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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个孽种偷走了我的金钗!”
马荣道:“这和尚兀自讲理,我们买卖彼此无欺,如今不知王掌柜意下如何了。’”
王三狂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先让我撕揭了这秃驴的皮!”
他放下烛盏,卷了卷袖管刚待动手,马荣上前用身子一拦,又松手放了胖和尚,胖和尚象离弦的箭一样,飞也似地逃去了。
“王掌柜,还是谈谈我们的买卖吧。与那秃驴能论出什么道理来!”
王三道:“我也正想将那对金钗发卖。只是那秃驴偷去了我一枚。——论理你得付我一对的钱,不知客官出何价钱?”
马荣警惕地四下一望,只见新月如钩,银光泻地,周围并无人迹走动。
“王掌柜不怕闲人撞见,多生枝节?”
王三道:“弟兄们都在三街六市勾当哩,这里一向并无闲人。”
马荣变了脸色道:“我是衙门里做公的,狄老爷要问你那对金钗的来历。——实与你说了吧,可是你杀了肖屠夫的女儿?”
王三吃一大惊,辩道:“我从未见过什么肖屠夫,莫非屠夫自己杀了人,倒来图赖我。衙门里的昏官寻不着犯人,拿我们小民百姓来顶缸。”
马荣大怒,伸手便来擒拿王三。王三也非等闲之辈,使出全身解数,抵挡马荣。论拳术武功,王三似也不亚于马荣,然究竟是犯事之人心虚胆怯,渐渐乱了路数,慌了手脚。而马荣则理正气壮,愈斗愈勇,虽几番处于逆势,终反败为胜。瞅着王三一个破绽,一脚飞去正中下颚,王三顿时口涌鲜血,吐出三四颗牙齿来,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马荣上前用一条绳索迅速将王三捆缚了,又去大街上叫来两名值巡的兵士,将王三抬着押送去州衙。
第十三章
狄公晚上回到了濮阳。
他先听了洪参军两日来州衙一应事务的详尽汇报。然后听了陶甘寻访林藩的那一番惊险离奇的遭遇。最后又听了马荣讲述他如何与那胖和尚做买卖,井最终拿获王三的经过。
马荣言词铿铿道:“老爷,王三其人与老爷揣测的处处相符,那两枚金钗与图样上描画的一模一样。想来半月街作案的必是这王三无疑。”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明天早衙我们就具结此案。——至于梁夫人告林藩的案子,我们明日再细细琢磨。”
衙门拿获了肖纯玉案真凶王三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第二日早衙升堂,外厅廊庑处挤满了观审的百姓。
狄公高高在案桌后坐定,朱笔一批,发了令签,不一刻,衙役将王三押上了大堂。王三满身伤痛,口中哼哼卿卿呻吟不休。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王三,快将你如何强奸、杀害肖纯玉之本末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吃苦。”
王三阴沉着嗓眼答道:“老爷在上,明镜高悬。小人虽靠行乞糊口,一向规矩本份,哪敢去行那等强奸、杀人的伤天害理之事?”
狄公大怒:“大胆刁民,竟还敢狡辩,与我捆翻了重打五十板!”
两边衙役一声答应,如打雷一般。上前来按下王三,狠狠地打了起来。王三咬紧牙口忍着疼痛,五十板打完,屁股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狄公喝道:“王三,招不招?——五十板只是杀杀你的刁气,再敢抵赖就动大刑!我问你那对金钗是不是从肖纯玉的头上摘下的?”
王三大汗如雨,抬起头来望了狄公一眼,喘着粗气答道:“老爷,休听那做公的冒功诬告,小人从未见过什么金钗,也不知道那肖纯玉是谁。就是打死了,做个屈死之鬼,也虚认不得。”
狄公见这王三果然刁横十分,且有撒赖的一股子拗劲,如东净(这下长见识了,原来唐朝管厕所叫东净)里的砖石又臭又硬。然而王三眸子里那闪烁浮露的目光,却使狄公深信,这是一个狡狯的凶犯,不动大刑是治服不了他的。
“拶指!”狄公吼了一声。
一个衙役拿了一副竹制的夹棍,将王三的十指分开夹紧了。
“招不招?”狄公问。
“不招!”
