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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温和地笑着:“这个本抚台自有分寸,朝廷法度,向来是诛除首恶,解散胁从的么,二位只管放心,好歹让二位过得去,呵呵,呵呵。”
李鸿章的身影随着他的笑声远远地隐没在秋风里,雷纳德这才转身道:
“长官,我这就连夜潜入苏州城,去见独眼龙将军。”
“不。”戈登沉吟道:“抚台大人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再说独眼龙也并非苏州城的主将,你拿着我的书信公开进城去,求见他们的总司令忠王阁下,如果他不在,就去见那个慕王谭绍光将军。”
“公开求见,这……”
戈登轻轻一笑:
“他们二位送还白聚文一行,礼数周全,我们似乎应该答谢一声的。”
“老大人,学启虽做过贼,好歹也是做的老大人家乡之贼,如何您老人家胳膊肘往外拐,反向着那两个洋鬼子?”
“你这楞子,嘿,让本抚台怎么说你才好,”李鸿章看着程学启那张涨红了的黑脸,淡淡笑了笑:“那帮洋鬼子现在咱们还用得着,能哄就哄两声,哄不得就躲得远远好了,洋鬼子么,蛮夷之辈,禽兽之属,哪里晓得什么礼义人伦,如何讲得道理,你就当是哄自家场院里的小鸡小狗,不就管了?”
程学启佩服地看着这位比自己其实大不了多少的“老大人”,口里却忍不住又嘟囔了一句:
“可他们打算劝降……”
“让他们去劝好了,”李鸿章一笑:“这嘴长在他们脑袋上,可这大印,不还攥在咱爷们手里么?”
注释:
1、常安军:英法协助清政府在浙江组织了三支中外混合部队,即常捷军、常安军、定胜军;
2、程学启本来是英王陈玉成部下的先锋,在集贤关叛投曾国荃,淮军组建时因为他是安徽人,所以拨给李鸿章调用;
………【(七)】………
暮秋,苏州城外宝带桥。23Us.com
这宝带桥建成于唐元和十五(公元819)年,大小五十三孔,通常九十四丈八尺,如玲珑玉带,绵亘在一片湖光水色之间,不但是六百里太湖上最出名的桥,也是苏州城里城外居民们引以为傲的一大胜景。
可此刻这玲珑玉带却被硬生生从中拗断了七节,刺骨的晨风呼啸着从被拆断的桥间窜过,仿佛也在为这一下变得陌生了的熟悉景致呜咽着。
水天一色间,一艘通体雪白的伙轮船破浪驶去,烟囱尖处,太平天国金色的旗帜,在湖水秋风里,闪烁着灿烂的光芒。
黄旗黄繖,一群天国大员肃穆地立在桥上,目送着伙轮船渐渐远去,他们身上或精绸、或粗布的团龙黄袍,在湖风里不住瑟缩着,仿佛桥根下枯萎的衰草。
“好端端的伙轮船,硬是一仗也没得打,就让忠王千岁开去了无锡,X个龟孙,这苏州城,没法子守了!”
康王双手笼在袍袖里,一面跳着脚,一面没好气地骂道。
“王弟,胡扯啥子呢?”比王瞪了他一眼,自己却也一脸的黯然:“要怪就得怪那个该千刀的洋鬼子戈登,占了我们的浒墅关跟虎丘,堵住了阊门街口,伙轮船再不走,给那龟孙的啥子加农炮堵在运河里头,就真成了篾篓儿里的王八,动弹不得了!就这个样子,喏,不还硬是拆了这七孔宝带桥,才出得湖么?”
“唉,王兄见得是,这洋枪洋炮硬是厉害,来王(1)千岁也算老江湖,连营二十里,怎么样,两个时辰洋炮一轰,稀里哗啦,卷了旗子,一路败到丹阳去了。如今伙轮船也没得了,忠王也走了,小弟这心里……”
比王怅然摇了摇头:“我讲两句交心的话,这伙轮船走了也没得啥了不得,你我弟兄打江山这多年,什么阵仗没得见过?还用的上这洋船壮胆?只是忠王千岁这样一出城,我这心里跟猫挠一般,好歹硬是不落底。纳王哥,你讲是不是?”
