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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旧业
毛白杨通直挺拔。三十几米高,下面一半不枝不桠,上面一半枝叶浓郁。
法国梧桐粗如水桶,巴掌状的叶子足足有小脸盆大,冠盖如伞。
这天下午的队列训练,理学院的在东操——教学区东部四百米标准田径场。
……
红色的塑胶跑道,白色的跑道线。中央是绿色的人造草地,其上竖着白色的足球球门。操场西侧乃灰色的水泥看台,看台前护着白色的栏杆。
此刻,操场上一队队的学生与教官。
学生清一色丛林迷彩,最常见的陆军作训服;教官则是灰色的防化迷彩:灰色底子,绿褐黑的迷彩纹。
至于辅导员,他们虽然不用训练,却也穿了军装:大多是夏季常服,短袖长裤。
在这一片深深浅浅的军绿色之间,响着此起彼伏的口号声。
沙哑,可是响亮。
而后,有一个女声加入了进来。
简丹那么正儿八经立正一回答,齐排长也找到了感觉,找到了他在部队里、在军校里被熏陶出来的感觉……之前这感觉被学生们毁了个七七八八!
齐排长当即一指自己侧旁一米开外的地上:“出列!”
俞灿忍不住笑了,常宁远与康柳怡还努力忍着。男生里更是笑了六七个。
简丹没在意。提拳小跑出列,止步、立正,“唰”一个军礼,而后礼毕待命。全套的标准动作,从容不迫。既不紧张,也不散漫。
队列里的笑声渐渐收了起来。齐排长当即立正,回以军礼,欣然一点头:“开始吧。转向、立正、稍息、跨立,反正就刚才那些,你自己决定。”
简丹不由暗暗无奈“好多废话”,当即敬礼回答:“是!”礼毕转身,正对队列。
而后简丹发现,一大半男生注意力在她身上;但有四五个,因为高温加枯燥,并不是很精神;倒是三个同宿舍的女生俱都在第一排,此刻一起望着她。虽然都有笑意、俞灿更是笑得花儿一样,可至少非常给面子。
简丹冲舍友仨眼儿一弯;而后简丹亮起嗓子,打了个前奏:“二十六连、三排,全体都有——”目光逐一扫过,眼看着那几个蔫巴巴的男生也都听见了,蓦然一喝:“立正!”
这一声“立正”,嘹亮饱满,直冲云霄!
……
简丹在队列里立正稍息左转右转向后转时,除了标准军姿一学就会、动作精确,不需要齐排长手把手地抬胳膊摆角度、费心纠正,还真没什么显眼的地方。
可此刻,简丹一开口。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的嗓子天质只不过中上,然而这喝令之间,主要是个技巧与气势的问题。
而毫无疑问,简丹并不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与威严。一点也不缺乏。所以她喊起口令来,不容易累,更不容易哑,可比齐排长耐劳多了,也足以令二十六连三排的学生们精神一振!
尤其男生们。
齐排长喜出望外,不禁乐了。
陈振也是意外,眼睛随之一亮——别,别误会,千万别误会!作为辅导员,他得组织学生活动,中秋、国庆、一二九,等等等等。所以发现了这么一个苗子,他能不高兴吗?
……
学生们毕竟不是军人,没有“铁一般的纪律”。所以一时之间,附近几个排好多人纷纷注目。
二十六连二排的孙排长眼见军心一散,登时恼怒:“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向右转!向后转!”如此一连串命令暴风疾雨般下来,硬是把二排的人转了个晕头转向、也转得背对了简丹那边。
然后孙排长悠然赏下一个:“稍息。”自己转头瞧三排去了——他也好奇嘛!好奇喊口号的女生什么模样。但他带的这帮学生娃,居然敢分心……哼哼!
该罚的就是得罚。
而董连长离得远。此时刚刚走回他自己的一排前面,闻声讶然,马上转头看,看了好一会儿,咕哝了一句“比我还像连长”,回头瞧瞧自己这个排,争胜之心顿起,深吸了一口气,大吼:“全体立正!”又听了简丹那边两道口令,也学着收了一点嗓子:“稍息!立正!”
他嗓子也破了,好在他是沙哑,并不至于引人发笑。
这一轮训练下来,齐排长很高兴,也有一点失落。
不过简丹对齐排长规规整整行礼,他也绷紧了回,于是上下级明确,该认真的都认真了起来,散漫的傲慢的,也不敢出格——那是出臰。
而齐排长对别人的长处一向能承认、能学习,学不来的就蹭着用!
