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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白玉!我的白玉!”吴宗仁发疯般嚎叫起来。李玫泣不成声,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挂下。
“凶手何在?”吴宗仁禁不住扯定李玫衣襟。“你那个狗兄弟何在?!”
狄公拍了拍手,大声道:“李珂进大殿来!”
殿后门开了,走入一条汉子,后面紧紧跟定马荣。
那汉子见大殿内窨子洞开,灯火煊明,狄公官饰严正,神色威猛立在正中,周围一群惊惶失措的人,心里登时明白了。
“杨……”周氏大惊,失声吐口,急忙举手用长袖捂住了自己的脸面。
狄公使一眼色,四名衙役上前立即套了那汉子的头颈,又迅速合了手枷。
众人抬头看时,来人竟是杨茂德。不由都十二分诧异。
杨茂德低垂着头,脸色憔悴。
“我的兄弟呢?”李玫忽然想起了李珂。
狄公轻声道:“李掌柜,你兄弟已经死了,他害了两条人命,到头却被这人害了。”
“原来你害了我兄弟性命?”李玫动了兄弟情分,失声大叫。
狄公示意衙役将窨子关合,衙役转动供案,入口碰合。一切恢复旧观。
“李掌柜,你且听完本县的叙述。——米大郎既已死了,李珂无奈,只得自己动手搜寻金子,一面又各处翻觅有关紫光寺建寺的文字载录,一意想将米大郎的藏金寻出。
“李珂知道紫光寺是兰坊地方偷儿、丐儿、闲汉、无赖栖集之处,又有若大的殿宇花园,他独个是无论如何搜不遍的。于是,他找来了杨茂德,答应雇金,相帮搜掘。不过他并未吐出御金的内幕,只道是寻一件寺僧留下的值钱箱盒。
“李珂、杨茂德两个严严实实将紫光寺一应殿宇台阁翻腾颠倒过一遍,仍未见着金子,日长月久,他两个也渐渐灰心丧气,将这掘宝发财的美梦撇在脑后了。——后来杨茂德因奸骗白玉事发,被吴先生逐出,故能有恃无恐投奔李珂,李珂自然也不敢推到。”
“三天前夜晚,李珂忽然瞒过杨茂德独个上了紫光寺。哪里知道杨茂德暗中一直在厮守窥察,就在同时杨茂德伙同沈三也上了紫光寺。他们两个乘李珂不备。将他勒死。杨茂德又乘沈三大意,一刀戳死了沈三,并将两个身首调换,为了不使李珂吃人认出。——杨茂德,本县这一段推测可有理有据?你尽可据实驳辩。”
杨茂德心里畏服,况且这时已被诓来捉住,处于任人宰割的地步,岂敢再行顽抗,自讨没趣。于是招道:“狄老爷推导不错,李珂、沈三两人正是我所杀害。——自从得知紫光寺内有巨额藏金,我早已垂涎。我不仅随李珂多次去翻掘,自个儿也暗中去寻过几回,可惜一直未能得手。沈三常年住紫光寺,我又私约了他去寻过,并答应分成,仍是不见金子影子。”
“李珂虽佯装心死,其实不时去学馆书肆查阅文字典籍。那一日我见李珂从书肆回来,神采飞扬,好不得意。又见他从床底下找出了绳梯和风灯,涂画了草图,又特地翻出一口牛皮袋,匆匆装束停当,诓我说,要去西山千佛洞画画。我早悟出其中奥妙,只是嘴上不说破。夜里我便与沈三约了章程,摆布了他。沈三嘴快,道出阿牛同来,我便顿生灭口之念,移花接木,栽陷阿牛。
“那一夜我连杀两人,心中不免胆寒,哪里再敢寻金子?第二日我翻出了李珂画的草图才明白黄金就藏在大雄殿下的窨子里,李珂不正是缘此备下了绳梯和风灯?偏巧这时老爷来拜访李珂,急中生智,我便冒名顶替,自称李珂,哄骗老爷。”
狄公问:“你既杀了李珂、沈三,又知道金子便藏在寺中的窨子里,本可以耐着性子等候凶案风平浪静,官府势头过去,再稳当去取金子,如何急不可耐,夜夜闯寺,阴谋狙杀衙员衙卒呢?”
