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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是一棵草-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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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学校,几个好朋友便围住了我。  

  “考得不错,479分。”

  “特别是语文,81分,算不错的!”

  “你是来拿东西回家的吧。”    

  “你被哪所学校录取了?”

  我勉强笑了笑,“还没接到通知,怕是没录取上。”

  “不可能。” 

  “你在大专一栏里填了志愿吗?”

  “填了。”我苦笑。  

  “哪里?”   

  “华中工学院经济管理系。在湖南只招两个人,我想冒一下险,就填了它,肯定取不上的。”

  “那倒未必。”    

  “你应该还在家里等两天,通知再没来你来学校也不迟。”

  “我怕两头都失了。”  

  “钱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先不要交,拖几天再说。要是如今交了,等天把两天通知又来了,那时去退钱麻烦就多了。”

  这是个好主意。

  我去了班主任那里,他也建议我先不要急着交钱。他还说:“你家里穷,接到通知,不管是什么学校,你都会去读吧?”

  我点点头。

  闷热的天气给我带来了无尽的、难以排遣的烦恼。下午四点钟左右,祖父到了学校,我感到很突然,因为从家里到学校坐汽车要花两个多钟头,而我到学校还不到五个钟头。我立刻猜到录取的事可能有了着落。唉,该死的通知,你为什么要来?祖父说学校里人太多,不好讲事,他把我带到校门口 一个偏僻角落的树阴下。

  “通知来了。”祖父一边说一边把通知递给我。

  “我讲了要你等一下。快吃中饭的时候送来的。”话里有轻微的责怪的意味,“钱还没交吧?没交就好,来了学校也好,东西反正是要搞回去的。”祖父的话说得低哑,他呼吸急促,病魔总是跟他作对。

  同寝室的人都至少看了一遍通知,他们都说我不错。我知道他们这是在安慰我,我高兴不起来。我被湘中师专录取了,可我连湘中师专的名字都没听说过,更不用说对它有所了解了。祖父对它更是一无所知,但在祖父心里,湘中师专就已经足够了,有书读就是好事,读书出来有正式的工作安排就是好事。是呀,我还奢望什么呢?刘声启拿出地图册来,找了半天才找到湘中。他指给我们看:“到了长沙坐火车,经过湘潭城、湘乡城,再向西就是湘中,可能是个新兴城市。”

  晚上,在班主任的建议下,我们开了个庆祝会。朋友们对我很好,说一些发自内心的话来鼓励我,还合伙买一些东西送我。女同学也凑拢来一些钱,由班长和学习委员送给我。我不想收下,祖父也轻声劝我不要接,但她们把钱塞给我就跑了,我只得收下这份真诚的情谊。我和同学们一起去上晚自习。我认真地看书、做练习,我现在还是一中的学生,我必须这样做。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一中上晚自习。下晚自习后,班主任讲了一番话,然后他要我上去介绍经验。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我慌了腿子,我还是第一次上讲台讲话。我真是紧张得不得了,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我没有经验可谈,我重点讲了我惨痛的教训:由于粗心,将横纵坐标互换了,第二步就错,15分白白地丢了;所以,高考要取得胜利最关键的因素是要细心。

  回寝室的路上,易勇坚问我:“你还缺什么?”

  我说:“我似乎什么都不缺.又似乎什么都缺。”

  他理解我,自然也就理解这句话的念意。他默然地陪我走路。

  很久,他说:“其实你不应该这么悲观的。我们比你会如何?我们还有两期,将来的事谁也料不到。” 

  寝室里,有几个同学特别兴奋,他们很想陪我上街走走。我也想出去散散心。

  我们走过大街,再向前走三百米左右,到了一个旅社旁边。我们找了一块干净的水泥地面坐下。

  廖湘涛说:“你如果不想去湘中师专就莫去。”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我倒不是怕录取了不去读几年不准参加高考的规定,我是怕我祖父,他有几种大病,要是他一死,我就只能卷起东西回家做农民。”

