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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草寇水贼,时有啸聚。”
晚膳后,狄公与乔泰、马荣酒足饭饱正在房中喝茶,一边议论案子,痛骂韩咏南的狡诈阴险。有兵丁送来一封书信,封皮上端正写着“狄县令大人赐启”字样,背面有一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缄”。又说送信的陶先生求见老爷,此刻正等候在门外。
狄公吩咐传这位“陶甘”进来。
木门开了,进来的却是日间那个瘦高个的赌徒。不过此刻已衣冠一新,容光焕发。适才被殴,虽有几处皮肉紫伤,但这不住一股喜孜孜的扬眉神气。
“陶甘叩见狄大人。日间救急之恩,铭刻肺肝,敢再申谢忱。——衔环结草,唯求狄大人赐一线报效之机。”
狄公大愕,原来日间这个邋遢的赌徒竟还如此文绉绉一副斯文相,又写得一笔好宇,不禁心中欢喜。
“日间如此狼狈,想是冤屈了陶先生。本县也只是据实而判,并非有意市恩。”
陶甘狡黠一笑:“这个在下自然明白。狄老爷为一起疑难案子赶来这里,碰巧解了我一时之厄。依在下揣度,狄老爷所奔走寻访的似是歹人绑架之事。”
狄公闻此言语,吃一大惊。
“陶先生,你说什么?”
陶甘微笑:“不瞒狄老爷,在下这一行便恃的是两种本领:机敏的洞察判断和合理的解析、推衍。我适巧偷听到老爷言及这里一带可有高馆府第,又不知这高馆府第的格局形制和主人姓名。乃知必有人被绑架到此地一带,蒙了眼睛,依稀记得地理道路。告到官府,官府便来此地勘查,探明究竟。老爷恐正为此事没寻着眉目发愁哩。”
狄公心中折服,陶甘果然好眼力。
“倘这事果如所言,依陶先生高见,又如何解析推明?”
陶甘正色道:“狄老爷不知,这汉源地方只除是西北隅山中有几幢消夏的别馆外并无一处高墅宅第。”
狄公道;“当事的只记得下了山岬走的全是平地,又是向东。末了又上了十来级台阶,乃到一石室——这又作如何解?”
陶甘论了左颊三根黑毛,乌珠转道:“保不定还不曾出城里呢。抬进一处府第后只在花园里慢慢转悠。过亭台时,忽装出上山道模样,叫嚷小心深涧。穿水榭时,又装作过河流模样,叫嚷小心跌落。拾轿人不时变换姿态,或高昂、或低屈,如此这般,胜履真境。歹人早设计谋,又精于此道,必然瞒过当事的。且当事的早已晕昏发怵,哪里真记得清晰。”
狄公忽若开窍,心中洞明,暗惊眼前这个形貌不扬的陶甘竟有如此一番推衍。
“陶先生如此精明,怎的反吃那帮乡愚捉住了,诬作骗子。”狄公忽想起日间之事。
陶甘惨淡一笑:“老爷跷起一足来,且看看那皮靴内藏的何物。”
狄公懵然不解,遂跷起一足,听搁在凳上。
陶甘将两个手指伸入靴面夹毡内,拈出两颗骰子来。
“这两颗骰子里是灌了铅的,那群村愚输多了便揣出几分蹊跷,抢夺过去,看破机关。当时我手中早揣着另两颗骰子。老爷一来,我略施小计当面调包了,竟瞒过众人,连老爷也未窥出内里机诈。交于老爷的只是一般的骰子,手中原藏着的。而村愚手中的则被我夺来藏匿于老爷这马靴里了。——当时即便老爷再问再搜,恐一时也没法获拿见证。”
狄公玩摩手中那两颗灌了铅的骰子,不禁失笑。马荣、乔泰也深为叹服。
陶甘见狄公等面有敬色,又吹嘘起来:“在下尚有几般活计,非常人所能有:伪造官牍文笺,私刻印玺图书。包揽颠倒讼词,草拟模糊契约。作假证,李代桃僵,脱真赃,瞒天过海。其余煽风点火,偷渡陈仓,借尸还魂,金蝉脱壳,混水摸鱼,树上开花,无一不能。我还是窥探隔墙密室,窨窖暗道的行家,手握一管‘百事和合’的钥匙,但凡是锁都能打开。又通晓四方言语,禽兽喜怒。我老远见人眼睛闪眨,便能揣测他的意图行为,嘴唇动翕,便能揣测他讲出的话来……”
(窨:读作‘印’,地下室,地窖。——华生工作室注)
“什么?!”狄公猛叫道,“你却才最末一句说是什么?”