所以趁着全连休息的当儿,齐排长跑去跟董连长商量了一下,提出让简丹当他们连的护旗手。
护旗手是军训最后一天,表演时行进在方阵前方的。不在方阵里,所以要踢好正步、尤其要压好节奏,但不用站队列。
也就是说,如果简丹成了护旗手,军训这三周里,不止基本军姿,还有队列行进。齐排长都尽可以把简丹提拎出来、让简丹协助他。
董连长一听,当即同意了。
他为什么不同意?他没理由不同意——考虑到身高搭配、集体参与、男女平等这些缘故,一般而言,旗手选个高大的男生,护旗手选两个女生。而他这个连三个排里,就只有十四个女生,一眼望过去一目了然、毋庸置疑:不管你横挑竖挑,简丹肯定有资格在内。
同样的,考虑到公平原则,一个连三个排,每个排出一个人,刚好一个棋手两个护旗。
因此,齐排长这个提议,在他自己的权限范围内。正常情况下,董连长只负责点头同意、不会干涉。
就这样,下午第一次休息时,简丹刚喝完水,发现自己被抓了壮丁……
齐排长:“嘿嘿。”
陈振:“当护旗手还不好啊!”
简丹:“……好,当然好。”
嗯,这依旧是小事。
一桩利人不损己的小事。
那啥,养老也需要活动嘛。晒太阳是好,可也不至于每天就只是晒太阳了。
这天晚饭时陈振给教官们送去了草珊瑚含片,连带简丹也有一盒——刚报到就军训。班费还没收,钱是他垫付的,保留了超市小票,等以后报销。
同样是这天晚上,教官们走进了女生宿舍:教大家整理内务,重头戏乃叠被子。
新生大多热情,一听教官要来,早早收拾了一番内务;等人真地来了,高高兴兴欢迎去了。
简丹跟着出了房间,立在走廊里,饶有兴致地看热闹——瞧瞧。瞧瞧她这些教官们!手脚都有点儿僵硬了!
可怜的小孩!
新生们倒也罢了,一者都还是娃娃,二者军服并非量身定做,削减了大部分女性特质。可进进出出的师姐们,那是货真价实的大学生,其中更有女人味十足的。
所以教官们逃也似地进了新生宿舍。
可怜的小孩!
简丹一脸笑眯眯,瞧上去可不是“欢迎欢迎、热情欢迎”嘛。
……
简丹他们的被子刚发下来,全新的,填充料质地松软,与部队里用的被子并不是一种料子。部队里的那种,更接近宾馆里用的,密而沉。
这样一来,要想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就格外有难度了。然而军训期间要检查内务,每天要瞧被子!
俞灿在水房里遇上隔壁师姐,得了人家面授机宜,此刻抢先把自己的被子拿到客厅大桌上做了试验品——等到叠好了,就“供起来”!晚上搬下床、早上搬上床,一直供到军训结束!
至于晚上睡觉盖什么……
她来的时候带了一条太空被,还有毛毯,应该够了。
客厅不大,一个辅导员、三四两排的两个教官,再加上七个女生,挤得满满。
齐排长仔仔细细忙了半天,末了自己瞧着也不满意,拿了一个凳子,擦擦干净,倒着平放在“成品”上面、使劲往下压。
简丹一直倚在一边墙上瞧热闹,看到这儿,不禁一乐。
汪琴则抱来了她的被子、冲她们二十七连一排的马连长讨好:“连长,你也帮我叠一叠——不不不,给我做个示范吧?”
这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事,马连长哪里架得住恳求,点了头。结果227A的张盛楠也跟上了:“还有我的还有我的!”
而康柳怡灵光一闪,冲齐排长嚷嚷:“放书放书!排长你这样太累了!”说着就跑去拿了她的那套剑桥英语书来,还发动群众:“你们的也拿来吧!简丹……噢,你没带书过来。”
简丹应了一声。又道:“去跟师姐们借啊,她们多着呢。”
她说话时,齐排长小心接过了康柳怡的书——他这小心,不是怕弄坏了书、而是怕碰到康柳怡的手……
谁让这姑娘一边递过一叠大八开的书、一边居然还能转头跟人说话!
