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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梦终究会结束,因为我不配。
所以当乔乔有异于常人的怪癖显露出来的时候,我不是特别惊奇。
从第二个月开始,我就在他的要求下做了无数个心理测试,几乎把一辈子的都做完了。
它们之中既有非常专业的人格测试题,每一份的前面都冠有大师的名字,也不乏无聊的趣味测试,一看就是随手编来唬人的。
“我干吗要做这些?”我在被迫完成一份长如拉面的问卷后质问他。
“了解你自己啊。”他显得十分无辜。
“我肯定比这些傻瓜问卷了解我自己。”
“那你说说看。”
“我——”
我一张口,才发现说不下去。
是的,我了解自己,我知道我是一个沉闷、灰暗、失败的生物,在学校里,在未来我终有一天要进入的世界里,我的生命还不如宇宙间的一粒微尘。随便一个好一点的孩子,都可以把我取而代之,我的爸妈不见得不同意。
但让我怎样面对着乔乔,注视着他的眼睛,说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呢?我沉默了。
“你说不出来,你不了解你自己。”乔乔说。
“不是这样的——”我急得要流泪,“我——”
“好了,不是这样。”大约是我的表情太紧张,他像个大人似的拍了拍我的脑袋,“不过,你不像你自己想的那样,是一个沉闷、灰暗、失败的生物,你的心里有东西在发亮,很特别的亮光。”
他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发懵。
“不,我没有。”我呆呆地说。
“不,你有。我有超能力,一眼就能看得到。”他笑道,“每个人都有。”
事实上,他也是唯一能够忍受我的沉默的人。
“你真的是一个无趣的人。”
坐在教学楼背后的阴影处,乔乔尖锐地向我指出。
“是的。”我承认道。
“所以你永远穿着大一丄码的校服,躲在人后,沉默寡言。”
的确如此,我低下头,针针见血。
“但这只是一个壳。”他突然说。
没等我反驳,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有没有想过,这里有一个完全相反的你。衣服是星空一样闪耀的银色,什么都不怕,笑得很大声。”
“那不是我。”
“不,那正是你。”他笑道,“看我,我也是一个壳。”
“你是说——”
“跟我来。”他说,“我会让你明白。”
我们去了超市。
在我还没意识到会发生些什么的时候,乔乔已经从货架上拿了一包巧克力,以平常的步速走到一个摄像头的死角处,把它坦然地揣进了口袋。
“喂,你——”我叫道。
“嘘,不要吵,我们这就出去。”
“你疯了吗?这样会被抓住的。”
我拼命去拉他的口袋,他却拨开我的手,不顾我的再三劝阻,不断向前走,一直到了超市的门口。通过防盗门的时候,我浑身僵硬,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但它并没有响。
“现在给你一秒钟,你可以去和他们说,我偷了东西。”他平静地说,“不然就跟着我逃走。”
我心里乱得如鼓点一般。
一秒钟如电流逝,我却始终没朝超市管理处迈出一步,于是乔乔拉着我跑起来,一口气跑到几条街之外。
“有趣吗?”他停下脚步,大声问我。
“一点都不。”我也大声回应,“这是犯罪。”
“是吗?”他笑道,“我第一次发现,你也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不要笑,”我哽咽地说,“我没有告发你,因为我不想出卖朋友,但我要你自己去说,把东西还给人家,诚恳地道歉,也许还有救!”
