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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历史-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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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失求诸野,礼失求诸野,圣人诚不我欺,诚不我欺!”

    这么多年了,城里的许多老人,都还记得那大才子骑着瘦驴,在破败荒凉的成贤街上一面往来得意狂奔,一面醺醺醉呼不止的样子,还一字不差地记得他所呼的这段话,虽然没一个人知道,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大才子临行,还写了几句龙飞凤舞的诗在文庙穿堂的西壁上,可惜,别说诗句、西壁,就是整条成贤街,也早在胡儿破城的洗劫中,化作了一片血腥,一地瓦砾。

    诗句没了,但老李裁缝的口碑却更响了,因为他宁肯交十税一的重税,也决不肯改做胡人的羊裘窄袖,仍然一板一眼地缝着那宽袍大袖的汉家衣冠。

    “李爷爷,您别怪小侄我多嘴啊,您也是……本来农家十税六,铺户十税一,已经过不下去了,现在又加税,这日子,唉!”

    刘四小心地靠在煮粥的灶边,生怕贪暖和靠得太近,被炉火灼了身上这仅有的一身旧袍子:

    “对了,三哥,你刚才还没说完呢,那城中胡兵……”

    郑三双手笼在袍袖里,把嘴凑在粥碗上,稀遛遛地喝了大半碗粥,这才抬起头,用袍袖抹抹嘴边:

    “你真不知道?胡人乘寒大举东征,汉兵败退,这往东一千五百里都成了他们的地盘,加上这帮家伙,整天嚷嚷什么‘一个胡人勇士,就当得十条汉狗’,自然也懒得在这小城里屯扎太多的人马了。”

    刘四脸色惨白,再不开言,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

    老李裁缝双手端着粥碗,凝望着街上稀稀落落的人群,忽地叹了口气:

    “唉,又多了几个穿羊皮的汉人!”

    这下连郑三也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

    “李爷爷,我和我家兄弟的两件旧翻新的袍子,您老……”

    老李裁缝推开空粥碗,慢慢站起身来:

    “过了晌午来我家取。”

    “这,爷爷,您知道,最近世道差,我们那铁匠铺也……这样罢,我们哥儿俩帮您把剪刀都打磨打磨,保管跟新的一样好使。”

    老李裁缝摆了摆手,佝偻着身子,步入棚外的凛冽寒风里。

    “这老爷子!穿羊皮,穿羊皮也是没法子啊,这世道,还有几个汉人,能扯得起布,做得起新袍子了?”

    空无一个客人的粥铺里,刘四一面拖着脏呼呼的破袍袖,用同样脏呼呼的抹布,擦着更加脏呼呼的板桌,一面望着老李裁缝远去的方向苦笑道。

    太阳已不知不觉地高了,淡淡的阳光洒在路人的脸上和褴褛衣衫上,可被照耀到的每一个人依旧在寒风里瑟缩着,浑没感到自己身上,增添了哪怕一丝的暖意来。



………【(二)】………

    “胡儿来了后,这头场雪,也到的一年早似一年了,唉。WenXueMi。com”

    老李裁缝立在自家破土屋门口,目送着笼着手,佝偻着远去的郑三兄弟,轻轻叹了口气。寒风吹送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他那补绽了四五个五颜六色补丁的袍服肩头,霎时间已被笼上薄薄一片寒霜。

    “裁缝爷爷,这剪刀真亮啊!”邻家二婶的独养儿子狗剩捧着个破碗,碗里装了个糠菜团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奔过来:“我娘说了,家里就这点菜团子,叫你裁缝爷千万别嫌弃。”

    老李裁缝摸摸狗剩光溜溜的脑袋,不接破碗,却伸手摘下头上的幅巾,把他连头带脸包了起来:

    “瞧把孩子冻得,要是太平年间,爷爷扯点剩棉花,给你做个虎头小帽,也算不得什么,唉。”

    他摩娑着手里那把郑三刚刚磨过的剪刀,雪天微弱的光线里,刀刃闪着幽幽的蓝光,雪花不住飘过,却沾不到刃口半点,偶尔沾上,也是瞬即如散珠搬无声滑落。

    这刃是郑三磨的,火是他兄弟郑九淬的,这把剪刀,还是他们的爹爹郑铁锤在世时,亲手为他一锤一锤打的。

    郑铁锤是方圆千里最有名的铁匠,想当年,远近十五郡县的屯将边将,都以能得到他亲手打造的一口战刀,或者一根矛头为莫大的运气,郑家神锤,李氏飞针,曾是这座边城引以为傲的双绝。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不觉有些润湿了:“铁锤兄弟,老哥我好久没给你烧纸了,惦记了罢!”

