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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芭茅一样生长-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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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我看到她吐出来的污秽,风一吹,沿着玻璃直线地飞往车后。没两下,她靠着的车窗,再往后的两扇玻璃,一起沾满了细细碎碎的东西,像饭粒,像嚼烂了的白菜梗。那不能看,一看,好几个同学都跟着呕吐起来。

  一旁的程老师耐心地拍着她的肩膀,一边递着毛巾。唉,看你,也不是头一回坐车了,怎么还这样子吐。听得出来,他说得很关切,很心疼。要是能换,我想程老师一定会代替她吐。程老师在追求她,我们都看得出来。

  可是怎么能换呢。

  那是不可能的。

  车子绕着山走,一个弯又一个弯,上一个坡,下,又上一个坡。盘旋,对了,是盘旋。像鹰在高空的姿势,不过我们是行走在大地上而已。

  水库的水越来越深,色泽已经是深蓝了,像我穿着的衣服颜色。也许大海就是这样的颜色吧,地理老师在课堂上曾经说过。

  那个女老师吐血了,不知道谁惊叫了起来,血!。

  真的是吐血了,我们都看见了。车子停下来。程老师扶着她下车,一起蹲在路边。没多久,他们又上来了。师傅说,看过吐的,天天都有人吐,但没看过吐得这么厉害的。的确,像紫湖这样的路,多山岭,沙子路,起起落落,左左右右,时间又长,一走两小时,能不吐的人够得上称厉害了。

  程老师说,没事了,胃吐空了。

  其实我晕车,从小坐车就晕车。可是这一天,激动淹没了我的晕,我眺望窗外,浮想联翩,竟然觉得舒服得很。

  临近水库大坝,程老师让车子停了下来,叫我们下去摘采开满山野的满山红。雪粉老师看上去好多了,她也跟着大家下车。于是,车厢内外燃起了一片火红。我们更加兴奋,像欢快的小鸟一样,唱起了歌。车子在我们的欢歌中盘旋下山,已经临近了山麓。却一个趔趄,滑向了路边高高的坎。待我们发出惊呼,一棵柏树拦住了车厢,车子早就定住了身。

  车祸,出车祸了!一车四十多个人全都刹白着脸,许多同学相互握着手,紧紧地,久久没有回神。还有一些娇弱的女生,嘤嘤咿咿地哭。一时间所有的方寸似乎都乱了,毕竟我们还都是涉世不深的山里孩子。好在有程老师镇静地指挥,大家慢慢地从倾斜的车厢里朝车窗爬了出来。

  程老师满头大汗,走过来,走过去,拍拍那几个人的肩膀,摸摸这几个人的脸庞,不停地说着安慰的话。后来他喊我们集中到一块问,大家知道我们今天去哪里吗?茅家岭,我们说。大家知道茅家岭是什么地方吗?他问。去之前,我们已经知道,到茅家岭主要是进行革命传统教育。

  可是茅家岭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是崇山竣岭间的一座监狱,还是荆棘遍地的一处荒郊?设在那里的上饶集中营,和遥远的重庆渣滓洞齐名,究竟关过一些什么人,发生过怎样可歌可泣的故事呢?我们并不了解。程老师站到我们中间,跟我们讲起了茅家岭。皖南事变,叶挺,狱中的斗智斗勇,犹如闪过的一个一个电影镜头,先是吸引着我们,然后又真真切切地打动了我们。

  过了一阵子,我们的情绪得到了安稳。

  程老师说,同学们,我们都是共青团员,是主要的学生干部,在任何的意外和困难面前,我们一定要沉着、冷静,一定要想办法解决问题、战胜困难!坦率地说,这样的话要换成另一个环境,非常的平淡,非常的苍白和无力,可那个时候,它就是那样管用,那样地可以凝聚人心、鼓舞士气。至少于我,这是迄今受用的最有教育意义的话。

  我们在他的带领下,喊着号子——一二三、一二三,扶正了车,朝着远方又出发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4听过破伤风吗
从茅家岭回来后,我和炳篓成了短暂的明星。好多同学围着我们问上饶,问茅家岭。

  说实在的,除了形容房子的高、街道的宽阔、车子的多,公园的漂亮,旧监狱的阴森和纪念碑的雄伟。当然只是简单地形容,一瞥而过的印象。我们说不出更多。

  我们仅有的两三张照片,被明星照一样地在班上传看。

  一张是在庆丰公园的圆门前,我手提上海包,拘谨地望着前方,三十年代知识青年的样子。一张是炳篓骑着马,在茅家岭广场,气势轩昂。还有一张是我们集体在纪念碑前的合影,背景旁边是整齐的满山红花。然而,是黑白的照片,缺少了色彩的生动。

