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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荷兰:高罗佩-第1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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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飞虎团会彻底根除你的病!”闵国泰忍不住插话了。
  闵国泰说活带有浓重的乡音。圆盘似的脸上一圈浓黑的络腮胡子,下颚宽厚,脑满腮肥。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慢相,看上去便知是城里商贾掌柜一流人物。
  “令兄患的是什么病症?闵先生。”狄公问道。
  “哮喘,加之心脏有病,喘得就更厉害。”闵国泰草率地答道,“早些时候能留心颐养,他还不至于病成这么个模样。大夫说,如果不躺平在床上,不须—年半载这性命便要赔了。害得我只得把城里的茶叶行托给了那些信不过的人,一个人跑到这个鬼地方来。飞虎团今夜就要把这庄园杀得鸡犬不留,我算是晦气极了……”
  狄公道:“你们说的飞虎团莫不就是一伙剪径的草寇?我来时就碰上过一个,他们的肩上都披着一块虎皮吧?不消我两剑就将他吓跑了。你们休生恐惧,浮桥修好找的扈从士卒便能赶来这里救援。”
  “你说得倒轻巧,刺史老爷,修浮桥的木头从哪里来?”闵国泰又急了。
  “我来时便看见一处橡树林,不能派人去砍伐些吗?”
  颜源苦笑一声答道:“那橡树固然不错,但那伙强盗正潜伏在那里。你来时没见一株木桩上挂着一颗人头吗?那个可怜的人正是我们的庄客呵!飞虎团怕我们派人去缺口那边向官军求救,在村子前后都设了埋伏。”
  总管说着又从茶盘里拿出一根筷子,在筷子的两侧各倒放一只茶盅;“这根筷子便是黄河,这边的茶盅是南岸官军的苗寨,那边的茶盅就是敝庄。”他又用食指蘸了点茶水围着庄园画了一个圆圈:“敝庄所处的山岗是北岸唯一的高地,它的四周全被洪水淹没了。所以我们此刻正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岛上,往南岸去的渡船由于河水暴涨全卷走了。渡口也淹没了。闵先生恰好是昨天早上最后一班渡船从南边过来的。现在天知道渡口几时才能修复,还有山岗那边缺口上的浮轿。飞虎团扬言今夜就要动手了,他们正在赶制一辆云车,又准备将攻大门用的巨木搬运过来。”
  狄公听罢,不由义愤填膺,问道:“他们共有多少人?”
  “大约一百来人,”总管答道:“他们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都是亡命之徒,有许多便是久经沙场的兵痞。原先他们有三百多人,遭到官军的夹攻追击,剩下的这一些便逃到了我们这里。由于洪水淹没了周围的地方,官军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他们在这山岗后的洞穴里安顿了下来,潜伏了好些日子。他们得知昨天渡口被淹,渡船卷走,更壮大了胆,无需担忧南岸的官军前来剿捕他们了,便派了几个人来我们庄园,开口就要索取二百两金子,若是不给,他们就要洗劫这座庄园,杀个鸡犬不留。闵员外无奈,为了我们庄园里的人和那些难民免遭荼毒,决定给他们金子。他把开银柜的钥匙给了我们,我们把那银柜一打开,柜里却是空空如也。就在同一天,闵员外的侍婢潜逃出了庄园,我们断定那二百两金子就是她偷走的,还疑心她早与强盗有联系,不然飞虎团怎的知道我家银柜里正好藏有二百两金子?我们把金子失窃的事告诉了强盗头目,那头目勃然大怒,说我们消遣他,有意设圈套拖延时间。他们限定了最后时间——今天夜里。如果还不捧去二百两金子,他们便正式发动进攻。此刻他们正忙着准备进攻器具哩。我们偷偷地派人去缺口那边找官军,结果都被他们捉住,割了头颅和双手挂了起来。”
  狄公说:“黄河南岸便有官军营寨,那里有一千多士兵驻戍,如果我们点起火,他们不是会来救援吗?”
  闵国泰愤愤地说道:“即使这里成了一片火海,他们也只是隔岸观火!”
  “是的,刺史大人有所不知,”颜总管接着说:“现在河水猛涨,河道水情复杂,他们不敢冒翻船的风险。且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飞虎团此刻正在这里猖撅横行。因为狡猾的飞虎团在渡口被冲毁之前从不干扰来回两岸的商旅行客。”
  狄公“嗯”了一声,微微点头,说道:“形势诚然紧迫,却也不是不可挽救。我们可以加强防护,坚壁死守。比如发些兵器给庄客,动员难民们一齐动手,昼夜巡逻,遇事报警,恐怕也不至于束手待毙吧!
