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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都督示意狄公随他而来。缪将军、刘将军紧跟在后。四人一言不发向后殿走去,穿过雕琢龙云波涛的拱形石门,下了十几级白玉石石级,来到一间宽敞的石室内厅。周都督挥手示意,两名守卫的士卒忙将内厅后壁的一石门打开。石门内原来是东宫太子的墓陵,穹顶下并排安放着两具巨大的红漆棺柩,各长三丈、高一丈五、宽一丈,同一刑制。右首一具内葬着太子,左首一具葬着他的妃子。
周都督上前向棺柩叩跪礼拜,狄公三人也跟着跪拜。
“狄仁杰,今夜要你来便是请你断折这棺柩之谜。下午右军先锋尚将军来这里向我密报说刘将军已与突厥首魁暗中缔了盟约,我们西线一旦发起反攻,他便率部哗变投敌。反叛的证据是什么呢?尚将军揭发道,刘将军在这太子的棺柩里秘藏了两百副铁甲,上面都插有反叛的标帜。时候一到,刘将军率亲信用利斧劈开棺柩,将铁甲分发给共谋的将士,倒戈叛变,先将都督府大小将领斩尽杀绝,再大开辕门,迎突厥骁骑进军营,并献出我的首级……”
狄公惊异地望了一眼身旁的刘将军,刘将军肃穆地直挺挺站着,苍白的脸上大汗如雨。
周都督继续说道:“但我不敢轻信尚将军的话,尽管他是一位久经沙场、战功赫赫的大将。我深信刘将军对朝廷的忠诚,但是尚将军说得有头有尾,故尔我进退两难,举棋不定。狄仁杰,你知道反攻的时间就要到了,按原定战策,刘将军率左军精粹一万五千人先插入突厥骁骑营右翼,切断他们与突厥首魁的联系。随后我亲率五万军马中路突破,直捣突厥中军大营。倘使到反攻时刻我还不能判断刘将军是否真有叛逆之迹,即是说还不能解析这太子棺柩之谜,反攻时间必须延迟,坐失战机,后果不堪设想。
“我与缪将军已对太子的棺柩细细作了观察,并没有发现棺柩曾被撬开、放入铁甲的痕迹,尚将军言之凿凿,说是他们先揭开一层红漆皮,在棺盖上钻了一个洞,藏毕铁甲又将红漆皮盖合,涂饰得天衣无缝。——狄仁杰,你知道我们不能公开开棺验看,亵读了太子灵柩,圣上发罪下来,不仅我要身首异处,恐怕还得累及九族。没有圣上恩准,我连棺柩上一层漆皮都不敢铲揭。倘是将真情奏明圣上,奏本一来一去何止十天半月能了事?——我们只得退兵一百里,放弃最后一次反攻的机会,眼看着大好河山被敌骑践踏。狄仁杰,如今只求你在天亮全线反攻前,剖析此谜,告诉我刘将军。尚将军究竟哪一个是奸逆。”
狄公细细看了太子和他的妃子的棺柩,问道:“尚将军没说妃子的棺柩里也放人了铁甲吧?”
“嗯,我哪里说起过妃子的棺柩?”周部督有些不耐烦。
狄公又说:“听说安葬时太子的玉体被放入一个小金棺里。外面套了楠木外椁。棺椁之间大有空隙,那两百副铁甲莫不就藏在那空隙间。妃子的棺柩是依太子例同法炮制的,若内里未藏有铁甲,岂不就比太子的棺柩轻了许多?”
周都督大悟,却又皱眉道:“这两具棺柩硕大无朋,且沉重十分,如何比较其重量?”
狄公道:“下官倒有一计。听说妃子棺柩移葬此墓穴时,曾在墓穴后开掘了一口大湖,因为太子和他的妃子生前十分喜爱游湖,那湖上还故意泊着一艘京师御内样式的游船哩。如今只需派士兵将两具棺柩推入那湖中,看其沉入湖水的深浅,便可断定太子的棺柩内有无铁甲。——倘有的话,必然下沉得比妃子那棺柩深,而刘将军通敌谋逆之罪也昭然若揭。”
周都督点头频频,忽又摇头道:“狄县令说的甚是轻松,擅自将太子及妃子的棺柩沉入湖中,日后圣上发罪下来,叫我如何分辩?岂不是自投死路?”
狄公笑道:“周都督便说战事日紧,突厥魁首觊觎太子棺柩内珍宝,每欲劫夺。你为了不让太子遗体落入敌手,遭其凌辱,故预先将太子及妃子棺柩沉人湖中,以防万一。圣上听了,非但不会责怪都督,反会有赞赏嘉许之词。”
周都督道:“这棺柩原是中空,如何有下沉之理?”