  盛饭很不以为然,他说那有什么,糟蹋那个钞票。

  葡萄是酸的,因为他吃不到。

  炳篓说,盛饭团都没入,还想去啊。

  我说,他以为他是班长呗。

  不久,学校又安排各班砍柴。跟过去不同,这次不是全校集中在某个半天一起上山,而是定在一个星期内,由各班自己再定时间。

  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班的毛毛同学,请允许我这样亲昵地称呼他。他在山上不慎被砍刀砍到了,大约伤在脚踝上。深深的一个口子,流了不少血。我不在他的那个组,是事后听说的。毛毛痛得脸色青了,铁青,没有血色似的,然后被背回了家。

  出点血,受伤,其实这在农村不是事。刀割到了,利器伤到了,刺刺到了,摔跟头了,太平常不过了。嚼点我们称作劈古(音)那种植物的叶子,嚼成汁状,往伤口上一敷,弄根布条或剥层薄薄的树皮缠一缠。血止了,也就过去了。像大黄蜂叮了,干脆抓一把黄土,吐点口水,揉搓揉搓,裹一裹。该干什么还照样干什么,不误事的,也不会有大碍。

  山后陈家一对夫妇去半坑畈采野猪菜。在杂乱的草地里,女的一根手指头被蛇咬到了,肿得很快,一会儿老粗。没看到什么蛇。两人商议,跑得去找医生肯定来不及,也不能跑,因为跑了血液循环快,毒液也散得快。干脆,砍了去。于是男的操起背上的砍刀,毫不犹豫地下了手。那一截断指,掉地上时接近一个小鸡蛋大小了。然后男的撕了衣服上的布条子,绑紧了女的伤口往回走。

  估计毛毛的伤砍得是重了,不然犯不着别人背他回去。

  但可以肯定地是,被背回去的毛毛自己没太在意,不懂,他家里也不会太在意。反正血已经止住了,无非是伤口用热水或者盐水清一清,再倒点老菜油擦擦,养一养伤口。不下水,不要化脓了就是。实在不行,就多躺两天。

  毛毛没有躺,第二天一拐一瘸地,就和我们一起上课了。我们问他,没事吧毛毛。毛毛微笑着,没有说话。盛饭说,毛毛,这些天你注意些,少跑,少剧烈运动,免得伤口裂开,那样就好得慢。盛饭又问,要不找个同学顺路用自行车带一带你?我想关心的事被盛饭给抢着做了,好在毛毛摇了摇头。

  第三天,毛毛没来。他托人带了一张请假条交给盛饭。毛毛说,感到了有些不舒服,乏力、头晕、头痛,像感冒了。感冒了也不是什么事,依然没有谁在意。过了两三天,离毛毛家比较近的范辛楷去了一趟毛毛家。辛楷跟盛饭报告,毛毛在家里变得要么烦躁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要么特别嗜睡,呵欠打个不停,很不正常。也是,砍一下怎么会变得那样呢。盛饭便向“倒非洲”报告了。“倒非洲”说,那让他多休息几天。

  上课,下课,扯淡,睡觉。我们重复着这样单调的生活。而毛毛,是在家里休息,我们都这么以为。

  谁想得到,毛毛死了!

  毛毛竟然死了。这个个儿不高,长得眉清目秀,又不怎么张扬的男孩,这个不爱说话的小白脸,这个看起来那么斯文的男生,这个每天背一个黄色的帆布书包,带一个饭盒,调羹在饭盒里叮叮当当响的半走读生,这个坐在第四排的同学,这个家住在我几个舅舅家的附近,我们算有过些单独交往的同学,我们还许多次一路去土城、从土城返校的毛毛,他死了!

