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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己表现得不够好。虽然妈妈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神情就是这个意思。年幼的男生一直这样认为。所以才抛光了这年纪应有的一切顽劣,把自己打磨成几近完美的男生。
可为了什么,他还是从未给过半点嘉奖与鼓励。
直到十三岁那年夏天,男生意外发现父母床下摆放旧物的纸箱,饶有兴趣地欣赏过父母年轻时的相片后,受好奇心驱使抽出了老旧信封里发黄的信纸,抱着看情书的初衷知道了与自己命运相关的一切真相。
“……虽然我很清楚孩子一点错都没有,克,我还是做不到爱他。他长得太像他妈妈,每当看到他我就无法不起恨意……”
震惊的男孩迅速翻过信封,收件人不是父亲而是外婆。而写下这信的笔迹——
如果你短短十三年的人生中从记事起就把她理所应当地视她比任何人更亲密……
如果你无论多么被她无视或敌视,依然从善意的角度去揣摩原因,尽自己一切所能像让她满意……
如果你近乎愚昧地单方面以流经自己血管的温热液体传承自她为傲……
你就必须接受这个残忍之至的现实,这笔迹,正属于你所以为的——“母亲”。
如果你没有期待,就不会像那样猝不及防地被大规模的伤痛覆盖。
已经不需要理由了。
已经不愿意去探究理由了。
在他毫无知觉甚至更糟的年岁里,已经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改向变道,横亘在这所谓的“母子”之间。
“我。无。法。不。起。恨。意。”
『叁』
“是你……妈妈?”山影木讷地重复着男生的话。
“唔。但不是亲生的。”
单影不由得一凛,过半天才喃喃低语道:“是这样啊。”脑海中飞掠过一大串和顾鸢无关的画面,父亲咆哮的模样,母亲醉酒后昏睡在沙发边的模样,满地破碎的碗碟,整个家无处不在的仇恨与敌意……
答案多半也是相似的。女生自作聪明地体悟:“是第三者吧?”
但是养母绝不可能冷漠到这地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曾经伤害过谁的家庭。可顾鸢听了女生的揣测反倒笑起来,虽然那笑事后想来怎么都是苦涩的。
单影在顾鸢开口的瞬间又再度陷入错愕。
“第三者么?”男生笑着说,“她不是的。我生母才是。”
“十九年前。新婚不久的父亲被派往伊拉克工作,却与一个当地的女孩相爱,那就是我的生母。战火不休的一个平常下午,父亲不幸卷入一场袭击,翻了车又受了上,住在附近的母亲把她拖进屋里为他简单包扎处理伤口,于是他们相遇了,当时父亲二十四岁,我的生母十九岁,我没有见过任何照片,只能凭想象,大概是和新闻那些总与‘战争’二字相连的女子一样吧。”
“蒙着黑色棉纱?”
“唔。我想也是。母亲怀上我之后,父亲向留在中国的原配妻子——就是我的养母——提出离婚。我能够理解,她一定很伤心。”男生将手插进裤子口袋垂下眼睑,语调降低一些,“所以,她这样对我,我全都能够理解。”
“后来呢?还是没有离婚么?”
“因为我降生后一个月,生母就死于战争。”
“……”
“几近荒诞的戏剧性往事,不是么?一旦我开始追究很快就能从旁敲侧击找到真相。那些当年的旁观者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态——怜悯、惋惜,或者幸灾乐祸——对我欲言又止,但只要认真拼凑那些破碎的证词,了解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甚至,并不需要找当事人求证,他们的动作神情就足以验证这推论。”
不可否认,顾鸢的理解力的确过人。
单影觉得有什么沉重压抑的东西淤积在胸口,堵得她说不出话。
黑色的云层在道路直指的前方不断下沉。
泛黄的书信,或者贯穿了十几年仍未散尽的流言,即使时光早已流逝,也总有些东西与过去相连。
探求得来的真想让人无法释怀,终于将内心矛盾的“母亲”和一厢情愿的“儿子”锻铸成一二象限等轴双曲线的两支,名义上无限接近,内核却渐行渐远。他们站在人行道上相距一米有余,彬彬有礼,一个说“您回国了”,另一个说“请多保重”。
单影并不是第一次感到顾鸢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之前的任何一次也没于这次感觉强烈。
就像男生自嘲的那样——
“几近荒诞的戏剧性往事”,事关战争与死亡。
在女生自以为很糟糕很倒霉的个人世界里,那样的事大概只能从新闻联播最后那几分钟里一晃而过,可他们却有如从漫长而遥远的时光里发出的射线,千丝万缕贯穿在男生的生命力,溶解在他的心跳中,沉淀在他的脉搏件,不仅改变了过往还改变着现在,像个诅咒,却比诅咒更真实.
