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鹃子听他话里有话,凑近问道:
“大叔,好讲讲出了么子事么?”
“妹子啊,不怕你们见怪,这官兵进城,杀长毛抓逆首,原都算得本分该应,可这些龟孙抓长毛不起劲,抓女人倒精神得很,城里从十一二岁的女娃娃到三四十岁的婆娘,叫他们瞧见,怕是难得几个走得脱呢,这不,为了争女人,几个总爷、副爷扯破脸皮,枪炮已动得好几回了。妹子,听叔一声劝,你两个还是早些想法子混出去的好。”
“哪个不想走哟,”鹃子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足:“可是我、可是我……我男人病倒,我哪能、哪能……”
“好妹子!”谢老实赞了一声:“这样子,你要么子菜蔬只管拿,横竖你们就算拿个十天八天,这金圈圈也够叔菜本了,改天叔想法子给你们整只鸡,等你男人身子好些,你们趁早出城回家去。”
两人千恩万谢,抱了菜蔬正待离开,忽听得大街的方向,铜锣悠悠,由远及近。
“出红差杀长毛头,妹子快走哟,”谢老实脸色顿变,口中说着话,双手忙乱不迭地拾掇着摊子:“罪过哟,孔夫子门前开杀戒,菩萨莫怪,菩萨莫怪……”
十几匹马,几十个湘勇,簇拥着一个木笼,缓缓开过了棂星门,开到朝天宫阕下。
“王次兄!”
鹃子和黎姐心中都惊呼一声,不由地对望了一眼。
湘勇们已四下散开,张席棚,立刑架,驱赶那些本就不多的闲人。大约是做得熟了罢,动作煞是利索。
为首的红顶子官儿一步三摇晃上石阶,大剌剌坐在新张席棚下,那把藤圈椅子上,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吆喝道:
“把洪逆仁达提出来!”
王次兄已瘦得脱了形,满面病容,浑身都是伤痕血迹,若非湘勇扶持,怕是连站也站不稳。两个湘勇闻令,一左一右,拖着洪仁达被捆住的胳膊,把他拖到高高的石阶下:
“跪下听判!”
洪仁达身子晃一晃,竟是挺立不动,嘴角微撇,鄙夷地哼了一声。
“跪下!”
一个湘勇一脚踹在他膝弯,洪仁达腿一软,不由地跌跪下去,但他随即挣扎着盘腿坐起,口中喃喃,不知念叨些什么。
“该死的逆犯!”
湘勇举手欲打,却被那红顶子喝住:
“罢了罢了,横竖是就地极刑正法,又没得恭请王命,就马虎些子好了——这老贼在长毛当中名头糟得很,如何也这般又臭又硬?也好,老子正好消遣消遣,来人,把这老贼左右脸皮都先削一片下来,横竖是千刀万剐,早一刻晚一刻,也横竖没得么子关系。”
湘勇喏了一声,掣出尖刀,笑嘻嘻地在洪仁达脸颊上来回蹭着:
“王兄大老爷,你老若肯叫我声官兵爷爷,我这两刀便着落得轻些子,怎么样?”
洪仁达脖子一梗,闭目不答。
湘勇眉毛一陡,围观众人惊呼声中,刀光飞快地闪了两闪,洪仁达原本惨白憔悴的脸颊,登时变得鲜血淋漓。
鹃子闭上眼不忍再看,黎姐却双睛圆睁,手指骨节捏得紧紧,发出阵阵“咯咯”的响声。
洪仁达浑如不觉,哼也没哼一声,脑袋昂得更高,嗓门也陡然响了起来:
“天父主张,天兄担当,本藩便升天,也是坐大天堂,胜却尔残妖落十八层地狱多矣……”
“混帐!”红顶子勃然跃起,一脚把藤圈椅踢得翻着跟头滚下石阶。但他旋即又笑了:“好,好,小的们,快,把这老贼舌头割了——先割半截,老子倒要听听,半截子舌头,还喊得喊不得他的天父天兄,待歇儿行刑,三个时辰,一千零八十一刀,一刻一刀也少不得,要是割到第一千零八十刀就让这老贼死了,小心你们的狗头!”
“砰!”
