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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在质问本官?”他眯起眼,语气轻柔,却仿佛已经可以感觉到这里六月飞雪,冰天雪地了。“不敢,在下只是相询,毕竟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眼见这许多百姓如此惨状,怎能弃之不管不顾?”
“你知道什么?你又懂什么?流青,你所谓的有人要见我,就是带这种无知小民进来,是你见我太闲了,还是你自己太闲了?”冷眼瞟过贴身侍从,看着他手忙脚乱解释的样子。“不是的,大人,我,他,他说……”
“是在下威胁这位小哥要他带我进来的。”不待他出声,我又续道,“虽然在下自问不敢说有把握医治,但有一个人,若大人能将他请来,此事大有希望。”
“哦?此人是谁?”一直不动如山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我正容道:“江南圣手齐彝前辈。”
本以为严沧意就算没听过齐彝的大名,也会马上派人去将他请来,却不料他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又睁开,眉宇间有说不出的疲惫。“他死了。”
“什么?”我怔了怔,无法理解他的话。
“你以为我不会想到去请他?”黑眸掠过一丝黯然,“齐师伯在三个月前就已经病逝了。”
“不可能!”我摇摇头,踉跄退了几步,神色尽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那么温柔细心慈祥的一个老人,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精神奕奕,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音容笑貌,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个教我要“待人以诚,虚怀若谷”的身影,清晰可见,怎么会……
喉头一阵哽咽,眼角湿热,垂下头,努力不让眼泪出来。腰被扶住,背心传来一股暖流,回首,是慕容温柔的注视,心底霎时暖意与怆然交加,默默无言。
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你认识齐师伯?”
“我……草民和齐前辈有过一段忘年之交。”涩然地笑着,我缓缓答道。
“你是?”
“秦惊鸿。”
“你就是秦惊鸿?”身子一倾,几乎有拍案而起的架势了,那举动,很难想象是那样冷静自持的人做出的。
“是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他喃喃念了两句,瞬间已冷静下来,眼睛却还紧紧地盯住我。“齐师伯辗转病榻之时,曾无数次提起你的名字。”
我伢然,“前辈他……”
“你必能治好这种怪病。”一字一顿,目光灼灼,竟是无比肯定。
“我不知道……”神色现出些许迷茫,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何以他会这么清楚?
“你可以的,师伯对你寄望甚深。”
“我……”真的可以么?回首望向慕容,明明不赞成我以身涉险,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眼底有着和严沧意一样的肯定。
深吸了口气,语气缓缓而坚定。
“好,我试试看。”
41
“逆秋气,则太阴不收,肺气焦满……”
“八风发邪,以为经风,触五脏,邪气发病。”
“南方生热,热生火,火生苦,苦生心,心生血……北方生寒,寒生水,水生咸,咸生肾,肾生骨髓……”
“……”
我把自己从前看过的古籍孤本通通从脑海里搜刮出来,连最基本的病理也不放过,却依然找不出关于这种怪病一丝一毫的头绪。
秋日高爽干燥,本不是发病的季节,何况是传染性极强的病,再者叙江泛滥方过,就算有也应是瘟疫之类的疾病,这种病的症状却全然不似。最奇怪的是,这种病不分地域,无论南方北方,皆有无数人病倒。
是什么病会使得五脏六腑全部溃烂,而外表却丝毫都看不出来的呢……?
撑额苦苦思索着,浑然不觉有人靠近。修长手指搭上额头,让我悚然一惊,温煦的嗓音却使我随即放松下来,懒洋洋地倚入身后人怀中。“你来了。”
“恩,想归想,不要太累了,我可还没原谅你。”
闻言莞尔,任由暖意随心。“是,慕容大公子。”
眼角瞥见被那双洁净白皙的手指拈着的纸条,随口漫道。“这是什么?”
薄唇浮上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将纸条递给我。漫不经心地打开,视线蓦地凝住,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
“冥月教的作风很凌厉呢,不是吗,迅雷不及掩耳呵。”
我看着纸条上“九月二十,冥月教灭上官世家。”几个字,“四大世家之一的上官家,就这样被灭了?”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是多少代价换来的?