单影第一次干道,也许平凡是一种幸福。
自己的平凡空间里,没有异国的早逝的生母,也没有高贵的冷漠的养母,从头到尾就只有这么一个无论多么不满意也无法退换的妈妈,她会在看见你丢人成绩单时暴跳如雷,会在你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牛图关心股票,可是当你坐在饭桌旁等她偶尔下厨默默观察她忙碌的背影时,你也许会想,她在这里,她活在这里,她是我妈妈,多么好。
如果我拥有幸福却毫无察觉,那么幸福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我能够心怀感激地面对一切不幸福,那么,那又是另一种幸福了。
“我是这么想的”单影先顾鸢两步跳下楼梯。
男生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女生转过来的脸颊,“你最近廷爱说些哲言。”
“不仅是说说而已。其实我很早就设想过。记得小学时有过那样一部电视剧么?大致是说两家的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就在医院被抱错了,结果过了二十年才发现,引发了一系列问题。”
面对女生期许的眼神,男生无奈地耸耸肩,“太扯得肥皂剧我从不看。”
你自己的身世比那更扯。
“……虽然很车,但我那时候就开始认真思考,万一我也是抱错的怎么办。”
“怎么办?”轻笑着看向女生。
“我想,如果有一天有那么一个又漂亮又高雅的完美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其实你是我女儿。’我一定不会跟她走。”
“唉?”男生不理解,却有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
“血液,细胞、基因什么的,那些自然科学范畴里的东西太玄妙太深奥,我统统理解不了……”
的确,你理科不好。
“我所能知道的,所能掌控的,仅仅是日积月累明确起来的情感属性,那些射线一样的存在无法因任何外力被扭转或折返,而是以恒定的速度往原有的方向继续奔跑下去。”
感性是一切的主导?
“别的可能性也许的确更好,可是……”
可是?
“被认定为是‘妈妈’的那个人,在我心里,永远只能是那个我最最熟悉的不太可爱的妈妈,不会是别人。从我认定她的那天起,就已经把属于‘妈妈’这个角色的所有爱都给她,不管她在乎也好,无视也罢,我付出的爱,每一点每一地都会置换成她在我心中的重量。”
单影郑重地抬起头看向台阶上方的顾鸢。
“我说成这样,你能够明白么?”
恒星内部的温度,并不是有所谓的元素,成份,演化进程决定,而是取决于它的质量。
就像我内心的温度由所爱的你们在我心中的分量决定。
因为这点点滴滴的付出置换而来的重量,即使有一天风雪大作,内核里的那个我也做不到心凉到底。
——这么说,你能够明白么?
女生对斜上方的男生举起左手,把手表的表面朝向对方。
“现在距离上次见面正好四十八小时。如果她一下飞机就赶来见你的话,你就能够在她上飞机前再见到她。为什么不尝试着求证一次?”