一声枪响,兵勇,看客,登时乱作一团。
待得兵勇们反应过来,一圈看客早散得干干净净,洪仁达面带微笑倒在石阶下,一颗洋枪子从他前额直贯过后脑。
湘勇们四下搜索了半日,只在朝天宫后,冶山的山亭上,拣到一杆弹膛空空的长杆洋枪。
“雷明顿雷汞发火后装来复枪,真是好货!枪好,枪法也好,啧啧,啧啧。”
一个见多识广的幕僚把玩着洋枪,不住口地赞叹着,浑不顾边上那官儿的脸色,已涨得宛如头上那顶血红的顶子一般了。
注释:
1、清军(包括湘军)的粮食战时由粮台统一供应,但副食品则不论平时战时都要依靠采购,所以清军营盘周围总有许多摊贩,有时也因此被敌方细作混入,造成情报的泄露;
2、朝天宫在南京冶山前,原是道观,清代改为江宁府学,那块“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在此下马”的石碑太平天国期间毁坏,曾国藩进城,首先重新题写并再立此碑,至今仍竖立在朝天宫棂星门外;
3、吉字营,曾国荃的基本队伍,因首战告捷于江西吉安而得名。
………【第十七章】………
“妹子,你男人病可好些?”
朝天宫外下马碑前的菜摊,谢老实敌国宰好洗净的母鸡——其实比鸡雏也大不多点儿——,关切地问着。(看小说到顶点。。)
“好教大叔记挂,已经能下地走动了,”鹃子勉强笑了笑:“只是身子虚得很,没得么子气力。”
“能下地就好,就好哟,”谢老实神色忽地郑重起来:“能走就早些出城逃命去罢,这城子里,怕是早晚藏不得了哟。”
“怎么?”
“妹子,你不晓得,官兵折腾这好些日子,府库抢得空空,女人也捉得干净,不晓得听哪一个讲,这金陵城里,长毛地窖,暗埋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那些提台、镇台、总爷、副爷,见天疯了一样领了兵丁到处刨墙根,挖地窖,听讲明瓦廊、三山街,有名的高宅大院,都差不多刨光了,刨罢了就放火烧,唉!”说到这里,他又抬头看着鹃子涂抹得黝黑的脸蛋儿:“还有那个新封了么子子爵的李臣典李军门,抢了那么写个女娃娃还不过瘾,每日骑了匹花花马,披着个大红袍袍,在这水西门里里外外贼眉鼠眼到处张望,大叔看你也是个俊俏妹子,小心着些子,莫让他瞧见就不好了。”
黎姐听得猛一寒噤,拖起鹃子胳膊便待要走,鹃子被她拖出几步,看了看周围,却又挣了转来:
“大叔,今朝出摊人怎这般少?”
“你们不晓得?”谢老实的神情一下变得紧张,扫视四周半晌,才压低了声音:“昨天晚上老中堂(1)在水西门外桥头杀你家忠王,因此下江摊主们都……(2)”
他的声音很低,鹃子和黎姐听来却恍如霹雳一般,一下子都呆住了,谢老实又讲了些什么,她们竟连一个字也再没听见。
“新老兄弟听我歌,我歌就必活不多;心有十条亲天父,不容天堂容妖魔……”
不知何处,飘来一阵低沉凄凉的山歌声。
“听泊船秦淮的米商们讲,这是他们听到李忠王归天时唱的,听讲,直到最后,他脸上还挂到笑呢。”
一个本地口音的小贩伏在自家摊头,脸也不抬地嘟囔着。
“……新老兄弟听我歌,天堂路通休错过;太平天日有余光,莫把血肉供阎罗。”
狗王府地窖里,鹃子唱到最后,已哽咽地不成声调,黎姐搂着她肩膀宽慰着,自己却也早已泪流满面。
“得海哥,你、你为么子不把那粒洋枪子留给殿下!”