杨茂德摇头苦笑:“凶案发生第二天,官府便在紫光寺里外设了暗哨,布驻衙卒,我又怎敢贸然取金?况且,我假充李珂,能苟延几日?一旦被人识破,岂不坏事。我又担心官府俯瞰全局,弄清藏金机关,先一步取了金子去,这许多心血岂非徒劳?于是乎顾不得凶吉缓急,唯求早早将金子握到手,溜之夭夭。两夜都有衙员入寺勘察,不便下手,昨夜还险些被那行员擒拿。如此情景,免不得心如火燎,铤而走险了。”
狄公沉吟不语,听完杨茂德这一番话语,若合契符,并非向壁虚造。主要案情大节已经条脉清楚,其余细节纠葛,自可去衙门升堂问审时判明。于是挥手示意,四名行卒上前将杨茂德押出了大雄殿。
吴宗仁四人乃大梦初醒,一个个呆若木鸡,吐不出言语来。
狄公对吴宗仁道:“吴老先生昨日问我有否白玉小姐信息,此刻不妨告诉你。我偶尔得到一纸白玉小姐落款的字条,上面写着她关押在这里,呼求救援。”
吴宗仁喘着气,张大了乌珠:“老爷,果然小女遇害时曾经呼救。可怜又有谁知道她原来惨死在这一个活坟墓里!唉,老爷是如何得到那字条的。”
狄公答曰:“字条附贴在一个紫檀木盒的盒盖背后,盒盖上还镶饰有一块圆形的白玉,正是启示。白玉雕成一个‘寿’字,‘寿’字的一边被刀划出一个‘入’字,另一边划出一个‘下’字。后来我看到了这个大殿的平面图,才悟出这个大雄殿的平面与那个白玉的‘寿’字竟是完全相同。——正是依凭了这一点,我才弄通了开启这窨子的机关。”
“那木盒莫非是小女在窨子里扔出?”吴宗仁喃喃道。
“吴先生,据本县断来,盒内的字条虽落的是白玉的名款,但却不是她亲笔所署。事实上,她一摔下窨子便跌破了头颅,当即夭亡。——那是去年九月初十夜间的事。字条上却署十二日,便见是作假的明证。那木盒应是有人缘了某个目的而粗心构画的骗局,但这已与令媛的横死无关了。——吴先生,你们四人此刻可以回城去了,这里已没有你们的事,你们亲眼目睹了今夜这一幕,总该有些感慨吧,日后本县得闲暇时再来听听你们的议论。”
周氏战兢兢走到大殿门边,又慌忙回头向狄公纳个万福,神色迷惘,脚步错乱。
狄公道:“望吴夫人听本县一言规劝,从此与吴老先生和和睦睦,消娱晚景。一失足落千古恨,一念之差会使人身败名裂,抱恨终天。”——李珂、杨茂德两个的结局不足深思么?”
周氏又跪下,捣蒜般连磕了几个头,才惴惴然跟随吴宗仁出了大雄殿。
方校尉率衙役们又将供案转动,打开窨子,放下麻绳软梯,一时忙得不可开交。狄公却独个站在大殿外的玉石高台,感慨万千望着半轮玉兔,久久无言。
马荣仁立殿角,悄悄痴望着衙役收殓白玉尸身,叹声频频。
洪参军监督封合御金后,慢慢踱到狄公身后。
“老爷,老爷在解说纸片时莫非已猜出李珂系杨茂德假充。”
狄公回眸看了一眼洪参军:“是的。杨茂德无法画出李珂的山水来。尽管我悬以高价,他仍拿不出新作的画幅,只得以三轴李珂的旧本来充数。还一通花言巧语掩饰,更暴露了他的身分。——杨茂德似也察觉了我的疑窦,故更迫不及待要取去金子,逃之夭夭。这荒寺黑夜能与马荣的身手旗鼓对垒的,正是杨茂德这一号人物。”
“再有,头里我突然命番役转动供案开启窨子时,吴老先生四人木然不察,未见惊恐躲闪之状,又可见他四人与劫金杀人无关。这四人无关,剩下只有假冒李珂的杨茂德了。”
洪参军心说诚服,不住点头:“却原来这是老爷的试验。”忽而又升起一片疑云,遂问:“那么,紫光寺里那个藏头露面、扑朔迷离的幽魂,究竟又是如何一回事呢?”
狄公略一犹豫,答道:“幽魂再也不会在紫光寺里游荡出没了;随着这案子的终结,幽魂也远远消失了。”
洪参军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消散,反而更浓厚了。
第廿一章
五十锭金子已经封入县库,重叠叠,密匝匝加固了防卫。一匹驿马星夜驰向高昌州安西大都护衙门。——狄公敦请安西大都护亲自来兰坊监督御金启程,运往京师。
狄公一早起来梳盥毕,洪参军已经将热气腾腾的早点端上。狄公大喜,拈起杯箸便大嚼起来。
洪参军笑眯眯一边看着,只不作声。不一刻,狄公吃罢,洪参军又急忙收拾。
狄公笑问:“洪亮,今日如何这等勤快?”