  闵国泰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兵器吗?两杆生了锈的长樱枪,四五张弓,几十支箭,宝剑原有三柄,算上你搁在桌上的这柄,共四柄。”
  总管点头道:“原先这个庄园听说保持有二十名骁勇善战的团丁,并常备有一个小兵器库。天下太平了这么久,这些武备渐渐都荒废了。”
  这时管事廖隆进来禀告为难民准备的米粥已经熬好。
  闵国泰噘起嘴说道:“你看,又添了四五十张光会吃饭的嘴!”
  总管淡淡一笑:“我们还是先为狄使君安排下一个歇宿的房间吧。”
  闵国泰道:“这事得由我哥哥安排。刺史大人,原谅我们无法予你刺史的礼遇,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我们三人此刻便要去为难民开饭,你大人委屈在此守候片刻。”
  狄公慌忙说:“休要为我操什么心了,我在那靠墙的长椅上胡乱睡一宿便行。”
  “待会儿让我哥哥来安排吧。”闵国泰又重复了一遍,说着便与颜源、廖隆出了厢房。
  狄公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呷着。又站起来反剪了双手,抬头欣赏那墙上挂着的一幅大山水画。画轴两边是笔势拘谨的大字对联,云是:
  九五勤政聿承天运
  亿兆乐业维是国本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眼睛又落在书案的砚墨纸笔上。他忽然计上心来,飞快将茶水倾倒了些在那石砚上,从漆盒里挑选了一柱盘龙描金松烟墨,一面慢慢研磨,一面琢磨着拟撰。他抽出一叠信笺,笔酣墨饱地在一页上写了几行字。写完之后,吟读一遍,又如蒙童习字一样将那一页内容誊抄了十来张纸。然后小心翼翼在每张纸上盖上他的印章,便把这叠信笺卷了起来,放入他的衣袖。——他的印章总是用一根青丝线吊在腰间随身携带着。
  他背靠着长椅,猜测着成功的可能。他有一种急迫的责任感,他必须救出这庄园里无辜的人和那些哀哀待哺的难民。他甚至想去强盗面前暴露自己的姓氏,以朝廷里最高司法官员大理寺正卿的身份与强盗对话,做一番劝谕宣导的工作。这就意味着他将作为一个人质去冒一场不可预测的风险,很可能他会被那群暴徒割掉耳朵或手指,甚至头颅。但是他有自信,他知道如何对付那些强盗草寇。然而此刻他心里酝酿成熟的这个计划恐怕是最能取得成功的捷径。
  他站了起来,抖了抖皮袍,走出大厅来到庭院里。庭院内一大群难民正在狼吞虎咽地喝着薄粥。他转到庭院后的马厩里找到了那个为他喂马的少年,和他细细谈了半晌。只见那少年不住地点头,于是狄公从衣袖取出那卷信纸交给了他,一面拍了拍少年的肩,嘱咐道:“莫要耽误了!”少年仔细藏过那卷信纸便出了马厩。狄公也很快回到了大厅。
  闵国泰正在大厅里等候他,见他从庭院回来,马上说道:“休与那帮难民乞丐混在一起!我哥哥让你现在就去见他。”
  闵国泰将狄公带到了楼上闵员外的房间。房间里又闷又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房子中间放着一个铜火盆,火盆里满是烧红的炭块,搁在火盆上的药罐正在“嘟嘟”冒汽。靠墙边一张古式的雕案,案上一对高大的银烛台,两支“哔剥”地响着的大蜡烛把不大的房间照得通亮。狄公见后墙角安着一张雕花鸟檀木大床,两幅锦缎床帐拉开着,高高的枕头上躺着一个眉须皤白的老人。他的眼圈微微发红,两只凹陷的大眼睛毫无神采,花白胡子零乱散披,粘在满是汗水的头上、颊上和鬓边。
  闵国泰上前彬彬有礼地向他哥哥介绍狄公:“这位就是北州来的狄使君。他南下京师办公事,遇到了洪水,所以……”
  “我早知道要出大事,皇历上明白地写着寅月冲撞着寅年,白虎星临位,白虎精便要出世。”闵员外颤抖着声音,激动地说道,“暴乱、暴死、杀人、破财、强盗抢,一样都逃脱不了——”他闭上了双眼,喘着粗气。“记得上次出白虎星时,我刚十二岁,也是黄河发大水,一直涨上到我家大门楼。我亲眼看到……”
  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断了他的话,他不停地哆嗦,整个身子因为咳嗽都颤栗了起来。在一旁服侍的闵老夫人忙端上一碗茶送到他嘴边。闵员外“咕咕”灌了两口,咳嗽稍稍平息下来。
  “狄使君要在我们家借宿一夜,我想楼下西厢房还空着,是否就让他在那里暂时歇宿?”闵国泰开口问道。