狄公道:“就说将棺身缚以铁石,不由人不信。沉棺之举有词分辩,就无后顾之忧。两具棺柩一旦下水,这铁甲之谜便顿见分晓。”
周都督大喜:“狄仁杰,人道你有鬼神暗助,果然不谬。快,快派一百名士兵打开墓室后壁,备下圆木。绳索。”
缪将军飞步回军营传命,片刻一百兵士携了圆木。绳索下到墓室。
墓室后壁很快被打开,月光照在墓寝外一方高高的白石平台上,冰封的湖水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寒光。
士兵们开始用圆木垫入太子棺柩下,棺柩周身则绕了三四圈绳索。棺前。棺左、棺右各三十人牵着绳索向白石平台上拽拉,剩下十名士兵则不停地转换棺柩下的圆木。
突然几十人发一声喊,只听得一声巨响,棺柩被推下了湖面。冰层破裂,水声哗然。棺柩在水面上摇晃了几下,不动了,约七成浸没在水中。
接着妃子的棺柩滚过了白石平台,慢慢放下到湖中。士兵们牵拽着绳索使两具棺柩漂移作一处。周都督、狄公及刘、缪两将军神情紧张地望着湖中的两具棺柩。——两具棺柩沉下到同样深度。
刘将军的脸上泛出喜悦的红晕,他激动地望着狄公,不觉热泪盈眶。
周都督伸出一只大手,用力地往刘将军肩头一拍。笑道:“刘将军,上阵吧!险些误了大事!”
刘将军向狄公施礼致谢,拜辞周都督自回左军营盘,发号施令,点拨军马。
周都督令缪将军:“传我命令立即逮捕尚将军!”
缪将军告辞狄公,急如星火赶去右军营盘。
周都督望着狄公:“棺身还需缚以铁石,使之沉没?”
狄公笑道:“将它们拖上平台,重新推入墓室。”
周都督吩咐了一下,就和狄公走了。
他们回到灯火辉煌的军衙正厅,沙漏正指示着四更尾,——还有一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周都督升座,宣布西线反攻依原定决策不变,只是委派缪将军暂替尚将军右军先锋职务。他盛赞狄公,代表西线三军向狄公致谢。
狄公拱手道:“周都督谬奖了,尚将军诬陷忠良,合该败露,无实为之,其谁可遮?下官来此还有一事烦扰,望周都督高抬贵手赐我方便。”
周都督一怔,忙问:“不知狄县令有何事见托,但言无妨。”
狄公道:“天一亮军营内有一个姓吴的校尉要绑去西校场砍头,据下官核合,他是无辜受诬的,求都督详情豁免。古人说人命关天,错斩一人,千载不洗其耻;活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周都督不悦:“军情急如星火,决战迫在眉睫,我哪得闲工夫去复议一桩军法司的裁决?我这里缓急一步,关系到十万兵士的性命,一千里地疆土……”
他望了一眼表情严肃的狄公,叹了口气,老大不乐道:“那姓吴的校尉既是无辜,看了你狄县令的佛面就传令放了吧,我免了他的死刑。”
狄公道:“免了吴校尉死刑是其一,……”
周都督大惊:“莫非还有其二?狄县令休要得陇望蜀,逼我太甚。”
“真正的杀人罪犯是那诬告者,他名叫潘大龙,也是这里军营的一名校尉,此刻便可唤来质对。”
周都督道:“听,营里已响起了鼓角,千军万马少刻便要出阵。快,快,快将那个潘大龙传来,时间大紧迫了!”
不一晌,两名军校将潘大龙押进了军衙正厅。
周都督问道:“姓潘的,你知罪吗?”
潘大龙惶恐地摇了摇头,两眼呆呆地瞅着狄公,心里不由升起不祥的预兆。
狄公大声道:“潘大龙,你且将如何杀死自己的妻子而诬陷吴校尉的罪行一一招来!”
潘大龙顿时瘫软了下来,失声喊道:“大都督饶命……”
周都督逼问道:“狄县令判断可是实?”
潘大龙见周都督威而不猛,早被镇慑住了,这里听见周都督发问,不觉点了点头。
“既是实了,快与我拖出辕门外斩了!”