“只等候听老爷升堂鞫审杨茂德哩。”
狄公抚须半晌,慢条斯理道:“这杨茂德案明日开审,想来也无甚乐趣。今日我与你去城中拜会一个人。”
洪参军猜度,狄老爷遮莫是动手来扫我胸中疑云了。
两个一番乔装,扮作经纪人模样,偷偷溜出后荷花园的角门,转上横街,叫了一顶凉轿,吩咐去西市垂虹桥。——依那日马荣的叙述,丐户团头“和尚”的小屋正在这垂虹桥下的一条阴暗小巷里。
“和尚”正在睡觉,那个斗鸡眼叫道:“‘和尚’,一个黑胡子与一个白胡子来寻你了,快起身来!”
洪参军叱道:“县令狄老爷要见‘和尚’,休得罗唣。”
“和尚”听得是狄县令屈尊枉驾,挣扎翻身坐起,稽首拜揖,口称“恕罪”。
狄公拱手笑道:“大师父见礼了。本县没猜错的话,大师父原也本是个和尚——紫光寺最后一个和尚。今日本县特地来拜谒大师父,正有一桩小事请教,唯乞明示,以开凡蒙。”
和尚庄重地点了点头。
“小民逃俗多年,早断了慧根佛性。狄县令睿智过人,海内称誉;小民虽幽伏边睡,也知敬重。只不知狄老爷何事垂问,小民翦陋,恐怕不能称意。”
狄公正色道:“一个坠入深窨、头破血流、濒临死亡的弱女子,躺倒在漆黑的窨子里还能从容写字吗?写完了字还会子丑寅卯署年纪月吗?她还能将粘贴了字条的木盒从一个兔穴口扔出来吗?”
和尚蓦地一惊,广颡隆准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狄老爷如何断出个中微妙来?”和尚果然了悟。
狄公冷冷道:“欲图讹人者自己露了破绽。这一切当然是精心布置的,一个老乞丐拿着一口紫檀木盒去找李珂,盒盖上镶着一块白玉,盒盖下贴了一片白玉求救的字条。告诉他,他的杀人阴谋已有人觉察,白玉并没死——九月十二日还在挣扎呼救——已经有人听见她的呼救了。李珂倘若明白知趣,便会乖乖捧出钱银来孝敬。”
“可是李珂懵懂,并没细看那木盒。他将那木盒与一篮破烂一并卖与了古董铺掌柜,最后是我在古董铺里买到了它。——你的图讹落了空,自己也因而败露了形迹。本县问你,是谁在庙中发现白玉遇害的?”
“塔拉,是我的塔拉看见了那怵目的一幕。她嘱我设计讹图。”
“塔拉?”狄公意味深长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和尚喃喃道:“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塔拉原是清风庵的守庵尼姑,我则是紫光寺里的守寺和尚,两个隔着空门遥遥相望。十五年了,十五年了……”
和尚声音渐渐宏亮,脸面闪出红光。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两个五内相印,六根相通。后来双双逃俗下山,虽没做成正路夫妻,每逢月白风清之夜,我们仍还偷去紫光寺花园相会,重温旧情,倾吐心曲。谁知,谁知那个无赖。篾片杨茂德竟设计迷惑了她!如今是他两个作一处快活,日日做着掘金的春梦。可怜我一身风痛,腿脚僵硬,再也爬不上紫光寺了。每想到此,总痛不欲生。”
“不过,我两个曾在神祗面前盟过誓,只要我们之中一个诅咒另一个,另一个必死无疑。塔拉恳求我不要咒誓,我也不忍心咒誓。谁知天目昭昭,无可躲藏,我虽未咒誓,誓言却应验。她终还是猝遭横死。古语道,天听自我听,天罚自我罚,莫非正是如此。——可怜见地,我真不敢想念此事,更不敢想象塔拉她为图得几锭黄金竟甘受杨茂德这条野狗的糟残,致启天罚。——黄金黑世心,果然。”
“你的女儿春云可是她生下的?”狄公问。
“春云正是她的亲生骨血,她竟也撇下不顾。”和尚喟叹连连,禁不住热泪滂沱。
“难怪昨夜她与杨茂德设计推倒墙头压死我衙员时,猛见春云紧随在后才蓦地改计,他两人乃得以幸免。”狄公幡然通悟。
和尚收了眼泪,平静地说:“听说官府已将塔拉尸身运去化人厂烧了,这灰末骨殖能否赐还我一掬。我与春云要永远供瞻,追缅记忆。我饶恕了她与杨茂德的一段秽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一个纯洁、艳丽、淳厚、忠贞的塔拉,永远是紫光寺花园里月白风清迷人的夜。”说着又不禁抽抽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