    胡寇入城时,郑铁锤双手长刀,独当村口,四五个胡儿倒在他的刀下,他自己也被胡骑攒射的鸣镝,射成了一蓬刺猬。

    “爷爷爷爷,”狗剩扯着他破袍子的下摆,把他从回忆中唤醒:“您给两个郑家哥哥做的袍子,是咱们汉人的衣服么?”

    老李裁缝混浊的老眼登时闪烁出光芒来:

    “那敢情!你小呢,没听当年那个路过的高才子说,你李爷爷这袍子,是京城也难得见到的正经八百的汉家衣冠呢!”

    “冠,爷爷,冠是什么啊?”

    “冠么,好像是帽子罢,爷爷也说不好。”

    狗剩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望着漫天纷飞不止的大雪:

    “那,爷爷怎么不给两个哥哥做帽子,光给翻了袍子呢?”

    老李裁缝黯然无语,只轻轻掸着狗剩额发上的雪花。

    狗剩忽地拍手笑道:

    “狗剩知道了,爷爷和两个哥哥是没钱扯布,狗剩家里还有半张老羊皮,狗剩跟娘央了来,给爷爷和俩哥哥一人做个皮帽子……”

    “胡闹!”老李裁缝的眼睛登时瞪得溜园:“小孩子不懂事!这羊皮帽子是那些胡人的穿戴,我们汉人看也不该多看一眼,还做,还戴,咳、咳!”寒风灌进他宽大的破袍袖,他一个寒噤,不由地猛咳了几声。

    狗剩放下破碗,忙踮起脚尖,帮老李裁缝捶着腰背:

    “爷爷别生气,狗剩知道错了,狗剩知道错了,狗剩其实是看爷爷和哥哥们冷,心里不好受,那胡人戴着羊皮帽子,好像就不冷了似的呢。”

    老李裁缝神色略和,扶着狗剩,慢慢向屋里踱去:

    “傻孩子,这胡人的衣服怎比得咱们汉人?那是他们把咱们的好东西都抢了去,爷爷没法子啊,要是爷爷有棉花……”

    狗剩回身捧起雪地上的破碗,放在嘴边用热气使劲呵着:

    “爷爷,狗剩听路过的喇嘛说,其实这棉花也是胡地传进来的……”

    “胡说!”老李裁缝又瞪了他一眼,把他没说完的半句话硬生生噎了回去。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棉花到底是汉人本来就有的,还是真个从胡地传进来的。

    风雪更紧了,灰蒙蒙地,看不清屋外的光景。

    “爹。”

    小李保正披了件烂蓑衣,裹着朔风,急匆匆地抢进屋来:

    “这些胡人,越来越难伺候了,这不,折腾到现在。爹,货郎挑子拾掇好没有?我吃了晌午就串村去。”

    老李裁缝疼爱地看着这个四十岁才得来的独养儿子,哆哆嗦嗦给倒了瓢热水,塞过个饭团子去:

    “这么大雪,别出去了罢,再者说,秋天收成本就不好,那该死的胡人又,唉,乡亲们拿什么换你的针头线脑啊!”

    小李保正接过瓢,大口喝着热水,嘴里不住含含糊糊地说着:

    “不出去不行啊,爹,您老的营生也越来越不好做了,这快过腊八了,咱爷儿俩好歹也凑合锅腊八粥罢?”

    狗剩忽地崩上土炕,一双冻僵的小手,使劲捋着宽宽的破袍袖子:

    “狗剩再长高些壮些,就学我爹爹杀尽这些胡人,把他们抢爷爷哥哥的好东西统统抢回来!”

    “好孩子!”老李裁缝一拍破木桌,赞叹道。小李保正却吓了一跳,急忙看了看门外,见屋外白茫茫的,竟无一个人影,这次放下心来:

    “狗剩,家去罢,你娘该等急了。”

    “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邢都尉了。”

    望着狗剩的背影被门外风雪吞没,老李裁缝摇摇头,轻声叹息着。

    狗剩的爹爹邢都尉,当年孤军死守这郡城的东门,最后烧死在箭楼里,连根骨头都没能拣得出来。

    “爹,我走了。”

    小李保正紧了紧衣带,拿起菜团子,掰作两半,把小的一半小心地掖进衣襟,担起货挑儿,便欲跨出门去。

    老李裁缝一把揪住,抄起另半个菜团子,硬塞在儿子怀里,嶙峋苍老的十指哆嗦着,替儿子整理着衣裳,嘴里却忍不住嘟囔道:

    “这货郎营生赚不了几个子儿,那保正更是赔钱受气的混帐差事,你就不能收收心,跟爹学着裁缝手艺么,爹这么老了,没几年……”

    “爹,我不学。”

    小李保正一言不发地迈出门槛,半晌,才头也不会地甩下这闷闷的一句来。

    “你、你这兔崽子,你妈死得早,爹就不能教训你了是罢!”