鹃子攥住于得海的独臂,不住地摇晃着。
“殿下何等样人!我若用枪,岂不辱没了殿下一世英名?”于得海脸色惨白,牙根紧咬,眼里竟没有一滴泪水:“王次兄毕竟年岁大了,我虽恨他恼他,却也见不得妖狗们拿他如此作践。”
三人都沉默。已近黄昏,从明瓦天窗透进的本已微弱的光亮,变得愈发黑暗了。
“对了得海哥,这里怕藏不得了。”
鹃子如梦初醒一般把谢老实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于得海听完,只轻轻哼了一声:
“老子原本也没得打算当一辈子乌龟,他们不来刨,老子还想着去刨他们的妖窟呢。”
“可得海哥你……”
“女娃娃家家,莫只是絮叨!”于得海一瞪眼,旋即捂着胸口猛咳起来,鹃子急忙扶住他,轻轻帮他捶着背。
“咳,咳,便没得长枪,老子还有大刀,还有拳头跟牙齿!明朝我便送尔两个出城去,前番我已经看得清楚,城北睦寡妇山后头,土山高,山路缓,城墙矮,你们正好翻出去。”
鹃子几次启唇想说什么,却终于又咽了回去:
“鸡汤差不多了,我去帮你盛了凉起来。”
六月南京的夜晚,本是看星星的好辰光,坐在自家院子的丝瓜架下,摇着蒲扇,喝着凉茶,咬着西瓜,听老人们扯那总也扯不完的牛郎织女,或是教孩子们找那传说中的老人星,是多少人家一天里最惬意最温馨的时候。
今夜的星星也特别地多,特别地亮,多得仿佛长江里的沙子,亮得仿佛鹃子眼眶里,一滴滴掉落的泪珠儿。
鹃子坐在只剩空藤的丝瓜架下,星星般晶莹的泪珠,一滴又一滴,掉落在她膝上,那刚为于得海缝补好的旧小褂上。
黎姐无声地走到她身后,慢慢揽住她肩头,想把她哄回地窖去。
鹃子抹一把眼睛,轻轻握住她的手指:
“没事儿的黎姐,陪小妹坐会儿,谈谈心罢,今夜是小妹最后一夜见到天京夜里的星星了。”
“你知道么,黎姐,我和得海哥从小就在一起玩,一起长大,又一起投了天军;小妹自从进宫,虽然一次没见过陛下金颜,但小妹心里只想着为活陛下活,死为陛下死,出了圣天门,小妹就跟没了魂儿似的,不晓得该上哪儿,不晓得该依靠哪个。直到那一天,那一天……”
两个女人对望一眼,眼波中溢满了温柔的神采。
“小妹和得海哥是同姓,却不是么子兄妹,老家那地界讲究么子同姓不婚,别处却不一定去管,就算管,也没人知道,黎姐,你和你男人黎丞相,不也是同姓么?”
黎姐的眼神陡地一亮,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这些日子小妹一直在想,如果能和得海哥一起逃出去,哪怕只能过一年,一个月,一天,哪怕一起讨饭,一起挨饿,小妹都会打心里感激菩萨,感激天父天兄的。”
说道这里,她的眼神变得凝重而忧郁:
“可是我晓得不能,他手里的枪丢了,心里的枪硬是丢不下,这些日子他对我凶巴巴的,小妹晓得,他是怕牵累我,想叫我早些儿走。可没有了天王,没有了得海哥,小妹能上哪里去哟。”
星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庞星光般的皎洁。黎姐搂住她,用衣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忽地,黎姐呆住了,像发现了什么一样,怔怔地指着鹃子的脸颊。
鹃子笑了,笑得像夏夜清凉的晚风:
“得海哥是想为他心爱的天国江山去死罢?小妹是女儿家,不晓得打江山的大事,只晓得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去死——黎姐,小妹洗了脸,这样子是不是好看得很哟?”
黎姐急得青筋都绽了起来,一双手死死攥住鹃子衣袖,拼命地摇着头。
鹃子使劲一挣,从黎姐手掌中挣脱,软语央求着:
“黎姐,好黎姐,你就成全小妹罢,过了今朝,便是想做,也是来不及了的。”
鹃子纤细的身影已悄然消失在晨曦里,黎姐呆呆地坐在丝瓜架下,手里那件缝补好了的小褂,仿佛还凝着鹃子的泪珠。
“黎姐,千万记着小妹的话,莫让得海哥辜负了小妹一番心意哟。”
注释:
1、老中堂:清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
2、当时习惯称呼江浙一带人为下江人,湖广一带人为上江人。
………【第十八章】………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尔这婆娘,如何让鹃子跑出去送死!”
于得海手擎大刀,须发贲张,在狗王府院子里咆哮着;黎姐拦在他面前,急得呜呜直叫,两只手扎煞着,不知是该先捂住他的嘴,还是先拖住他的腿才好。wenXUEmI。COm
她忽地“扑通”跪下,两手高高,把一件小褂举到于得海面前。
那是鹃子昨夜为他新补的,针脚绵密,衣襟上仿佛还沾着鹃子的泪珠。
“鹃子!”眼泪从于得海眼眶里悄然涌出:“尔怎能……”
黎姐的神态变得肃穆起来,她站起身,指指穿厅边那门小洋炮,又指指自己的耳朵,使劲点着头。
“黎姐,千万记着小妹的话,莫让得海哥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