他没理我,自顾自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吃了起来。
“乔乔,你这人——”我急得夺过他手中的巧克力,却发现与之前他塞进口袋的并非同一个牌子。
我呆住了。
又连忙翻看他的另一只口袋,空空如也。
“一个魔术。”他笑盈盈地说。
在乔乔的提议下,我们甚至一起去看过一次电影,这恐怕是我与他人交往的极限了。
那是十二月的事情,雪下得特别早。假如不认识乔乔,雪天我就只能缩在家里听广播。
而现在,我们全副武装,嘴里呵出白汽,前往本市的一所大学观影。
那是一群电影爱好者举办的小型活动,当天放映的是一个老掉牙的黑白家庭故事片,
小而旧的礼堂里,放映孔射出的莹白光束不断旋转,仿佛来自UFO飞船,要吸进所有地面生物似的。透过被光照亮的跳动的灰尘,哈欠连天的我意外发现乔乔热泪盈眶。
“你怎么了?”我悄悄问道。
他久久没有回答,却突然抓紧了我放在椅边的手,力量很大,紧得我简直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我吓了一跳,惊恐万分,却害怕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没敢用力挣扎,过了一会儿,他又放开了。
片子足足放了三个小时,散场后走在学校的雪地上,每一步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松树枝头挂着糖霜一样的白雪,空气清新而凛冽,我们都没有提起刚才的事。
“你喜欢这个片子吗?”乔乔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若无其事地问道。
“有点闷。”我坦白地承认。
“你对过去的故事不感兴趣吗?”他问道。
“不是这样的,”我说,“可是你不觉得,我们除了此时此地,哪里也去不了吗?”
“你这么想,是因为小时候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吗?比如被父母锁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对这个问题,他似乎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说,“我没有童年阴影。”
“我非常讨厌我父母,恨不得他们死。”他突如其来地说,然后问我,“你见过鼹鼠人没有?”
“鼹鼠人?”
“鼹鼠,拉丁文原义是‘掘土’。鼹鼠人阴暗贪婪,每天除了挖洞,就是在狭窄、暗无天日的隧道里来来去去,贮藏食物,已经堆得小山一样高还不满足,挖了又挖,堆了又堆。”
“你是说那种矮胖、棕色皮毛的……”
“我父母就是鼹鼠人。”他说,“但不只是这样——小学时,仅仅因为我的排名有一次掉出了年级前十,我爸暴跳如雷,我妈则当面撕毁了以前我送给她的全部图画。”
“他们也是为了你……”
“你也相信这种陈词滥调吗?”乔乔一脸阴沉。
“我——”我说,“你有没有想过,生在这个时代,也许不做鼹鼠人便没有前途,也许未来我们也会变成那样,或者,从我们在学校里,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了。”
“也许。”
此后,他再也没提起过他的家人。
可否认,我非常喜欢乔乔。
但我心里的疑问一天也没有消除过——那就是我们的交往是怎样开始的。
我当然不会愚蠢到去相信,自己在教学楼后面发呆时引起了此人的注意。
尤其是当我在学校门口的公告板上看见乔乔的名字时,这疑问更如一座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山,渐渐浮出海面——他在全国一连拿了三个奖项,学校的喇叭疯了一般反复播放着这则喜报,只差把他真人挂在校门口示众了。
我暗自希望,公告板上那位前程远大、炙手可热的优等生,与我的朋友乔乔并不是同一个人。可是,那就是他。
我没有当面问他,有些事情,无论说不说明白,结果都是一样。
他会无声地从我的身边消失,如我恐惧的那样,一个人站在广场的中央,站在天桥的中间,站在大楼的顶端,一个人,孤立无援。
想到这些,我心里乱糟糟的。
而就在公告板贴出喜报后不久,乔乔失踪了整整一周。
整整一周杳无音讯,没有电话、短信或是邮件。
“爱丽丝的朋友不来啦?”
