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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芭茅一样生长-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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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牙齿开始变得和唐树忠一样,熏过的肉那样,熏黄,再慢慢变黑。有如没有刷过牙,有如粘了一层厚厚的坯。站得近些同人说话,别人都说,烟味好大。我自己都闻到了自己身上的烟味。而且,我的左手中指和食指间,明显地有烟熏过的痕迹。我们管它叫烟记,都快赶上我父亲那样的程度了。右手稍淡些。

  如果哪天我父亲看到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好在父亲从来不细致地管我的生活,他也几乎不会有那样近距离的机会看见我的烟记。我回到家里,就贼一样地躲着他的目光。倒不是怕手,偷了烟,偷了票子,心里虚着呢。

  茶厂临了公路的坎边,搭了一个木棚,开了两小间简易的店,一间用作做馒头包子,一间卖烟酒小百货。早晨卖完了馒头包子,留下的时间里只有一个老头看店。听人说,那老头眼花,手脚慢,东西很容易拿。

  唐树忠领着我去了。他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递过去说,买瓶汽水。老头拈着票子,照着光瞅了瞅,又瞅了瞅。唐树忠说,还会有假啊。老头憨憨地笑,看看嘛。唐树忠问他,汽水二角五分一瓶,你得找多少啊,别算错了。老头倒利索,他说,崽子你难不到我,不认得字还不认得钞票不会算数啊。

  老头躬身打开抽屉上的锁,摸出一沓零票,右手的一根指头沾了点口水,一张一张地往台面上放。唐树忠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便站到老头左侧,一边帮他数着,一角,二角。唐树忠敏捷地从老头身后的货柜上拿下了三包烟,揣进了裤兜。

  凯旋而归。

  唐树忠很讲义气,他跟我说,我们,老余各一包。老余是唐树忠姑姑的儿子,都是我们班的。

  又过了些天,上晚自习时,唐树忠推推我。我们出了教室,他说,买烟去吧。我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哪知道老头睡下了,店里电路短路了,又没备蜡烛。老头说,明早来吧。

  唐树忠骂了句,停个鸟电啦。

  我们走到池塘边,清风徐徐,蛙声一片。茶厂的这个池塘,养了许多草鱼、鲤鱼,他们的职工过年过节时都会捞一堆上来分的。唐树忠点了一根烟递给我,我顺手接过。我说,树忠,明年要再考不取,你准备做什么。唐树忠说,不知道,听父母亲安排吧。他反问我,你呢。我摇了摇头,我没想过。他说,你父母亲怎么想的呢。我说,只有一条路,考上。

  的确,父母亲给我预备的只有一条路,考上。特别是父亲,他的坚定容不得我迟疑。

  杨伯伯的儿子今年考取了师范,走上了阳关大道。

  杨伯伯多次跟我父亲说,我比他儿子潜力大,我将来能上大专。你说我父亲能不坚定吗。

  母亲似乎更开明些,我几个舅舅家的表兄表姐都没有一个出息。母亲从中感受到,读书吃苦,吃苦了也未必有出息。虽然母亲自己,小时候就很会读书。母亲偶尔私底下说,要是考不取,将来要么去学打篾,那是细活,不会太累,要么跟她学裁缝,像我大姨父,做大师傅。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只有烟火的星,在暗处,红红的,亮一下,又亮一下。

  虽然池塘离教学楼只有不到百米远,或许因为临了山口,更开阔了,夜晚的蛙声仿佛特别洪亮。呱呱呱,呱呱呱,像是在唱诵着临近秋天丰收的喜悦。

  唐树忠说,其实我早不想读了,读书真没意思。

  我呢,现在没觉得有意思,也没觉得没意思。换成上学期末,或者“倒非洲”在,我真是一百个不想读了。我说开学那天,也好想不读了。

  突然,唐树忠想起了什么来。他拉起我说,走。我们又回到了老头店前。唐树忠扒在我耳边说,白天看到了,在货柜底下堆了一大堆甜瓜。他说,你放哨,有人来了,咳一声。说完他拐到木棚后面,钻进坎和棚间的窄窄的通道,蹲了下去。

  我一时紧张起来,万一有人逮住了怎么办。我猫头鹰一样地警惕着。茶厂的厂房黑咕隆冬的一片,宿舍区外的路灯昏黄,几个职工房间的灯倒亮着,传出来了打牌的激烈的声音。

  从岭上远远而来的一束强光,忽而有,忽而没有,忽而有,忽而没有,我还在猜测中,它已经冲到了我眼前。原来是一辆从三清山方向出来的五十铃车。我的背上开始发热,觉得时间都凝固住了。我在心里默喊,树忠,你快些,快些。

