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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科长为啥如此自信，也许当官的人都是这样，总是自以为是，总是不怀疑自己的能力。我不是兔子急了还咬人的兔子，我也不是狗急跳墙的狗，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是一条牛，科长，你在对牛弹琴。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就是这样的一头死猪。你改变不了我，永远！我也不会和你水火不容，我是下级，你是领导，跟你对着干我没好果子吃，我得乖一点，你说是不是？
“来看看你最后那篇《诗歌在朦胧中美丽》的论文吧。”
科长，你该翻动页码了，不然，你就找不着地方了，找不着地方，你怎么能略带讽刺语调地朗读我的大作呢？
科长也许有一双火眼金睛，我心里想什么他都洞若观火，他果真翻了页码，翻到了相应的地方，他的手停下了，我知道，接下来轮到他的嘴巴了。“这篇论文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的小标题是‘朦胧诗：在思索中真诚’，第二部分的小标题是‘诗歌在朦胧中美丽’。我们先看第一部分的部分内容。
几乎所有的朦胧诗人都在怀疑中思索，在思索中坚定，在坚定中前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是北岛的思索，‘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这是北岛思索的结果；‘我是你十亿分之一，／我是你九百六十万平方的总和’，这是舒婷的思索；而梁小斌的思索是‘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那一切丢失的／我都在认真思考’……他们这一代人丢失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热情、尊严、人性，甚至生命价值。严酷的现实逼得他们不得不思索，思索之后，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当时也许没有多少人觉得他们的心声有什么了不起，但现在我们回顾，呀，原来他们说出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心声，同时也是那一代人的心声、民众的心声。朦胧诗的这一特性让自己面对悬崖，同时又没有退路。于是，中国当代诗歌第一次走向了真实！这种真实不是那种摄像机的真实，而是诗歌的真诚、艺术的真诚、人性的真诚。它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诗歌可以是别的什么，但它首先必须是诗歌，是艺术，如果诗歌不是诗歌了，那它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你可以不懂我的诗歌，但我绝对不会欺骗你，不会用猪血冒充人血，不会把瘦弱多病说成是身材苗条！
应该承认，你的文笔是相当不错的。”
我的天，科长，你批评我我还能找到方向，你这样一表扬起我来，我反而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接下来，你就该来一个转折了。我在这里洗耳恭听呢。
“和当代其他诗人相比，朦胧诗人是想得多一点，但他们整个是胡思乱想，毫无章法可言。而你，把他们的思索抬到了珠穆朗玛峰的高度，这样颠倒黑白的说法，能不出错误吗？朦胧诗人和他们的诗歌误入歧途，你也跟着他们误入歧途。”
我们是迷途的羔羊，科长你就是上帝了。令人遗憾的是，你这个无神论者的思想里面是容不下上帝的；而在我眼里，尼采的说法占据着上风：上帝死了。
“他们能够想自己的，单是有这一点，我想他们就不是一无是处。”我试着为朦胧诗人和他们的诗歌辩护，其实我是在为自己辩护。
“你还这样说我就只能表示失望了。小伙子，悬崖勒马还来得及。你这样死不认账，看来不把你驳得体无完肤是不行的。看一看你的第二部分‘诗歌在朦胧中美丽’，都写了些什么东西！”科长并未翻动页码，而相关的内容在后面，可见科长对一切都是胸有成竹的。他还是把刊物翻到了后面，说：“我又要念一念你的大作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换用一种朗读的语调，不过，这种语调里有太多讥讽的成分。