简丹瞧得清楚,不由莞尔。
而康柳丢下一声“好主意”,当即真给跑了去。
……
这一天晚上,新生们都累惨了。送走教官之后,才约莫九点。可是一个爬上床、两个三个跟着爬上床——结果一转眼,227B的四个就睡下了三个!
唯独简丹,端了自己的凳子、坐在客厅桌子前,把电话机挪到手边,而后开始写手稿:记下小说的情节构思、填写主要配角的人物卡。
九点三十二,电话铃响。
55、天南
简丹捉起话筒:“喂,唐劲?”
唐劲一乐,又忙忙虎起脸:“不是啦,您听错Liao~”
“哦?听错了么。”简丹写完手头这一句,收了笔合起本子,手指点点桌子,缓缓笑了——这是还记着昨晚的仇是么?!
“是的,听错了。”
这家伙!开玩笑都直来直去,没挖坑下套子的天赋。简丹好笑:“这样啊,那同志,麻烦请您找唐劲来接?还是他不在?那我可就挂电话啦!”说完也不等那边唐劲开口,立马转了话题:“今天这么早,你不会没洗干净吧?”
她要是说别的,唐劲没准还胡搅蛮缠;她这么一说,唐劲风吹雨打那么厚的脸皮,也微微一热,这就只顾嚷嚷“哪能那”、顾不上抬杠了!
……
他们一个在窗明几净的客厅里,黄漆桌子九成新,光洁平滑、一尘不染;一个在星夜下的开放式走廊里。水泥墙上了年头,粗糙磨手。
一个在全国顶尖学府校园内,在新建没两年的学生宿舍里;一个在荒无人烟的山沟沟里,在光荣传统由鲜血铸就的老营里。
一个在北京海淀区,一个在四川盆地。
一个在地北,一个在天南。
一根电话线令他们能够互闻彼此、交换近况,令他们能玩笑,抬杠,还有**。
唐劲知道简丹今日军训第一天,便问简丹感受如何,又埋汰简丹他们的军训是“做游戏”、“玩玩儿”。
这是事实。不过斗嘴嘛,简丹当然要反驳。只是学生们的军事素质上,她实在找不到可以夸的,便只好把教官拿来说事儿;可教官们又不是简丹手下的兵,简丹哪里知道他们长处短处啊?
所以简丹只好说他们是多么辛苦,才第一天,嗓子就哑了!
她说这个倒也不是敷衍。虽然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但对军人这一行,简丹始终有一种别样柔软的情怀。敬佩、亲近、自豪,等等等等,掺合在一处,深沉而隽永。
于是这替人表功之间,也就有一份真挚的怜惜。
结果唐劲听着听着,就不大高兴了,就大眼睛蓦然一撑、吃醋了:“他们辛苦?!那我又怎么算!”
简丹乐了。她明知说一句诸如“就是因为你,我才觉得他们辛苦”之类的,便能当即安抚好唐劲。偏不用!偏偏要吊着唐劲:“你也辛苦啊,我知道的。”
敷衍!这是敷衍!
唐劲更不高兴了,哼唧了两下,忽然冒出来一句:“明天开始我不给你打电话了。”然后竖起耳朵听!听简丹的反应。卢盛说的话唐劲记得牢牢的呢!所以啊,他可不想跟简丹吵架。一点也不想。他只是吓唬吓唬简丹。
可惜唐劲的预料落空了。简丹听出来了,没假装上当,连不舍也省了,格外淡定地接了过来:“噢,我知道了。你们要拉练是吧,或者演习,再不就是跟兄弟单位交流去。那就不打呗,这又没办法。”
唐劲大奇:“你咋知道?”
因为你们这种部队,真的要出动了,命令一到直接开拨,压根没有提前通知一说!既然通知了,那就只能是拉练、演习、交流这些自己人跟自己人的节目。
但简丹没这么说,她换了一句短的:“你身上那些疤。”
轻轻的六个字之后,是沉甸甸的默然。
唐劲刺儿软了,彻底软了:“哎呀,怕啥,都是小意思!”说完却是低头瞅着脚前。不自觉地咬了咬唇——“我一定会回来”之类的承诺,唐劲压根没法儿给简丹;他能给简丹的,只有这种空荡荡的安慰!
简丹清楚。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