潘大龙听得明白,乃大梦初醒,思前想后,不觉泪如雨下。他突然拔出腰间宝剑,狄公正待呼喊,那剑已刺穿了他自己的喉咙,顿时鲜血迸流,玉山倾倒。
狄公拿着押了周都督大印的手令去军营死牢内将吴校尉开释了出来。——这时五更鸡鸣,东方刚出现一层美丽的绯云。
城头上军旗猎猎,大路上兵车辚辚,西线的反攻开始了。
吴校尉道:“狄老爷既为我昭雪沉冤,开释出狱,我身为一名军官,理当报效边庭,杀敌立功。此刻西线战事正酣,便是我用武之地了。即便战死在疆场,留芳千古,也不枉为男儿一世。”
狄公并不答话,一直拽着吴校尉来到茉莉的那幢小屋的破木门前。
“吴校尉,报效朝廷的雄心壮志下官不敢横加阻抑,只是目下你需与你妻儿好好聚聚,一年来,茉莉为你吃了不少苦。”
吴校尉惊喜万分,不由哽咽,涕泪横流。
狄公用力将吴校尉推入木门。
“这里便是你的家。——你的妻子茉莉正翘首苦盼着你哪!”
狄公拐过大街朝馆驿急急行去。这时一阵寒风呼啸吹来雪霰打在脸上,他只感到冷意阵阵,止不住又连连咳嗽起来他将皮袍又裹了裹,只盼望回到馆驿便能喝上一碗热茶。(完)
4…20除夕疑案
这故事发生在兰坊。狄公在那里当了四年县令,仍无升迁。除夕之夜,正伏在公案上批阅着公文。不觉打了个寒噤。他站起来将身上厚厚的皮袍裹裹紧,将槛窗推开。窗外大雪初霁,苍穹仍显阴沉沉的,一阵凛冽的北风吹来,几欲熄灭书案上那支蜡烛。
狄公朝靠墙的那架大床看了一眼,床上茵褥枕衾铺得整齐。床下的火盆内火苗微弱。明天便是新岁元日——他在这里已是第五个年头了。除夕之夜衙舍里分外阒寂,衙役大都放了班。几名执役的都在值房内围炉斗牌。两个月以前,夫人由洪参军等人陪同回太原原籍探亲去了,要等明年开了春,天暖花开时才回兰坊。
狄公自己喝了一盅茶,取了皮帽戴上,又将皮帽的两边护耳往下拉了拉,擎起蜡烛,穿过漆黑的走廊向值房走去。——他想去那里与执值的衙役们凑凑热闹。
值房的正中烧着一个大火盆,三名衙役围着一张木桌,木桌上摊开牌局,又堆着许多核桃、干果。一名衙役正将头探出槛窗外在高声吆喝。
狄公的突然出现,使他们吓了一跳,忙不迭离桌来叩跪请安。
狄公问那高声吆喝的衙役:“除夕之夜,怎见你出口骂人?”
那衙役惶惶不安。半晌,咕哝道:“有个小孩,黑夜里竟闯进衙房来找他娘。我见他穿得破烂,疑心是个偷东西的小乞儿,故吆喝了几声,只想撵他走,并未骂人。”
“除夕之夜来衙门里找他娘?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狄公心中生疑,急忙又推开窗子,探身向外张望。
衙院外大街上,果见一个小男孩正沿着墙根走远。在刺骨的寒风里只听他的哭泣:“妈妈……你哪里去了?如何满地是血……我滑了一跤。
狄公警觉,回过身来命道:“备马侍候!”
狄公飞马驰出衙门,很快追上了那小孩。他勒定缰绳,下马来将小孩扶上马鞍。
“我领你去找妈妈,休要哭泣。你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爹爹叫王么哥,是个小贩,卖馄饨的。我家住在孔庙西边一条小巷里,离西门不远。”小孩轻声答道,眼中还噙着泪水。
“这不难找。”
狄公驱马沿着积雪的大街小心翼翼向孔庙行去,两名衙役骑着马一声不响左右护定。雪纷纷扬扬又下了起来,北风刮在脸上,丝丝作痛。
“你叫什么名字?”狄公又问那孩子。
“我叫宝生,你……你是衙门里的大老爷吧?”小孩声音颤抖。
“哦,宝生,你爹上哪里去了?”
“老爷,我不知道。爹爹回家来与妈妈吵架了。妈妈没有准备好年夜饭,说家里没有白面了,爹爹骂妈妈,让妈妈去质铺找沈掌柜去,妈妈哭了,我只得躲到旁边,不敢去劝他们。我认识米铺的一个小伙计,我想家里没有吃的,不如去向那小伙计借几斤白面,也好叫爹妈欢喜,谁知跑到米铺,没找见那小伙计,我只得空手折回家来。到得家里一看,爹爹、妈妈都不在了,还满地是血……呵,我还滑了一跤。”
他又抽泣起来,小小的身子颤栗不止。狄公将他裹在自己的皮袍内,勒紧缰绳,加快了步子。
到了孔庙门口,狄公先翻身下马,乃将王宝生扶下了马鞍。他对衙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