“除了象征之外，现代派文学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创作方法，那就是意识流。朦胧诗创作大量地运用了这一手法。如果你想像学数学一样理解朦胧诗，1＋1=2，这样清楚、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李商隐不是也感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吗？明朗和逻辑给人以力量，但含蓄和朦胧给人以美感和魅力。读有些人认为不懂的朦胧诗，你得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去感受它的诗意，随着诗人心情的波动而波动。这个方法不但适用于朦胧诗，也适用于理解外国现代派文学。
读到这里，我总算找到了你思想的根源。以前有人提倡全盘西化，而你在这里鼓吹的是全盘‘外国现代派化’。”
我正要辩解，科长却没给我一点时间，他的说话是密不透风、水泄不通的。他说：“为自己辩解也没用，这一点谁看不出来，只要他不是白痴！更大的问题在你作为总结的一段话。
朦胧诗人虽然是一个群体，但他们的创作风格并不单一，而是各具特色。顾城纯粹，童话世界始终是他追寻的目标；北岛深刻、冷峻，毫不妥协，他诗歌的深度和力度就是整个朦胧诗歌的深度和力度；舒婷心胸博大，诗歌中一直燃烧着爱之火，即使殉道也在所不惜；江河杨炼激情四射；梁小斌冥思与热情兼具……虽然不是所有的朦胧诗人都已独具个性，但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在竭尽全力真诚地、艺术术地说着自己的话——它要求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教训，不是非得接受不可的蛮横无理，而是平等地和别人对话，和当时的人，和后来的人，甚至和以前的人，和中国人，和外国人，对话。在倾听他们的同时，我们也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没有别的限制，除了真诚之外。
照你的说法，当代其他诗人都是不真诚的，他们都是坐井观天的，他们都是政治的奴才，他们创作的诗歌都是狗屎，一钱不值。你自己被朦胧诗毒害了，你还鼓动别人也来受毒害！说你居心不良心怀叵测一点都不过分，恰如其分！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世界，这就是所谓的世界观。你的内心世界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世界！小伙子，要悬崖勒马！”
我的科长，我可没这么说，这完全是你的推理。不过，也不能说他是栽赃，因为我的内心就是这么认为的。我既不想太违拗自己真实的内心，又不能得罪科长，于是我只能做个骑墙派，走中庸之道，我说：“我是非常欣赏朦胧诗歌，但我并没有肯定这一家就要打倒其他各家的意思。董仲舒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能成功那是因为他有汉武帝撑腰，迎合了汉武帝的需要。我肯定朦胧诗歌首先是凭我的感觉，而后才有理智的作用。我写的也不是什么论文，充其量只能算作是我的一些读后感，甚至只是一些阅读的心得片断。”我尽量谦虚，这个时候，谦虚似乎是我惟一的选择。中文科办公室太小，我站在里面越久，我的脚就越麻木，我内心感到的压抑就越重。好在室内烧着炭盆，温度比室外要高几度，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我这个怕冷的人宁愿自由地站在外面，而不想傻傻地站在室内任人训斥。
“你不要谦虚了，我说你在一定程度上写这一组论文是想逞能大概没错。”
你想这么说也可以，你想怎么说都可以。继续说吧，吃饭的铃声响了那么久了，你的肚子难道还不饿？民以食为天，科长是官不是民，大概他是不以食为天的。快点说吧。我的良知要我还跟你作一番力量悬殊的搏斗，但我的肚子不同意，它已经发言了，只是你听不见，它要我尽快结束这次冗长的谈话。一切负隅顽抗都是徒劳，既然是徒劳，那还不如相信沉默是金的真理，这样也可以少消耗一点能量。
“朦胧诗从它出现的那一天起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对于这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你竟然持热烈欢迎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山呼万岁。这说明你的内心深处的思想意识出现了重大危机，《创业史》的作者柳青你知道吧？”
我知道，但我实在是不想说，你唱独角戏得了，我一心一意做个倾听者算了。