  消息,哦不,是噩耗,传到班上时,我们从未有过的震惊。老半天时间,教室里没有同学说话,没有人走动,静静地像是在为毛毛默哀。窗外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和昨天的一样。而昨天夜里的星星,那天上的街市,今夜它还会来。可是毛毛,他要到远方去了,他不再回来,不再和我们一起过着那样单调,其实是幸福的生活。我们真不敢想像,死亡会离毛毛这么近,会离我们这样的近。

  “倒非洲”去了一趟毛毛家。不知道是不是受学校之托,至少是代表我们班,去看望死了的毛毛,为他作最后的送别。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悼词。“倒非洲”回来后说,毛毛走得很痛苦,是破伤风。什么破伤风?我们并不明白。边说着,“倒非洲”的眼圈也红了,几个女同学跟着哭了起来。“倒非洲”镇了镇嗓子说,以后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毛毛剩下来的日子,我们都没有目睹。

  然而毛毛真的离我们而去了,永远,永远,永远。

  我们班空着的那个位置一直空着,好像是我们故意展示着的,对毛毛的深深怀念。其实,是怕,隐隐的怕。

  在一处荒岗的怀抱中,一座新坟添上了,它是毛毛的。可我们都不知道它在哪里。

  毛毛死后的许多个夜晚,星星在天上眨着诡秘的眼睛,有时候乌云把月亮吞吃了,有时候一道流星划过苍穹。有时候,我们觉得明月特别苍白。他们说,像毛毛的脸。我们偶尔在夜幕笼罩下的公路上徜徉,我们每天下晚自习回寝室,我们去寝室边上的厕所解手,总是争先恐后地,前边的人总是对着后边的人叫“毛毛来了,毛毛来了!”叫嚷的声音穿梭在半山腰间,在夜里显得无限的悠长。

  板栗树、橡树、榉树、栎树,先前的种种风景,忽然间像包围着学校的鬼蜮,我是说在夜间。那些树上有无数的夜鸟,摸黑展翅,响应着我们的声音。教学楼、操场边的坟堆,似乎也有了响应。于是叫嚷的声音在夜里又像一股阴风吹过,拖着唧唧哼哼的尾巴,在每一个人的背上生凉。

  如果说有天堂的话,毛毛或许还在去天堂的路上。孤独的毛毛,他不会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忘记了悲伤,拿他做了恶作剧的素材。他在我们高高的头顶上,会原谅我们的吧。

  那晚下了自习,我对床的柯大松洗完脚,他把脸盆连同洗脚水一起放进床底。他跟我说,我们打赌吧,绝对有人会喝洗脚水。他一脸坏笑。我说这有什么打的,肯定有人喝的。往常一个人,或者两三个人敢在下了晚自习后,到坑底的池子里洗漱和打水,现在不敢了。因为毛毛。水越来越成为稀缺的资源。柯大松吁了一下,做了个不再说话的动作。

  灯熄了,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到寝室,上床。一会儿,隔壁(3)班寝室的吴庆居同学过来找水,他说渴死了,有水吗。柯大松故意说,下去打啊。庆居装作没听到。庆居喜欢跑步,原来天天晚上要在公路上跑老远的一段。最近不跑了,改原地高抬腿,就在寝室前的草坪上。柯大松说,那自己找吧。庆居领会了,立即趴到柯大松的床沿,摸到了柯大松的脸盆,有分量的,有水。他问,能喝不。柯大松说,少喝点,我留着明早用的。庆居端出脸盆,牛一样地伸长了脖子,吧吧吧地喝了起来。

  柯大松用被子蒙着头,可是仍禁不住笑出了声来。柯大松说,好喝吧。庆居抹一把嘴巴,嗯。哈哈哈,我们寝室里暴出欢快的笑声。我上铺的曹群民说,庆居,那是柯大松的洗脚水。什么!庆居火了,猛地拽住床上的柯大松。柯大松说,我让你喝了吗。庆居一挥拳,结实地打在了柯大松的脸上,说你他妈的损人啊,太不道德了。柯大松操起枕头边的书,照着庆居的鼻子砸,似乎也有极大的怨气。柯大松说,我请你喝了吗。

  我们及时地制止了这场战斗。盛饭说,庆居你不要到我们班找事,你们精力太旺盛是吧,嫌没事是吧,明天我跟老师报告,你们都给我挑沙子去。

  正常的死亡是一个生命温和地永远地告别尘世的仪式,而非正常死亡,不是以不温和三个字能达其意了。更多的,它留给我们的是凄惨、痛楚,甚至无端的恐惧。

  一个月后,学校里又有一个学生,我们同届(1)班的男生,追着毛毛赶上路了。

  竟然还是破伤风!

  也是一次砍柴,与毛毛同样的遭遇。一把砍刀,在什么位置上砍了一道切口。他发作得稍晚几天,然后被送去医院治疗,在医院躺了些天,没有挽留住生命。

  那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皮肤有点黑,人瘦,嘴巴特别会说。他的身姿常常飘逸在学校靠茶厂那边的泡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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