【肆】
学校的补课持续到小年就结束了。年三十这天,顾鸢给父母打过越洋电话后,就开始收拾房间。因为做家政的阿姨也要回家过年,早早就请假领了钱离开,男生到底是男生,无人照料的几天里一直秉着“床上只要还能躺下人就不算乱”的原则忍耐着,但这天起床后终于无奈地认清“如果再不收拾今晚就会被倒塌的衣物活埋”的事实。
可是从早晨忙到中午也未见成效,反倒是堆在地板上的杂物越来越多,最终好像演变成连来回走动也要小心翼翼避免踩到什么。男生无奈地在电话机旁刨开一小块空地坐下。饮食什么的,还是得靠外卖。
住在高档的小区也未必是好事,周围的餐馆多为昂贵又不合口味的日韩料理。目前他的心态是:竞赛集训快点开始吧,好歹吃住都能有保证。
男生叹着气挂上叫外卖的电话,转身又对着混乱的房间发愁,还是不要整理了,越整理越乱,索性把东西全堆到用不上的客房去,眼不见为净,或者干脆去客房睡想法正在脑海里飞速旋转,听到门铃声立即反射条件去开门:“今天外卖比往常都快”的疑惑根本在脑海里没有容身之所。
正因为开门前思为过于放空,开门后才会目瞪口呆失去反应能力。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顾鸢家,所以单影丝毫没有感到约束,把发呆的男生扔在一边,自己换鞋进了屋,“太没戒备心了吧,开门前都不问一问。”
“呃这个”女生放下手里的东西才对男生的紧张局促有所觉察,“家里有别的人?”
“没那倒没没有。”
“嗯,我想也是。”不过,没有别人你紧张什么?注意到男生刻意掩起房门的动作,女生突然闪过局促的念头,“唉?你该不会是正在”出其不意地推开门,才终于真正体会到男生从把自己“迎”进门起就一直支支吾吾的原因,“这这这垃圾中转站?”
男生露出破罐破摔的神色退到一边,“诚如所见,我正在整理房间。”“唔不加注释的话真的会以为你在研制什么生化武器。”女生回过头,以绝非征询的口吻”询问“道,“要帮忙么?”“哈啊?你不不是吧?”男生像是受了某种惊吓往后退了半步,瞬间预感到灾难其实才刚刚开始。
“发霉了。这是多久以前的三明治?”
“很;很久以前。”
“为什么有这么多双没有洗过的袜子?好像这只也是你到底有多少袜子呀?”
“无数。”
这种无休止的对答还不是终点,最可怕的是娃娃脸的女生面无表情地翻开杂志用波澜不惊的语调朝男生感慨道:“先前不知道原来你也有这种嗜好。”
“我也也是正常男人吧!”
女生没什么反应地转回去,令他松了一口气,半晌后却再度冒出一句:“色狼。”幸好外卖及时驾到,才避免了一场悬在关口的“道德审判”。
单影关上门,“你每天就吃这个?”
“还有别的选择么?”顾鸢从女生手里接过寿司,“糟了,没叫你的份。”“你以为我干什么来的?”女生打开从家里带来的袋子,取出两个饭盒。“什么?”“亲戚来了一大堆,家里包饺子,我偷了点出来。”“是你包的?”“说了是我偷得。”“那我不吃。”“色狼没有挑剔的权利。”
“”
男生露出一幅“怎么你还揪住这事不放”的无奈表情,却也别无他法,夹起饺子塞进嘴里,“好吃。”
“我妈包的。”女生眯着眼睛挺自豪,“对了,那之后都没问过你,最后见到妈妈了么?”
话题变换得太快,男生反应了几秒才明白对方指的是上次赶去机场的后续篇。
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男生走近,半天说不出话来,丢失了一贯的冷漠与从容。男生帮她拎起旅行箱,抬头眯起眼,很快判断出正确的通道入口,从她面前走过去,“已经该登机了。”几步之后,知道她并没有跟上来,男生只好重新停下回过身看向她。随行的工作人员全都呆在一旁,搞不清楚状况。
半晌,女人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顾鸢,你父亲希望你毕业后能来美国读大学。”
“是么?”男生轻笑过,停了长长的几秒,“我倒希望这是你的希望。”
不是“您”,而是“你”。
“唉?”除了短促的单音,已经惊讶得什么也说不出。男生缓慢抬起半侧的眼睑,目光中的锐气像他的父亲。
与四年前如出一辙的对峙——少年站在两米外面无表情地说出“我也恨你”的那一刻——而此时,他长高了不少,当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