陶甘道:“我只是说,老远见人说话,只需从他嘴唇动翕,便可判断其讲话的大略内容。女子与孩童更易判断,因没胡须。”
狄公嘿然。心中思忖,倘若那罪犯亦有此等本领,前夜杏花花艇上向我告密,岂不同样被人暗中窥知?故尔生出灭口毒计来。
陶甘见狄公心思已动,遂乘机求道:“在下愿易辙改途,投狄老爷门下,听任调遣,效犬马之劳。在下本无妻小拖累——老婆前年随人跑了——只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处。我又熟知衙门律例,看惯官牍档书,想来不至尸位。求老爷开恩收纳。”
狄公思量再三,应允了陶甘请求。——陶甘浪迹江湖,许多经验,又有智力,且通文墨、知律法。只需改邪归正,大可扬其一技之长。——衙门正短缺如此一位奇异本领的干才。
陶甘跪下谢恩,涕泗满面。马荣、乔泰也欢喜不迭。三人下去向壁房中休息不题。
狄公独坐灯下,久久不能成寐。陶甘一言启发,乃知杏花当夜侍宴时必有人暗中窥伺。此人只须在筵席上,不必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他的判断果然与杏花意思一辙。事实上当夜在场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这样做,都有杀死杏花的嫌疑。
如此推来,韩咏南或许无罪。他的被劫也是真的。——天哪!黑龙会当真死灰复燃了!小小汉源县里已密布了许多党羽,又都是动刀动枪的。这宁静的汉源城不已坐在一个欲将炸起的火药桶上。——他已听见引信的丝丝作响了。
一直到刁斗打过三更,狄公才朦胧入睡。
第十三章
翌日正午狄公、乔泰、马荣、陶甘四人方回到汉源衙署。狄公将陶甘向洪参军介绍了,并命陶甘协助洪参军管治衙署一应官牍档卷及六曹帐籍文书。
洪参军向狄公禀报,衙署档卷内查知,王玉珏十分富绰,本城里开有两爿最大的金市和柜坊,喜好酒色两事,但从不贻误生意,平昔极重信用,颇孚众望。近来虽手头短缺,债台渐高,但众商户乐意贷款于他。苏义成,原是个碾玉匠,后来开了爿玉器首饰铺,渐渐发财。性痴耽,一心迷恋杏花,几不自拔。如今杏花死了,痛惜过后,倒也令他清醒。
狄公又问:“万一帆的事可问出眉目?”
洪参军答曰:“我已去过万一帆的宅子,邻里街坊,人言藉藉,没有不贬损他的。都道他生意精乖,为人刻薄,目下见为刘飞波作牙人。我在街心一个卖梳篦头油的老妪处探知,万一帆的女儿三官是个淫荡女子,虽待字闺中,却不守静,暗中与各路野汉子来往。万一帆的宅子竟成了个窑子。光天化日,客来客往,竟也不避人耳目。真乃不识羞耻的猪狗行径,邻里每每嗤之以鼻。万一帆也略有所闻,竟装作不知。女儿有钱进帐,他乐得撇手不管。不过有一回他想将三官嫁与江秀才,江秀才的老子听后一口回绝,差点骂出声来,竟是万一帆自己去兜的媒。”
(篦:读作‘碧’,齿密的梳头工具。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后大怒:“果然是万一帆这厮当面扯谎,顽皮赖骨,端的刁滑。洪亮,你再说说梁大器那儿情形如何。”
“梁老相公果然昏聩糊涂,一任万一帆摆布。我与梁贻德细细查阅了几处帐目与契书,正是万一帆唆使梁老相公将家产田业变折贱卖,为的是进手金银。但金银至今未到梁府,不知万一帆又撺掇他哪里放债去了,一意图个高利金。难怪乎梁贻德忧心忡忡,进退两难。”
(聩:读作‘溃’,耳聋。——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小声插话道:“老爷,洪参军,也须提防那个梁贻德在帐目上做手脚。倘若是梁贻德存心舞弊,中饱私囊,一时恐也不易察破。”
狄公道:“我也早应想到这一着。——只是梁府急匆匆进手黄白之物却不知何故,真的是为了放利,如此不惜田业家产?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根基不保,一败涂地么?”
