你洗好了”的颜泽,因为没有经验,所以显然低估了这项工作的难度。泥水的印记在无限浪费洗衣粉洗涤剂之后仍然浅浅地残留在衣服上。
如果是自己的衣服,颜泽在洗不干净时通常会萌生“丢掉”的念头并在多数情况下付诸实行,但这次不行。不要说不能“丢掉”,就连“洗不干净”也绝对不允许。和神经大条的男生们比起来,女生唯一的优势就体现在居家的这些方面。
最后是折腾到去超市买了漂白剂然后险险地在父母回来之前洗完用电吹风吹干。真是够累的。
周日晚自修,很多人没露面,连顾夕夜这种百分百乖乖女都赖在寝室早早睡觉,贺新凉自然也在其列。
周一早晨,颜泽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从书包里取出来,放在正听歌的贺新凉面前。男生随音乐微微起伏的脑袋突然停了下来,转了个方向,明黄色的耳麦在光线中折射出一个耀眼的点,刺了一下眼睛。
“啊——谢谢谢谢。”
因为还没有吧耳麦摘下,男生的第一句答谢大声得厉害。班里有一半正忙着抄作业、精神高度紧张的同学被吓了一跳。
连季霄这种冰冻级生物也好奇地超右边侧过头来。
颜泽心里瞬间腾起的难为情和自豪感彼此交错着持续上扬。
对方并没有看出女生神情的变化,大大咧咧地把耳麦随手搁在课桌上,抓过衬衫直接往身上套去。扬起的白色衣角从女生眼前擦过,伴随着的还有弥漫开来的清香。
“好香诶!你喷香水了吗?”
女生一怔,连忙摆摆手:“没有没有。”
男生夸张地闭上眼深吸一口空气,幸福地感叹着:“这么一来我就成了‘带着清新肥皂香的美少年’啦。”
颜泽的眼睛现出弧度。
“……而且,一点印记都没留下,比我洗得干净多了。”
“你那种阔少,和我这种女仆比起来,当然没有竞争力啦。”
“女仆么?我是女仆控啊~~”
“得了吧。”
颜泽一直锁定后门的余光注意到,夕夜出现了。
女生虽还继续着和男生的插科打诨,但心思早就不在这里。心悬在嗓子眼。
早自修前照例是要去储物箱里取晨读用的课本,想吧钥匙插进孔里,柜门却因为被碰触而自动打开,锁完全断掉了,柜里还不均与地散落着一些锈红的碎屑。顾夕夜当下惊呼出来:“呀——我柜子被撬了!”
察言观色许久的颜泽却不露声色地随着聚拢的人群靠过去,一如既往地关切道:“少了什么吗?”
“嗯,少了。”仔细检查的顾夕夜很快得出结论。
颜泽明知她在指什么却装作茫然:“什么?”
“辩论赛的邀请函。”
“……真的找不到了?”努力维持镇定的声音。颜泽在顾夕夜身边蹲下。
怎么可能找得到?
自它从储物柜里滑出来的那一秒,颜泽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它不能存在了。像发了疯似的拽起它,冲进厕所反锁上门,把每一页纸撕碎到指甲一样的大小,然后撒在座便器中用水冲走。一半是愤怒,另一半是清醒。柜门已经被撬开不能复原,就像落空的嫉恨无法随误解的消除而消除。更加直接的原因是它让颜泽在那一瞬间的疯狂中想起了辩论赛上两人默契的配合。
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东西,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返回教室的时候,颜泽甚至想让储物柜里其他的东西一起以同样的方式从世界上消失。可是当翻到那本红色封面的日记本时,还是停住了。那是颜泽的日记本。
因为怕放在家里或书包里被妈妈偷看,甚至不敢放在自己储物柜和寝室里。所以每次写完就让顾夕夜代为保管。对方的储物柜里,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条线索突然让颜泽记起顾夕夜和自己的那丝断绝不了的联系。
不能给父母看的。
可以放在你那里。
不排除你会打开看。
但那其实是我默许的。
不可能没有关系,就像无论怎样撕碎,信封上的“顾夕夜”三个字已经像烙印一样嵌进了自己心里。甚至在做心理测试时遇见“如果不做自己,你最想成为谁?”的问题,即使心里别扭,最终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写下那三个字。断绝不了。
颜泽放弃了继续从柜子里拿走任何东西的念头,将日记本一并塞回原位,失魂落魄地在暴雨中朝教学楼外走去了。
二
“少了别的东西么?”
“嗯,没有。”
“那应该不是小偷吧。说不定是被你随手错放在哪里了。”
——被你随手错放在哪里。
顾夕夜惊觉又复杂的眼神随着颜泽起身的动作上升,最后悬浮在了半空。颜泽回到座位,早晨的阳光正斜斜地触及到课桌正中间,在雪白的桌面上,形成一明一暗两种泾渭分明的色彩,像极了此时自己的心境。一半在强调“怨不得别人你活该”,另一半则涨满了心虚。
和顾夕夜并不是什么“从小像双生花一样长大”的好姐妹,但初中三年形影不离的交往已经亲密到——在外人眼里——提到颜泽就想起顾夕夜的地步。
只有当事人自己心知肚明,高中女生的友情不可能像小学生那样单纯,而是应了那句话——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也许没那么严重,但的确不能简单地用“相亲相爱”这种幼稚词汇来形容。
“嗯,肯定不是小偷。”顾夕夜拿了书后走过颜泽座位旁丢下的一句轻声低语让女生浑身涌起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