慕容点点头。“四大世家虽屹立百年,其实力却远不如表面上那么风光,被灭是意料之中,也是迟早的事。”
“是吗?”我低语,心思复杂,千回百转。
“兔死狐悲么?”柔和的回应却是一针见血的残酷。
我叹笑,这个男人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敏锐。“上官家今天的下场也许就是秦家的未来。”从前足不出户,也不是不知道父亲自母亲死后便极少真正管事,更勿论着意扩大秦家的势力,以往四大家族之首的荣耀也渐没落,却仍觉得虎落了平阳,总还是虎,至出了江湖,方才知道自己之可笑,在于坐井观天,以秦家现在的情势,怕是当真会步上上官家后尘的。
“你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不要再想了。”
“如何能不想,我的名字前面终究有一个秦字。”苦笑,低叹。就算离开了,就算秦家的人那般对我,那里还是我生长的地方,还有父亲和轻盈,有我年少时的一切回忆。
“封雪淮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我一怔,不明白慕容的话。“不明白么?”点点我的额头,慕容轻笑。
灵光一闪,差点要跳将起来,“你,你是说……”急急喘了口气,“你是说要我用救了江南分堂的事,去换封雪淮的一个承诺?”
“聪明。”慕容颔首,微笑。
“他,会肯么?”有些迟疑了。
“我与他敌手多年,相互了解为甚,以他的性子,是绝不喜欠人情的。”
“好,那等这里的事了了,我便去找他。”
“我?”声音有些危险。
“呵呵,知道了,是我们。”
灯花闲落,伊人笑语切切。
纵使前路祸福难料,你也绝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当然,我们约好了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何?”
我摇摇头,神色亦是疲惫,更多的还是不确定。“难说。”
眉头闻言紧紧地锁起。“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想遍翻遍我所能找到的所有医书,还是找不到这种奇怪的症状,就连相似的也没有。”拭去额头薄汗,左手依然搭在一个病人的脉搏上,只是茫然无力感如故。
“不是瘟疫,不是伤寒,也不是任何怪病,难不成会是中毒?”冷峻面容一沉再沉,“如果没有根治的办法,可否退而求其次先镇住,拖延些日子再说?”
万千的思绪在脑中飞转,却突然被他的话截得断了一断,直觉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关键。
“你刚刚说什么?”
饶是冷静如严沧意也不由被我问得怔了一怔。“拖延些日子?”
摇头摇头。“前一句。”
“中毒?”
“没错!”我大叫起来,随即发现自己的失态,吐吐舌头,依然不掩兴奋。“我怎么会没想到呢,谢谢你,谢谢你!”若不是顾忌着旁边还有一个病人,只怕我真会手舞足蹈起来。
“你想到法子了?”冷颜动容。
稍稍抚平一下激动,我摇摇头:“虽然还不肯定,但总算是一个突破。我们以前太执着于往病这一方面想了,却没有考虑过它也许真的不是一种病。”
严沧意蹙眉。“难道真的会是一种毒?”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我正了正色,不再卖关子。“你有没有听过蛊?”
“蛊?”眉间刻痕更深。“听师伯说过,是流传于南疆山林之间,一种杀人于无形的东西。”
“没错,我先前在南疆待过一段时间,对于这种东西有一些了解。”我顿了顿,“之前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其实把这些症状联系起来,就会发现它们很符合被下了蛊时的情状。”
修长身躯微微一震,“若真是如此,此事非同小可。”我明白严沧意的震惊从何而来,若只是病,还可以把它看成是洪水的后遗症,如果真是蛊,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人为的。
想及此,我亦神色凝重。“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还有一个关键我所不能理解的,通常被下蛊的只能有一人,最多也不过几人,何以能够波及数十万百姓?但在目前我们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拖一天,便要死多几十人,尸骨成山,白幡漫天,如何不凄凉?