“他就说过，一个人的一生，最关键的其实只有几步，这最关键的几步如果有一步走错了，就像下象棋一样，满盘皆输。你现在就处在这样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处何从，你自己决定，我们最多是给你提供一些参考意见，提醒你。要真正认识问题，还需要你自己的灵魂被触动。我们学校自建校以来还没开除过学生，我希望你不要成为第一个，开这个先例。我知道你认为我这是在吓唬你，其实不然，你这个问题，完全可以上纲上线。小伙子，你还太嫩，经不起折腾。我们呢，也不是一定要把你怎么怎么样。你有责任，负责文学社的黄老师也有责任，虽然她这些日子学习去了，但放假之前她是会回来的，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我宣布科里的一个决定，文学社的工作你不要参与了，回去后你好好认识这个问题，这个星期之内写一个检查来给我，要写深刻一点，别想糊弄我。我们最终怎么处理你，这要看你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态度怎么样。好了，你可以走了。”
从中文科办公室出来，我的感觉跟一个坐了20年牢的人从牢房里出来是一样的。
4
我到食堂打饭的时候，大师傅们已经下班了。民以食为天，这是孟子的说法。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我就成了一个纯粹的物质的人。千事万事，莫管饭事，这是通俗的说法。不管是哪一种说法，都一下子击中了我的要害。我想起了一个闹剧。军阀混战时期，一位军阀头子主持召开选举大会，目的当然只有一个：选举他做大总统。但有些议员就是不知好歹，不选他，他的得票没有超过法定当选的票数。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兵将选举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准那些议员吃喝拉撒。饿不死你也要渴死你，渴不死你也要憋死你！如此一折腾，那些不听话的议员屈服了，结果是我们都能想象得到的：他以全票当选为大总统。
为了我的肚子，我揣着两块钱到街上吃了一碗面条。肚子被填得差不多饱了，我的精神才出来活动。科长的话无疑带有恐吓的意思，但他的话里那些可能变成现实的东西让我害怕。开除我？不大可能。既然他都说没有先例，又凭什么要我开这个头？不要我做文学社的编辑了，我巴不得呢。你以为做编辑有什么好处吗？一点好处都没有，有的只是这样的麻烦。要我做编辑，我认真做了；不要我做了，我不做就是。以后我会更加自由，自由和爱情，我要的就是这两样，为了爱情，我牺牲我的生命，为了自由，我又将我的爱情牺牲。这是裴多菲的名句吧。爱情我没有，自由也很少，但不能一点都没有吧，你再贪婪，也总得留给我一点吧。不要我做编辑，老子求之不得呢。要我写封检讨，科长只是说得委婉一点，说是什么检查，而且还有一个条件，要写得深刻，不能马虎了事。这封检查的作用不可低估，我们要处罚别人，通常会说视其情节轻重怎么怎么样，这封检查就是“情节”。去你妈的，我才不写这检查呢。
回到寝室，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没心思理会这些，便一言不发地躺到自己的床上。
龚杰说：“王虎森，科长训你话了吧？”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有什么呢？我们的科长是个老古董，要求别人总是高标准严要求，是个卫道士。”龚杰为我打抱不平。
肖森说：“朦胧诗歌确实写得不错，你写的没错，怕他干什么？和尚都不怕瘪呢？”
肖森这句粗俗不堪的话惹得我笑了。我说：“说我一点都不怕是假的，说我太怕也是假的。”
刘红兵走到我床前，说：“好多朦胧诗我读不懂，我也不同意你的一些说法。不过这不应该成为政治问题。”
“我们国家就是这样，喜欢上纲上线，宪法还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呢，屁，一纸空文。”刘楚雄愤愤不平地说。
肖森也走到我床前，说：“这样的事，你越是想它越害怕，不想它就什么事也没有。来，来，来，打扑克。这样躺着心里会想不通的。”
我的身子和心里都懒懒的，但禁不住肖森和刘红兵的热情，他们合伙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我霍地从床上起来，摸一下脸，说：“打扑克打扑克，让朦胧诗和科长都见鬼去吧。”
5
科长找我谈话才刚刚过去两天，我却有了恍如隔世之感。我很快便回到了当文学社编辑以前的那种生活中，吃饭，想上课就去上一下，不想去上课就不去上——有时候就在寝室睡觉，更多的时候我到阅览室去看书。心灵自由了，我才感到自己是个人，是个稍稍受自己支配的人。
我想到了黄洁老师，我给自己带来麻烦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麻烦。科长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