狄公一示意,衙役便将夹棍的绳子使劲抽勒。
“哎唷——”玉三像杀猪一样惨号起来昏厥倒地。衙役松了绳子,用热醋薰王三的鼻子。半日王三渐渐醒了过来。
狄公示意衙役递过一碗香茶。王三横蛮地用肘子一撞,茶盅跌得粉碎,香茶泼了一地。
狄公看在眼里,微微点头,传命带肖福汉上堂。
肖福汉战兢兢上来公堂,一见王三那副惨状,心中恻然,口称“罪过,罪过”。
狄公温和地说道:“肖福汉,古人道,‘黄金黑世心’,但世上偏偏还有不少为贪财而死的呆汉。你且将那对金钗的来历细说一下。”
肖掌柜大悟,说道:“老爷,小民想来这罪孽之源莫非真是这对金钗?当年,我祖母从一个败了家私的人手里贱价买进了这对金钗时,便种下了祸根。记得买回金钗的当夜,便有两名强人闯进了家里,杀人我祖母,盗去了那对金钗。后来官府勘破了案子,两个强人被斩了首,追出了赃物,于是那对金钗还给了我的父母亲。——我母亲便将那金钗插戴在头上。
“谁知没两个月,我的母亲便得了重病,在床上缠绵挣扎了半年,延医吃药,把个家私全掏空了,一命呜呼。我父亲又悲又忧,落后也便亡故了。——我当时便隐隐觉察那对金钗是祸根,谁人得了谁遭殃。我说不如卖与质铺或金市,也可换买些生计柴米。谁知贱妻不从,反将金钗给了纯玉插戴。——如今果然坏了纯玉性命。老爷今番拿获了凶犯,这对金钗宁可交官,千万别断与小民,小民福薄消受不起。——我敢说谁得了这对金钗,谁便晦气遭殃。”
狄公点头频频,从案桌上站起那对金钗正待开言。堂下王三忽长长吁了一口气,又喟叹连连:“晦气,晦气。——金钗果然是妖物,害我遭殃!”一面抬起头来,深有悔悟地望着堂上狄公,轻轻叹道:“老爷,小人糊涂一时,致有今日。恐怕也是劫数,为之奈何?叹又何益?圣明在上,饶我不得,如今索性全招了吧!”
狄公大喜:“白日昭昭,可见天理不假。倘是早招了,也免了这许多皮肉之苦。”
王三道:“小人一生从未得一快活,运命乖舛,屡遭坎坷。那日杀了那女子,得了金钗,自谓转了运机,从此可以发达顺利。又谁知反落入法网。自知难逃一死,岂敢奢望侥幸。惟求老爷赐一具棺木,留个全尸。——好让小人酆都苦炼,投胎转世做个好人。”
狄公道:“这个不难。只要你—一从实招供,本堂替你做了这主。”
王三乃招道:“一日我赌输了钱,心中不快,便深夜晃悠悠上街去,只望遇上个财神菩萨。我刚走到半月街小巷时,忽见一个黑影眼前一闪,我疑心是贼,便上前想逮住他,敲剥出他几两银子。可谁知那黑影闪过后,久久不见动静。我只得自认晦气,怪自己看花眼了。过了几日,我又走到了半月街那小巷。——记得已过半夜,忽见楼上的窗户垂下一幅白被单。心想扯了去,也可换了一两银子使化,便上前去轻轻一扯。谁知这一扯不打紧,楼上窗里灯光亮了,我正待拔脚逃去,却见窗户开处探出一个女子的头,那张粉脸儿在月光下十分的姣好,我顿时明白这女子必与奸夫半夜厮会。正可相机行事。于是我紧紧抓住那被单往上爬,那女子非但不叫唤,反用力相助往上提。
“待我爬进了窗户,那女子才知认错了人,正待发声叫喊,我岂是木石,便上前一手捂住她的嘴,恣意轻薄。那女子也恁的有些气力,奋力抗拒,惹得我火起,便扼死了她,然后又奸污了她。翻遍了箱柜、抽屉并不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猛见她头上插着一对金钗,料是值钱之物,便拔了下来,匆匆跳窗而逃。——至今日堂上乃知那女子的姓名是肖纯玉,端的是块纯净的白玉。可怜与小人一样,同是遭了那金钗的荼毒,死于非命。如今想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老爷高高在上,想来我的供词也可令你满意了吧!”