“我马上叫多几个大夫来帮你。”一旦达成共识,没有多余的废话,严沧意立时转身而去。
我望向眼前,绵延至身后,四面八方,一片片辗转的呻吟,沉痛地闭了闭眼,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42
“他醒了!他醒了!”在为第一个病人施完最后一针,顾不得擦上满头的汗,身后已传来雷般的欢呼。
“秦公子,秦公子……”妇人跪了下去,哽咽不能成语。“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家相公,谢谢您……”
“不要这样。”我急忙扶起她,却扶不起她身后跪倒的一大片。
“公子,求你救救我吧!”
“公子,我娘她……”
“公子,求你……”
“只要惊鸿力所能及。”平淡的语气下,是不容置疑的决心。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负手而立,忽有感言,风猎起长袖宽袍飒飒作响,仿佛有飘然而去之感。而脚下,踏的是叙江流域一带广袤的疆土,星火点点,不复之前的凄凉之意,却有着更多的希望,睥睨天下的感觉也不外如是吧,现在有些能明白慕容何以如此爱站在高处俯视的原因了,有时候只有站得高,才能看清楚一切。
“能看尽一切,却未必能看清自己。”冷淡的声音亦突然响起,两人相顾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患难与共,惺惺相惜的笑意。
“师伯果然没有看错人。”轻松下来,向来冷峻的脸亦扬起一抹难得的笑容。
“前辈他……”想起齐彝,不禁黯然。“是一个好人。”
“更是一个好医者。”严沧意颔首,眼神忽而飘渺幽远起来。“他一生治好无数人,却终究也治不了他自己。”
“如果那时候我在……”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没用的,”收回目光,严沧意笑了。“他说那是天命,所谓天命者,众皆难违。”
我亦笑,云淡风清。“我救人,不知算也不算违背天命。”至少,也是阻碍了某些人的路吧。
严沧意挑眉。“如果是呢?”
“绝不后悔。”
换来大笑。“好,不愧是琴心剑胆的秦惊鸿!”
斜睨他,“我以为,这个词比较适合阁下。”虽然救人无数,然而越职揽权,毕竟是过大于功。回朝以后即将面临被弹劾罢官的境况,还要时时防范着得罪了朝中某些人的危险。能在这种情形下还笑得如此淡然的人,若不是剑胆琴心又是什么?
笑声渐没,嘴角依然残留一抹笑痕。“你要小心。”
“什么?”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告戒。
“你救活无数百姓,自然引来万民感激,但同时也碍了某些人的事。”
“你是说下蛊毒者?”见他点头,我哑然失笑,“可是在朝为官的不是我这一芥草民,而是严大人你。”
严沧意淡笑,遥望苍穹,神色悠悠:“自此一事,惊鸿公子之名,名动天下。”
“满意了?”
回首一笑,倚入来人怀中。“满意了。”
任夜风萧瑟,却独有一片艳阳高照。
无论何时回头,总有一个人,勿须多余言语,便已懂得你的全部。
“接下来呢?”
偏首思索,略带狡黠地瞅着那人。“如若慕容公子愿意,在下欲携之往黎州重游。”
俊眉微挑,故作苦恼。“若是不愿意呢?”
“那只好独自上路了。”末了,还一脸遗憾地摊摊手。
“你敢!”铁臂立刻扣上,耳边传来呓语般的威胁。“现在就让你上不了路。”
“你……”红云霎时从脸颊蔓延至耳根,方才的伶牙俐齿全然不复得见。
“怎样?”我愈是羞赧,他便笑得愈是恣意。
“我……”
远处传来一响轻爆。
抬首,愀然变色。
如墨如幕的夜空,一束亮光自北而起,直冲云霄,至半空,忽又破成碎玉无数,星星点点,无比璀璨。
“惊鸿?”
苍白的唇动了动,声音干涩飘渺得仿佛从遥远处传来。“那是秦家通知分散于各地的秦家人的讯号,只有,只有遭逢大变的时候才……”急急喘着气,没有再说下去,生怕一语成谶。
难道,难道……
“不要多想,我们现在就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