纳王仿佛没听见似的,怔怔望着湖水出神。
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内心却如湖水般一直翻腾不已。
他是在想忠王临行前和他说的一番话:
“永宽,自湖北出来尔就跟定本藩,如今主上蒙尘,其势不久,尔生心,也算得常理,如今之势,我亦不能留尔,尔两湖之人,欲自求多福,皆由尔便,尔我弟兄一场,不必相害,尔自投去,本藩自以死报国便了。”
忠王如何知道自己生心的呢?难道自己偷晤程学启,被他知晓了不成?
“郜哥,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天国你干过,我也干过,干不得了嘛!你我兄弟都是三江两湖的哥们弟兄,犯得上给那些广西猴儿陪葬么?李抚台是小弟乡里乡亲的父母官,小弟作保,只要郜哥斩得忠逆首级,并苏州城来献,必保老哥二品前程,你这个草头王儿就不要当了么,千百来号王了,稀罕么?”
他当然不想陪葬,天父天兄什么的,他不懂,也没兴致弄懂。
不过忠王对自己的恩情,能忘了么?
“忠王宽草(2),我等万不能负义,自幼蒙带至今,而谁有此他心?如有他心,不与殿下共苦数年……”
是啊,大不了就是一死么,图忠王,当我郜永宽是魏延么?再说,忠王何人,我郜永宽也图得?
晨曦湖风里,慕王神色凝重,沿着湖岸走下去。
“哼,就凭这个年纪轻轻的谭木匠(3),也做得我老郜的上司,呸。”
纳王心里恨恨地诅咒着,脸上却丝毫不曾流露出来,反倒清了清嗓子,招呼道:
“慕王兄,忠王殿下已远了,如何,回城和傩(4)和傩?”
慕王横了桥上的纳王一眼,斟酌着没有马上答话。
他在想临行前忠王对自己说的一席话:
“本藩劝陛下让城别走,陛下不听,说朕的天兵天将多过于水,如今天京城里,幼西王掌令,不从者合城诛之,本藩苦求陛下放我出城救苏福省,洪家叔侄,便强索十万银两方许出城,本藩不得已,连老母首饰凑了十万送上方出,唉,这天朝的气数……依本藩之见,这省城尔能守便守,不能守,便弃城同走,尔我俱是广西人,为国尽忠须是本分,城中城外,如何不是一死?”
死,我谭木匠当然不怕,天父常说贪生便不生,怕死便会死么。但苏州城是我的分地,就算死,也要死在这城上。
何况,这城里城外,还有五王四天将,近万的人马,习玖昨日禀报说,他已求得就嗣钧(5)黄三升发兵来救,近日就会到省。
不过,向来深思熟虑的忠王殿下忽作如此言语,难道……不会的,都是天国臣子,十几年出生入死的伙计,若有异心,何必等到今天?
“纳王弟稍候,本藩欲再踏看一下城外的圣营……”
话音未落,却见一骑报马,从苏州城方向飞驰而来:
“禀各位千岁,英吉利国会代常胜军戈登,遣特使大荷兰国皇家海军中尉雷纳德。范。德。海因来城,求见忠王、慕王及诸位殿下。”
“X个龟孙,这天杀的洋鬼,猫哭耗子么?不见不见,轰了走,轰了走。”
比王伍贵文没好气地嚷道,可不是,见也要开仗,不见也要开仗,横竖都是一个打字,何苦去见这洋鬼子头那什么该死的特使,有这闲暇,不好多看一眼买卖街的铺子,多搂一搂王府里的几个贞人?唉,看一眼是一眼,搂一刻少一刻喽!
“不妥不妥。”一直沉默着的宁王开口了:“两军见仗,先礼后兵,洋鬼子既然派人下书,我们倒不好太小气,好叫洋人笑话。”
慕王点点头:“宁王弟道得是,他们枪炮来,尔我便枪炮应,他们礼来,尔我自然也礼应,如此方不辱没我天朝上国的气度。”他瞥见桥上纳王神色似乎颇有不愉,略顿一顿,问道:“纳王弟,尔尚有何高见么?”