  “没钱不要紧,可以到信用社去借。”廖湘涛说。

  “这是个办法。”刘声启说。

  易勇坚没做声。

  我摇摇头:“如今看来我只能去读师专了。”

  我觉得有一种神秘不可知的力量支配着我、主宰着我,我无法挣脱。

  他们因为我不高兴而变得心事重重。我不安了,我不应该使别人痛苦。

  “你阿公怎么看这件事?”廖湘涛问。

  “他口里讲是去也随我,不去也随我。从他的话音里,我晓得他是要我去读。我去读师专,我不会就此罢休。我衷心希望你们明年比我考得好。”

  回到寝室,我们迅速上床,因为时候很晚了。大家都睡了,我却睡不着,我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早晨……  

  朋友们对我大胆而果断的决定吃惊不已。 

  廖湘涛说:“提前参加高考,时间蛮紧,你有把握吗?” 

  “还没去考,讲不上把握不把握,尽力而为吧。”  

  易勇坚说:“有些要考试的内容,你还没学。”他盯着我,清秀的脸显得严肃。

  “我一面自学一面复习,大概不成问题。我不到一中参加复习考试,我去八中。八中隔我们家里只有十多二十里路,照顾得到我阿公,隔社干区医院也蛮近,我阿公去区医院我也可以去看看。”

  刘声启问:“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晨就走,搭早班车。时间不多了,我不能再犹犹豫豫了。”

  “向不向班主任翁老师请假?”易勇坚问。

  “不了,要是他不准假,反而搞得我心情不好。我搭早班车回去,你们就替我请假,讲我阿公病了,病得蛮厉害,我可能三五天来不得。”

  刘声启说:“先斩后奏也好。翁老师那里,我们尽力去讲好。”

  “为防万一,是不是写张请假条呢?”我说。    

  “既然你自己决定了,那就不要写。我们同你到翁老师那里去讲好。”廖湘涛说得很有道理,请假条就免了。

  “我只带书和一床毯子走,其余的东西就请你们替我看住。”

  “你放心,这里我们会替你看好。”

  “你放心走就是,要是碰到有好的复习资料,我们会寄来。八中的地址是——”

  “社干区社干八中。”

  我忙着收拾书,把—大叠一大叠的书放进尿素袋里,然后把毯子压在上面,用绳子扎紧袋口。找来一根棍子,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了,就要用这根棍子穿进绳圈里往肩上一撂,走出学校,上汽车,回家。   

  “你看看东西带齐了没有,丢没丢要的书?”

  “都带齐了。”

  我像平时—样,像其他人一样,上了晚自习才回寝室。除了几个朋友之外,没人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与往常不同,我没讲几句话就上了床,熄灯不久,我就沉沉睡去了。

  “祝你成功。”第二天早上送我出校门时,朋友们这么说:“我们不远送了。祝你成功。”  

  我感激地看了朋友们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后来一个朋友在信中对我说,从背后看,我与其说是个回家的中学生,还不如说是个在外面混了几个月才回家的男人。今天,我要说声谢谢。在人的一生中,衷心的祝福是很少的,比什么都难得。

  街上行人很少,我孤身一人,走得很快,我必须赶上最早的那班车,时间不多了,我得抓紧。脚步声响在街上,响在很朦胧的曙色里。我在17岁这年夏天的清晨打了个冷颤,一种凄凉的感觉一刹那传遍我的全身。农贸市场是热闹的,菜农们比城里人起得早,比黎明还早……

  祖父会死吗?这不得不考虑。你愿不愿意都一样,死神如果在拜访一个人,那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脱的。我真怕担心变成现实。一个决定,我反复考虑过的决定,又在我心里出现了,而且怂恿着我去行动,去毫不迟疑的行动。有一些路,对别人来说肯定是行得通的,而且按照常规,也应该那样走,但对于我来说则是绝路、死路。没有其他路可走,我能走的路只有一条。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个决定将对我的人生产生影响,但到底影响有多大,这个决定将使我朝哪个方向发展,我无法预见,17岁的我也不愿多加思索。反正那里有一条路,很可能是你唯一的路,踏上去,以后的事留待以后再说。

  你后悔吗?