    老李裁缝倚在没了门框的门口,粗声大嗓地追着儿子背影吼叫着,风雪漫天卷起,很快就把他的骂声,吹散得不剩半点痕迹了。

    “这天,黑的这般早,胡人没来的当儿,哪里是这样,唉!”

    老李裁缝望着黑沉沉的门外,裹着破絮被,颤巍巍地蹭到桌边,摸索起火镰,正待点灯,却又凝住了。

    “省点灯油罢?反正也没什么要紧活计了。”

    他正踌躇着,却听得远处马蹄声由远而近,松明火把,照亮了屋外好大一片天际。

    “听说那十几个胡骑回城路上被咱们的人截击呢。”

    “是么?怎么样?”

    “唉,还能怎样,胡骑没伤着几个,咱们的人死了的,给活拿了的,听说差不多包圆儿了……”

    屋外村里,不知哪一家的闲人,断断续续地絮叨着。马蹄声早歇,屋外的天际,又是黑沉沉的一片。

    “啪!”

    老李裁缝使劲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那把剪刀上,忍不住又狠狠咳了几声:

    “唉,这不听话的兔崽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三)】………

    冬更深,风更疾,天更冷了。WeNXuEmI。cOM

    天刚蒙蒙亮,城外关厢刘四粥铺灶上的薄粥,也才漾起第一缕热气,天生劳碌命的汉人们,却已裹着破烂不堪的宽袍大袖,拖着沉甸甸的脚步,三三两两地往城里、往市上走去,去打熬他们全家老小一日的衣食。

    “闪开!”“找死么!”

    一队胡骑从校场方向呼啸而来,马蹄、皮鞭,夹杂着胡语汉话的咒骂,劈头盖脸砸向每一个经过的路人。

    在路人惊惶的避让和愤懑的目光下,胡骑们倏忽驰到门口,把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高高挂在城门上,劈手贴上张汉文告示,呼哨一声,又风一般地呼啸远去了。

    这些人头都很新鲜,断颈下兀自不时沥下点点滴滴的血来,不多时便把城门下黑乎乎的积雪染红了一大片。他们的眼睛已失去了神采,却仍然愤怒地圆睁着,俯视着那些笼着破烂不堪的宽袍大袖,三三两两往来其下,为了各自全家老小一日衣食打熬着的路人同胞们。

    “最中间的那颗人头是铁匠郑三哥的,唉,就是前儿个罢,也是这当儿,他还在我这粥铺里喝粥,跟我哥儿两个亲亲热热地拉话呢,喏,就坐这儿。”

    粥铺里,刘四满面乌云,一面给客人舀粥,一面唉声叹气地絮叨着。

    “郑三兄弟硬是有种!敢跟胡儿玩命,死,也死的轰轰烈烈,值!”

    那个坐在郑三当日座儿上的汉子一面赞叹着,一面端起粥碗,一扬脖,灌下一大口去,仿佛那碗里装的不是少米多砂的薄粥,而是久违了的高粱白酒一般。

    “嘘,小声点,不要脑袋了!”一个老者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小心地四下巡视一番,见无动静,这才重又坐回本座,压低了嗓音:“爷们,值啥?值个屁!三十几个汉子,打十几个胡儿的埋伏,结果怎么着,嘿,胡儿才死了两个,他们倒好,连死带捉,差不多全完了,唉!”

    喝粥汉子把粥碗重重顿在桌上,脸色铁青,说不出一句话来,刘四却好奇道:

    “十三叔,你听差了罢?别人不敢说,这郑三郑九哥儿俩可是祖传的好武艺,等闲几十条大汉近不得身,哪能窝囊成这样?”

    十三叔眼珠瞪得溜圆:

    “嘿,爷们,咋说话呢?你十三叔啥时候听差过?这郑三郑九哥儿俩好武艺不假,可昨夜上他们和胡骑厮打,哥儿俩的袍袖衣摆,都给酸枣枝挂住了,一下子扯不开,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唉,这郑三两条腿硬生生给兔崽子们砍断了,惨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中年人抬起头来:“不错,听给胡儿们烧火的老曹头讲,这郑三是任他们怎么折磨,一句软话没吐,直到砍头,就没停过骂,有种,有种啊!”

    十三叔一卜愣脑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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