纳王其实倒也没什么高见,不愉却着实是不愉的,只要这个比他小了差不多十岁的“慕王兄”发号施令,他就从来没有愉过。不过虽然如此,他嘴上却淡淡道:
“王兄见得甚是,你我一同去见见这个什么洋鬼子特使好了。”
注释:
1、来王陆顺德,忠王麾下大将,广西藤县大黎里古制村人,与忠王家乡大黎里相距仅三里,传说忠王曾是他们家的短工。太平天国辛开元(1851)年十六岁时在本乡入太平军,从征至天京,后隶忠王部下,庚申十(1860)年以功封忠义宿卫军大佐将认天安,未几升迁殿前南破忾军主将认天义,壬戌十二(1862)年春,以克复萧山县绍兴府功,封殿前斩恶留善来王彩千岁,天京陷后改隶侍王李世贤,从征入福建,乙好十五(1865)年七月,侍王为康王汪海洋刺杀,来王不服,以众寡不敌不敢争,退守长乐,旋为清军所围,同守者天将林正扬叛降,执之送清营,解送广州,沿途解衣沽酒,饮啖自若,八月十二日,凌迟死广州市,沿途犹大骂不绝;
2、宽草,即宽心,草是心的隐语;
3、谭木匠:谭绍光幼时为木匠学徒,故人称曰谭木匠,其王号“殿前斩曲留直慕王丰千岁”,据说便是吏部索贿不得后的恶意调侃,盖斩曲留直,俨然一木工也;
4、和傩,浔州土白,即和睦,共同商量,太平天国公私文告和谈话中常用此词;
5、就嗣钧:嗣钧本作嗣君,系诸王继承人即世子的称呼,壬戌十二年天王颁布《钦定敬避字样》,讳君王二字,规定除东王、西王世子外,其余诸王世子改成嗣钧,就嗣钧黄三升是就王黄盛均的儿子,就王,天王表兄,本姓王,早年即从天王拜上帝。
………【(八)】………
“叛军多是些无知识的苦力,他们的信仰更是不折不扣的魔鬼的学说,他们的事业毫无前途可言,所以我才。wWw.23uS.coM……不过,请相信我,你这趟差事会非常安全,他们决计不会难为你的。”
雷纳德骑着马,缓缓走在苏州城狭窄而曲折的街道上,脑海里不断翻腾着临行时,马憞(1)和他唠叨的那些话。
他并不喜欢马憞,一个可以为了钱叛离洋枪队,又为了钱叛离叛军的人,实在是会令许多老派的人感到厌恶和鄙视的。但是,他不怀疑马憞的话是真诚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守城的叛军军官态度冷淡,接待却是斯文而不失礼仪的,进得城来,也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被捆住双手,或者蒙住眼睛。
街上很冷清,却并不算杂乱,一些店铺还零零落落地开着铺门,街口、桥头,诸要害处,一群群穿着红黄号衣的太平军将士们正忙碌着立木棚,砌街垒,安炮位。
“他们赢不了的,”雷纳德仔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街上的军民神色还算镇静,但脸上却布满了饥饿和疲劳;城上城里的工事修得很努力,但却并不怎么符合现代筑垒防御的法则;往来穿梭的兵士们,装备似乎也比以前在昆山、太仓见过的要好很多,但比起城外的政府军来却还是颇有不如,更不用说和常胜军相比了。
“我们是很难获胜,先生。”一个英国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我们有很多困难,不可能什么都做到最好,但我们有信心,让你们每踏进苏州城一步,都丢下一具尸体。”
“你是史密斯?”雷纳德早就听白聚文和马憞提起过这个拒不离开叛军的前英**官。“我相信你的话,可是你也是军人,你认为这样无谓的牺牲,真的很值得么?”
史密斯冷冷地平视着他:“先生,一个天国战士的尊严,你们这些西方人是很难理解的,告辞了。”
“天国战士的尊严……史密斯,难道你已经不再是一个西方人了么?”望着史密斯远去的背影,雷纳德困惑地摇了摇头。
“洋先生,慕王千岁和其他几位千岁请您大殿叙话,请。”
慕王换了身崭新的粗布龙袍,面色温和地坐在大殿正中,大殿两边的两排红漆木椅子,右边空着,左边坐着纳、康、比、宁四王。
雷纳德整了整衣帽,大步走进大殿,立正,敬礼,然后从副官手中取过戈登的书信,双手奉上:
“英吉利国会代常胜军戈登阁下特使、大荷兰国皇家海军中尉雷纳德。范。德。海因向慕王阁下致敬,并随呈戈登阁下致忠王阁下、慕王阁下的书信和礼物,请查收。”
“阁下辛苦了,请坐。”慕王从仆射(2)手中接过书信和礼单,微微点头,指了指右边空着的椅子。
“X个龟孙,洋鬼子就是洋鬼子,腿肚儿弯不得,连磕个头都硬是不会。”比王看雷纳德在椅子上坐下,鼻子哼出这么一句来,扭过头去,看了看一边坐着的纳王的脸色。纳王端端正正的坐着,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