  老员外突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狄公一眼,嘴里又嘟嚷起来:“应了,分毫不差,完全应了。寅年寅月飞虎团来了,又发了大水,梅玉死了,我眼看也要一命归阴。我那可怜的女儿,我一时又不能给她闭殓落土,飞虎团会抢去她的死尸的,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什么事都会干出来。你们得赶快想法子——”
  他咳嗽着努力想坐起来,一双像鸡爪一样的、苍白的手死死捏住了被子不放。他哽噎住了,眼睛又闭上,挤出了几滴老泪。
  “梅玉是我哥哥的独生女。”闵国泰低声对狄公说,“她只有十九岁,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不仅能读书写字,就是那琴棋书画,描鸾刺凤也样样精通。只是常犯心脏病,身子十分虚弱,不可担惊受怕。昨夜听得飞虎团要来攻打庄园,便猝发了心脏病,竟是死了。我哥哥疼她如掌上明珠,她这一死,我哥哥便倒在床上,旧病复发了。”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眼光却落在房间角落里端正放着的银柜上。银柜旁高高堆起四个朱漆衣箱。
  闵老员外又睁开了眼睛,顺着狄公眼光,指着那银柜声音嘶哑地说道:“刺史大人,那是放金子的地方,整整二百两……”
  “都被翠菊这小淫妇偷走了,那个不要脸面的贱货、九尾狐狸精。”闵夫人粗哑的嗓音忙插上嘴来。
  闵国泰尴尬地对狄公说:“翠菊是这里的一个侍婢,她昨天竟卷了细软跑到飞虎团入伙去了。那二百两金子也被她偷走了。”
  狄公站起来好奇地查看了那银柜。
  “好像没有撬锁。”狄公说。
  “她有钥匙!”老夫人愤愤地说。
  老员外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使劲摇了摇,用一种几近哀求的眼光望着老夫人。见他嘴唇鼓噘了一阵,却只是发出一些意思不相关的断语只字,两行眼泪沿着他那干瘪的双颊慢慢流下。
  狄公移开他的视线,弯着腰又细细地将那银柜看了半晌。银柜严严实实,四面铁板和紧固的挂锁上没有一点破损的痕迹。
  闵员外渐渐恢复了平静,呶了呶嘴,说道:“只有我,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梅玉知道放钥匙的地方。”
  他那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他突然伸出手,用那细长的指爪摸到了乌檀木床雕花的床头。只见他轻轻地按了一下一朵荷花的花蕊,听得“咔喀”一声,床头弹开一块小板,里面却是一个浅凹的小盒,盒中平放着一枚铜钥匙。老员外的脸上顿时露出天真的笑容,他好玩似的又连续开关了好几次。
  “翠菊平日一直服伺你,你不知哪天发烧糊涂时告诉了她藏钥匙的地方。”老夫人狠狠地说,“你告诉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哩。”
  “不,”老员外严肃地说,“翠菊是个知礼本份、手脚干净的姑娘,她家世世辈辈都是忠厚朴实的农民。”
  老夫人动了气:“她老实本份谁见着来?她哪一点比得上梅玉?”
  “啊!梅玉!我那苦命的梅玉!梅玉是一个多么聪明漂亮的姑娘啊!我为她选定女婿,那人家姓梁,是个殷实的大户,我已为她安排妥了出嫁的一切妆奁。她竟……”老员外又伤心地呜咽起来。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于是用一种恍惚迷离的眼神瞅了一下狄公,说道:“狄刺史今夜就住在我女儿梅玉的房间里,那里比较清净。”说罢,挥了挥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闵国泰陪同狄公出了老员外的房间。
  下楼来时,狄公说道:‘’看来老员外病得不轻。”
  “嗯,确是这样。但我们所有的人今夜都得被飞虎团杀死。还是梅玉有福分、没死于刀箭之下。”
  “闵小姐恰恰死在结婚之前?”狄公问道。
  “嗯,梁家的庄园远比这里大,奴仆成群,牛马无数,金银堆得如山一样。梁公子又是风流潇洒一流人物。我哥哥很费了番周折才攀上了这门亲。上个月订的婚,梁家原打算下月迎娶,却碰上了这些倒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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