陶甘又道:“早上一路回衙署时,马荣弟将刘飞波告江文璋一案与我细讲了。诧异之余,我只想问一问,那石佛寺只除是一个既聋且瞽的老香火僧,果真再没有一个和尚住在里头。”
马荣答道:“没有,没有。我将一座寺院全搜罗遍了,连那个荒破的花园也未轻易放过。”
“这就奇了。”陶甘道,“前日我来城里碰巧打石佛寺门口经过,见一和尚正在门外伸长脖子向寺里观望。我一时好奇,又爱管闲事,便也上前看觑。那和尚惊惶不已,瞪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狄公听了,忙问那和尚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躯体魁伟,当时很有些醉意,看去又不象是和尚行迹。”
狄公道:“陶甘,你此时可去城里各赌局、酒肆走走,先将木匠毛福死前的行状查询清楚。听说他嗜酒又好赌,恐怕他的死正出在江家给的那点工钱上。马荣,你则再去龙门酒店找找鱼头掌柜,与他细聊聊。他得了官府银子,必不回绝。务必问确了毛禄去向。——先前听说是投奔什么橡树滩,不知那橡树滩又在哪里。”
陶甘、马荣答应了,一同走出内衙书斋。
陶甘匆匆吃罢午膳便转上街市,径向西市“恒泰庄”而来。这汉源城里他早已熟门熟路,有数几个赌局的掌盘人都认得他。“恒泰庄”虽不是最大的赌局,只因开在西山隅角,却是歹人罪犯常聚头的处所。一来临湖,二来依山,万一漏眼出事,钻山过海,十分便易。今日陶甘第一番做公人,便选定了这“恒泰庄”来勘探。
恒泰庄的掌盘姓冯,滚圆的身子。一团肥肉,精光头皮,象个胖罗汉。着一件没领的玄绸短褂,口上衔一个水烟筒,坐在门套里打盹。另一个管帐的斗鸡眼又兼监场,正与一个小伙计在摆桌子,迎候赌客。这午牌时分,又热不可挡,厅堂里只坐了三四个赌客。
“原来是陶大哥,多时没来这里走动了,而今见在哪里勾当?兴许是发了财,改做生意了。”——冯掌柜眼尖,一眼看见陶甘,先打哈哈,欲将陶甘迎入门里。
“呵,是冯掌柜。一向疎阔。今日鄙人有点急事,没心思玩,改日再来。”
(疎:同疏;疏阔:久别。——华生工作室注)
斗鸡眼堆起一脸干笑,一旁帮衬:“陶大哥来敝号遣兴,哪一回不是赢家?今番莫非不像赢钱了。恁的急事,这般匆忙。”
(恁:读作‘嫩’,这样,那样。——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笑道:“也不瞒两位,正为的是钱银事哩。毛福那厮借了我四两银子,却再不露面,我这里正四处寻他。”
两人听了大笑:“如此说来,陶大哥正还需多走些路去寻哩。只怕三日五日不够。——毛福这穷酸早过了奈何桥,奔酆都城去了。你这四两银子的债只好去向阎罗兰代为销帐了。”
陶甘木呆半晌,进门来拉一把靠椅坐了。
“冯掌柜可知道这厮几时去的酆都城。缘何忽的没了踪影。可怜我眼下正等着这钱使化。”
斗鸡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木里正躺着哩。头上一个大窟窿,血都流干了。腰里那几串铜钱银子也没带去,不知便宜谁了。阎罗王都没孝敬,陶大哥你那四两银子还想追回。”
冯掌柜也取笑:“此刻快去石佛寺翻尸,倒骨,细检一遍,寻着那四两银子也未可知。”
陶甘正色道:“冯掌柜不是外人,只望告我一声那贼儿的名,我便向他索去。索不回时,也讹他出几串铜钱。”
冯掌柜道:“不瞒陶大哥,恐是他那堂房兄弟毛禄弄的毛票。只是没凭证,猜测而已。况且毛禄早去了那边橡树滩。”
陶甘踌躇:“求冯掌柜细说则个。”一面从袖中拈出五个铜钱递过。
冯掌柜收了铜钱,啧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哪里得了许多工钱,腰囊鼓鼓的进来这里。当时客人甚多,都赌轮盘。毛福乘兴也押了几回宝,极有手气,赢了几回,又兑换过几两纹银。这时毛禄也来了,他两个契阔多时,今番见了,便觉亲热。在店内又喝了几盅,毛福便邀毛禄去杏花楼吃饭。两个又笑又说出了这门里。——天知道毛福怎的钻入那棺木中;保不定那些钱银早落入毛禄囊中。”
陶甘听罢,拱手告辞。刚待启步,见一个穿着破旧僧裰的和尚走进赌局来。认得正是前日见过的,便又坐下。
(裰:读作‘多’,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华生工作室注)
“哈哈,黑和尚未了。”冯掌柜应酬唱喏。
黑和尚并不答话,拣了一条凳子坐了,斗鸡眼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