  唐树忠不慌不忙,轻轻地搬开板底的那些石头,好像没费多少力气,就掏了个洞,甜瓜滚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他拣起一个,踮一下脚,往坎上的公路一扔,拣起一个又一扔。

  在我背上终于渗出了汗时,唐树忠过来了。他说,四个。我说,我数了。我说,你真胆大,我都急不住了。唐树忠笑笑,你太夸张了。我说,真的,我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样的漫长。唐树忠又笑笑,没事的。他说,白天我观察了,棚底的板和土空隙好大,土又不结实,还塞着石头,很容易掏的。

  我说,你不怕被抓住。他说,等老头开门出来,我早蹿上坎跑了,你还会等在那里等他抓,再说你又没做什么。

  我们转到坎上,拣起四个甜瓜,沿着公路溜回了寝室。

  唐树忠说,你去教室吧,尤老师会来点名,你跟我请个假,就说我肚子不舒服。

  没多久,那家店就关门了。关得好,真的。我为它庆幸。它要再开下去,不定要亏多少呢。别说一老头看着,他的儿子媳妇早晨一起卖馒头包子,也是一样地顾此失彼。一个蒸笼一打开,一圈拥挤的学生,数不清的手,递钞票的,拿馒头包子的。乱哄哄一阵下来,有不少学生就浑水中摸到了鱼。我都知道,我们班好多个吃白食的。

  盛饭也去摸过。那天他站我身后,长臂猿似的手从我的耳边擦过,抓了就撤。我猛回头,他已经从容地转身,给了我一个胜利的笑。

  当然,老余,我,唐树忠也摸过。

  我曾经非常的内疚过,因为突然想到了我家的店。常常也是我年事已高的祖母一人在店里守着,如果都这样子,那简直受不了,家里人的气受不了,亏损也受不了。

  内疚着,却偶尔又坏着。

  内疚着,却常常地纵容和参与着。

  “倒非洲”,他太有眼光了,说我是从犯。那时尚不是,起码不确切,而到了初三,离开他的视线短短数月,我已经是地地道道的从犯了。

  丛犯!

  丛犯!!

  我还来不及忏悔、恐惧或者反思这个词时,唐树忠出事了。他在乡食品站隔壁的一家店里行窍,被抓住了现行。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还给扣压住了,非要让学校去领。那个过程我没法说清,我没看见。可尤老师领回来的唐树忠,我看见了,霜打过了的茄子,彻底蔫了,换了个人似的。

  尤老师把他交给了学校。张校长说,恶劣,影响太坏,让他不要来了。已经毕业了的唐树忠,就这样又肄业了。

  我和老余送他走,一直送到初中岭下。老余说,树忠,保重。唐树忠突然笑了,他说,光彩是不光彩,也好,提前再解放一次。他对我说,你就要一个人坐了,我看边上那个须子婆对你有意思,干脆让她跟你坐好了。

  我握了一下他的手,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才知道,老余是那天为唐树忠放哨的。

20分给我烟抽的兄弟(二)
让我意外的是,唐树忠走后的周二下午,在大礼堂门口,我碰到了尤丁高。

  尤丁高阴阴的,沉默,忧郁。我喊道,丁高,你怎么在这。尤丁高苦笑了一下,向我走来。我们面对着面,站着。尤丁高从裤兜里掏出两根烟,给我一根。我推了,我说我不要。尤丁高说,你以前不是抽的吗。尤丁高当然知道我的一些历史。嘿嘿,我说,那是好玩。尤丁高一把捉住我的手说,还好玩呢,手比我的还熏得黑。

  不过尤丁高没坚持,他举起烟放在鼻尖上闻了闻,又都塞回了皱巴巴的烟盒。

  我说你现在可以抽啊,你毕业了,我还没问你考取哪里了呢。尤丁高这才跟我说,哪里也没考取。我张大了嘴巴,很是不信。尤丁高我太了解了,校长那女儿当初“十拿九稳”,尤丁高至少也“十拿八稳”吧。就算考得再不好,县二中总要上吧。尤丁高说,我是来补习的。补习?这个词经尤丁高之口说出来,犹如一记闷棍,对我的打击很大。我说,怎么会这样。