狄公令王三在供词上画了押。押下死牢监候。
狄公转脸对肖掌柜道:“这王三的供词想来你也听明白了。你老俩口只纯玉如此一个闺女,日后无人赡养,你既明言不要那副金钗,我便请金匠戥了分量,折作银子与你,庶几可保晚岁衣食无虞。”
肖掌柜叩头称谢,狄公命他退过一边,又唤带王仙穹上堂。
王仙穹已闻冤案昭雪,真凶伏法,心中却并不愉悦;愁眉攒紧,脸色阴郁。
狄公见王仙穹泪痕未干,心中也略知个中滋味,乃温和地说道:“本堂原应重重罚你诱奸之罪,谅你在冯老爷堂下已挨过三十棒笞,故从轻豁免了体罚。只是有一条本堂擅为你作主了:你须金花彩币聘定肖纯玉为你的元配正妻,待秋闱完毕,选个吉期抱着她的牌位拜堂完婚,以慰纯玉在天之灵;并去肖福汉家作半年女婿,小心服侍岳父岳母。日后倘能场屋得意,中举出仕,须从俸禄中每月扣出十两银子孝敬岳父岳母。老人家的常年衣服,茶米柴酒都须你照顾,临终还须得个好断送。此两件事办到了,乃可再娶亲,生儿养女度光阴。但肖纯玉元配之位不可更变。”
王仙穹听罢怆然出涕,连连称谢。跪拜叩头再三,乃退下堂去。
狄公传命:“退堂。”
堂下外厅观审之百姓欢声迭起,喝采不已。
第十四章
午衙之后,狄公将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四人叫到内衙,开始将梁夫人与林藩之间世代怨仇细细交代一遍。
“大约五十年前,广州城荔枝湾一条街上住着两家富商。一家姓林,一家姓梁。两家都买卖兴隆,生意发达,他们的商船远驰爪哇、波斯、大食、大秦。梁家生有一男一女,男的名梁洪、女的名梁英。那梁英便嫁给林家的独生子林藩。两家自从做了亲眷,更是相敬互助,和睦融洽。不久林老先生故世。临死前,他嘱咐儿子林藩要守住家业,奋发自强,并维持林、梁两家的血缘情谊。
“林藩却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弟。吃喝嫖赌,无一不嗜。生意又屡遭挫折,大亏血本,渐渐把个家业败了。梁老先生年事已高,便将商号的业务全交给了儿子。那梁洪却是个勤俭之人,励精图进,经营有方。生意很有起色,事业反比梁老先生在时更兴旺了。
“梁洪经常拿出银子帮助其妹婿林藩。有时又推荐给几笔唾手可赚大钱的好生意。无奈林藩终不醒悟,梁洪给他的钱哪抵得他挥金如土。梁洪也渐觉力不从心。只恨铁不成钢。那梁英也常规劝丈夫改邪归正,努力上进。谁知反惹得林藩发怒,骂她梁家人小觑了他林家人,全把梁洪兄妹一片拳拳好心当成恶意,故常切切于齿,骂声不绝。
“梁洪娶妻容氏,少年美貌。甫及五年,已生二男一女。那梁英却是久久不孕,林藩为之又火上浇油,更生怨恨。林藩见容氏貌美不觉心动,便生了邪念。他深知容氏乃大户人家日秀,不肯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来,乃心中慢慢生出一计,歹毒十分,阴谋一举霸占容氏并侵夺梁家产业家私。
“一日林藩打听得梁洪要去番禹县金市收账,那账目中还有广州另外三家金市委托他顺便办理的数额。林藩便买通了两名匪盗。在半路上的一林子里杀害了梁洪,抢去了全部金银。
“于是林藩跑去梁家,告诉容氏,梁洪在半路上遇着剪径的歹徒,抢去了金银又负了伤,被人抢救下抬到了附近的一座古庙里,如今已无生命之虞。他说梁洪的意思是暂将他遭歹人抢劫之事遮瞒一阵,一俟他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数额凑齐补偿了,再偷偷回广州处理自己的事,否则这事将大损其广州商号的信誉和他在广州的地位。林藩说梁洪要容氏当夜赶去那古庙与他相见,商定一个妥善的法子凑足那笔补偿的数额。
“容氏信以为真,便随着林藩去了那古庙。进了古庙,林藩便露出禽兽的真面目。他一面告诉容氏梁洪的死讯,一面要求容氏改嫁于他。容氏羞愤交加,奋力反抗,林藩则恃力强奸了她。第二天一早,容氏咬破指尖,在绢帕上写了一封血书,便悬梁自尽了。
“林藩心细,搜出了容氏身上的血书,血书上写道:‘林藩贼子将我诱骗。此身已污,不能奉侍翁姑育养儿女,唯一死赎我清白。’林藩将绢帕上‘林藩贼子将我诱骗’八字一行撕去焚毁,余剩又塞入容氏的衣袖。便又匆匆赶来梁家。
“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已得知儿子死讯,正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原来梁洪的一个伙计从那林子里逃脱了性命,奔回家来报噩耗。林藩假惺惺地哭泣了一阵,又安慰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