  当时我这样问过自己,后来也不少人问过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这就是我的回答。17岁的我考虑过许多问题,但唯独没考虑过后悔。我涉世未深,不了解社会,我根本分不清后果与结果的差别。我只知道祖父是咬着牙让我上学的,我读书要认真;我只知道祖父万一死了我的一切都完蛋了。也正因为这样,17岁的我没有瞻前顾后,才做了一次认真的(尽管同时又是迫不得已的)选择。17岁不后悔。

  你后悔吗?

  有时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一点后悔也没有吗?那不见得。如果1985年17岁的我能像今天一样知道祖父会顽强地活下去的话,我还会作出那样的决定吗?那我不会去八中的。那我就走了另外一条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一定就比现在好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命运就是“我不知道”。

  12

  第二天,祖父和我一起搭早班车回家。我要朋友们莫送我:你们已经读高三了,抓得紧,做早操去,上早自习去。他们上早操去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就要上早自习了。一中,我在这里生活了两年,认识了一些人,结交了一些朋友,得到过一些帮助 ——这也许是终生难忘的。因此,在走出校门不远的时候,我回过头去,我的目光无所期待,它不想搜寻什么。但我还是又一次回过头去。       

  我的心沉浸在悲哀之中。我诅咒命运,它在捉弄我。一切都是命运逼着我造成的,一都无可挽回了。从此,我将按着上天安排好的轨迹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运行。我的可怜巴巴的一点自主权被贫穷剥夺了,今后几十年你都将处在被任意摆布的状态之中;我恰恰最不能忍受这个。我既悲哀又愤怒,骂我自己,你为什么要提前参加高考呢?不这样会有第二条路可走吗?当时我不知道,今天的我也未必能回答——即使勉强回答了,那答案也未必正确。不能怪你自己。命运的绝情在于;过去已成事实,谁也改变不 了;现在转瞬即逝,让你选择和行动的时间太少;将来不可捉摸,坏运总比好运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反抗也是徒然?

  我厌恶坐车。两个钟头坐到龙虎,我的头变得迟钝了,悲哀和愤怒之后,我似乎停止了思考。下车时,我已是半死不活。汽车站附近,有人叫卖西瓜、冰棒。祖父问我口干不口干。我点头。他去买西瓜。西瓜看样子不错,招惹了很多人去买。我跟在祖父身后。

  “买这个。”选了一阵之后,祖父拿起一个最小的西瓜往秤盘里一放。

  “两斤半。”

  “好多钱?”

  “三角八。”

  我说:“角五分钱一斤太贵了,还不如吃两碗茶。”

  祖父二话没说,放下西瓜就走。其实他也舍都得三角八分钱。在卖茶的地方,我们每人灌了三碗茶,总共花了九分钱。祖父咳嗽了,他吃东西不能急,一急气就透不上来。

  今天去平江的人特别多,车上挤得满满的。车门口、地上还有一些人没上去。他们大叫:“再朝里面挤一点!”

  车上的人说,再上来人就要人叠人、人踩人,车子都要挤爆。

  在一片大叫声中,客车开走了。

  才八点半,还早,但阳光已使我火辣辣地痛。我突然觉得太阳是我的死敌。这个世界上的主宰!这个芸芸众生命运的掌握者!我的不幸是你造成的!

  “你呆着干什么?”祖父问我。 

  “日头毒,眼睛不好过。”我说。 

  13

  我总是不苟言笑,常常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一样,在河边散步,或者晚上躲在没人的地方沉思默想。我到底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恐怕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我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我很爰祖父,但我们在一起时,我又没两 句话可说。祖父也如此。也许中国的男人都这样,如果不想成为哭哭啼啼没有出息的男人,那就必须成为男子汉,孤独、内向、深沉,把感情收藏起 来,躲在无人的角落将一个“情”字和一个“事”字像牛一样慢慢反刍 ——久而之久,我和祖父都成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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