“好像是,我早就说,她怎么会有那样的……”
“嘘,小声点。”
女生们的议论让我从脸一直红到脖子,如坐针毡。
我没有打电话,或是去他家里,甚至连他班上也没去。我不过是一个朋友,像他那种脾气古怪的男生,忽然莫名其妙对我发生兴趣,每天来找我,现在不再来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朋友,或者连朋友也不是。
过去的几个月,就像我们看的那场电影,故事结束了,也就到了该散场的时候。只是,只是不会再有每一天下午放学时的期待,也不会再有每一夜入睡前的邮件,与乔乔并肩从雪地里走过的愉快时光,也许本来就是一场幻影。
我的沉默,我的无趣,我的卑微的心灵,令任何人都会感到索然无味。
他,放弃了我。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乔乔却出现了。
“对不起,全国赛封闭集训,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你说……”他堵在我们班门口,急切地向我道歉。
“没关系,你不必这样。”我淡淡地说。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是一句也说不出,女生们又簇拥在窗台附近看热闹了,因为乔乔,我灰暗单调的世界已经完全暴露在她们犀利的眼光之下了。
“哦,这样。那我们还算朋友吗?”乔乔的语速放缓了,他问出这句话的表情,带着一丝隔膜的傲慢,和提起他的家人时一模一样。
我咬着牙,没有回答,低头匆匆离开。
这一天之后,乔乔没有再来找过我。
可是,我常常在学校里遇见他,操场上,走廊里,几乎是每个地方。
更多的是在学校门口。
就像我们初见时那样,他坐在台阶上,不知道在等谁。
我经过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他在注视着我,但他一次也没有和我打招呼。
在梦里,我问乔乔,你为什么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他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笑容。
而后苦涩地醒来,一个人走去学校,又一个人回来。
微寒的春季过去之后,学校迫不及待地贴出了国外几所名牌大学的录取名单,我毫无意外地看到了乔乔的名字,自然,他拿到了全额奖学金。但不仅如此,校方还特别提供了一年到其他国家进修的机会。
早上晨会时播报了这一喜讯,所有人都啧啧称羡。他的名字经由老师念出,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越发有一种遥远之感。
我心里很清楚,不等毕业,乔乔就要走了。
他是不会再来找我的了,甚至学校,他也很少来了。每一次经过校门,我都恍惚觉得看见他坐在那儿,但走到近处却又不是。
班上的潮流换得很快,女生们早忘了每天下午都会来的“爱丽丝的朋友”,开始流行用丝带编制手镯互相赠送。我也笨拙地试着编了一条,但无人可送。
一切又回到了开始的样子,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比任何梦都更像一个梦。
就在我慢慢退回以往的生活时,却在一个晚上收到了乔乔的邮件,如果不是依然保持着每晚查看邮件的习惯,我一定会错过它。
爱丽丝:
你睡了吗?我还没有。
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明天下午三点,我在校门口等你。
乔乔
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三点钟不是放学时间,若不是真的决定去见他,我是应该在课堂上的。
他是要我作一个正式决定,而不希望我在放学时路过,勉强停下来说上几句道别的话。
我扭亮台灯,打开了没有还给他的唯一的礼物——那本相册,那里面充满了我各个角度的照片,却没有一张乔乔的照片,或是我们的合影。
封底是烫金的“FOR ALICE”,我哭了起来。
我知道去了只有更难受,但就这样再见是不行的。
下午三点的课我没去。
每天都有那么多节课要上,少一节也不会怎样。
可是,如果我没有与你道别,这即将到来的一整个绿色的、轻柔的夏季,又该怎样去承受呢?
树影婆娑的学校门口洒着点点金色的阳光,宛如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在它的彼端,我的朋友在等着我,对我说一声再见。
乔乔还是那样,只是消瘦了一点,蓝色的棉布衬衫,袖子挽到肘部。
“对不起。”我抢着对他说,仿佛不这么快地告诉他,随时都会有一个黑洞吞没了我的话似的。
“那不该是你的台词。”他轻声说,“跟我来。”
我没问他去哪里,乔乔从未令我失望。
我们没有说再见,而是并肩走着,一直走着,就像永远走不完似的。
他领着我,搭乘公交车直到终点站,而后走向盘山公路,往城郊的那座山上走去。
我们又沉默无声地步行了不知多久,齐腰深的野草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漫山遍野的紫色野花都在轻轻点头,越发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
这绝对是个梦,绝对。
他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拨开密密层层的树枝,向深处走去。
我紧紧跟着他,呼吸也变得急促。
穿过一小片树林,是一个有些陡峭的草坡。他敏捷地滑下去,朝我伸出手。
于是我也一闭眼,跳了下去。
当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池塘边,池水清澈,平滑如镜,池边绿草萋萋,水生植物开着一朵朵巴掌大的白花。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非常安静,安静得好像能听见空气中细微的“嗡嗡”振动声,我们在池畔坐了下来。
“小时候,我常一个人来这里,”乔乔说,“无论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在这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