  却就是这样,尤丁高是来补习的,而且就插在我们班。尤丁高说,我们又同班了。

  我想哭的感觉都有,不知道为什么。尤丁高握了握我的手,扭头向他表舅,刚没当教导主 任的张老师房间走去。中午,没有阳光。校园喧嚣。像沸腾的的水,那灶下的柴火依然在旺旺地烧。尤丁高留给我一个背影,竟然有点冷冷的,落魂落魄。

  第二个分给我烟抽的兄弟,他登场了。

  由于尤丁高来得晚,今年插班生特别多,尤丁高找不到寝室。是找不到单独的一铺床。尤丁高说,我先跟你挤挤吧。我没有理由推辞,当年读小学看电影,尤丁高的床我睡了多少回啊。我说服了下铺的立忱,又做通了靠得最近的柯大松和炳篓的工作,我们把两张床拼到一块,就等于是两张床的上铺要睡三个人,其实也不会好挤。

  尤丁高渐渐向我走近。

  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尤丁高,是后来的尤丁高,有些落魂落魄的尤丁高。

  在初三时,尤丁高分了心,和那个刘荫荫真是好上了。写了好多信,平常上课下课也是秋波暗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公开的缘起便是那次坪溪内之行。

  尤丁高的成绩渐渐下滑。

  有一次,他的教导主任表舅拧他的耳朵,下手重了,痛得尤丁高哇哇叫,主任邻近几个房间的老师都跑过来劝。还有一次,吃早饭,尤丁高是和表舅以及两个表弟表妹一起在表舅房间里吃的,不比我们,白稀饭,永远的白稀饭。尤丁高有馒头吃,有包子吃,偶尔还会有鸡蛋加面条。张主任摔了一块碗,弄得三个小的都饿着肚子不敢吃。起因都是尤丁高的滑坡。要说啊,表舅是不至于管这么认真的。可是尤丁高的父亲和张主任既是亲戚,又情同手足,相当于是把尤丁高托付给了张主任,要打要骂随便,都是对丁高好。

  无济于事。陷进去的尤丁高,没有拔出来。

  我问,那她呢。尤丁高摇头,没有联系。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了结所有。

  我们靠在床头上,尤丁高掏出烟,停顿在我面前。我也不推了,从枕头下边摸出火柴,点上。尤丁高狠狠地吸了一口,很痛快的样子,他说,不谈了,不谈她了。尤丁高的双眼盯着天花板,在我们头顶,是陈旧的杉木板条,有一圈圈陈旧的湿痕,也许是雨天漏雨积淀下来的吧。

  茶厂那家老头的店关了便没再开。有一阵子,我和尤丁高常常跑到食品站对面的一间包子店买包子吃。那家店刚开张不久,其实也就是一个木棚子,里边筑了一个灶台,摆了一副面案和一张小桌子,向着食品站粉着白灰的高高的墙。食品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单位,在那时至少我们晓得,猪肉是在那里不定期供应的。也许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家包子店做的包子多是肉包子,可真是馋死了我们。别家的包子店包的馅不是素菜就是白豆腐,而在我们学校的食堂,却连馒头都不对学生供应。

  想当初,尤丁高一直是靠他表舅脸面从学校食堂买的。从前的四年,他一直这样富足地过来。可是,现在他还敢吗,他自己已经没有脸面了。

  包子店里有两个人,老板和他的下手。老板是个小年青,建设村人,打下手的是个姑娘,好像也是建设村人。有时候我们看见他们很忙,一个挟包子一个收钱,一个和面一个包馅,有时候也很闲,他们都解下了围裙坐在那里,听搁在小桌子上的三用机唱流行的歌:《故乡的云》、《小草》,还有别的歌。

  尤丁高说,看他们,多幸福。

  我说,我们也幸福啊,有包子吃。

  尤丁高掐灭了手中的烟,踩了踩丢在地上的烟蒂,也吃起包子来。津津的油水,让我们的嘴唇发亮。

  吃过了包子,我们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巷子,有时候穿过一座林姓的祖厅堂,是三进厅吧,从坑底的小路返回学校。

  尤丁高说,包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

  然后他问我,没考上你准备干什么,问话的样子立即让我想到了唐树忠。我说你话问得像唐树忠。尤丁高问,唐树忠也插班了?我点点头说,不过走了。

  尤丁高说,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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