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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南来北往、五花八门的客人,却能让他知道许多时事,那些城里的官样告示一字不提、表兄汪克昌懵懂不知、甚至陈斜眼和刘矮子也未必很了然的事情。从这些客人的口中,他不但知道这些日子忠王西征湖北,干王出兵桐城,也知道上游的安徽省城安庆已被大清夺占,浙西的重镇金华却落到忠王和他的兄弟侍王李世贤手中。
他听说上海已成立了一支头裹绿头巾的奇怪队伍,官长都是洋人,兵士却清一色的中国人,用洋枪,练洋操,甚至出操的口令都喊得洋话,据说,这支“绿头勇”的头目,是个做了上海不知哪个大清官长女婿的洋鬼子。
他还听说自己的好友容闳在天京被干王待为上宾,同辇出入,并马而行,不过,怎么这么久,一点变革的风声都没有?这不像达萌兄的行事啊!
他从沉思中抬起头,看一眼茶肆外,寒山隐隐,夕阳斜斜,集市已渐渐地散了。毕竟已是冬天,天黑得早,人也倦得快啊。
两个小把戏似也倦了,一个趴在旧黑漆桌子上打盹,一个捻了根草芯儿,蹲在角落,绕有兴趣地逗着地上打架的蚂蚁。
他叹一口气,正要叫小把戏们收摊上板,却听马蹄声响,夹杂着水根的大嗓门:
“黄先生早些收摊,我家刘大人请先生过府饮……请先生过府同谢天福(4)。”
今天刘矮子兴致特别高,不但穿了身不知哪个贞人(5)做的、不中不洋的绉纱便服,还戴了副玳瑁框的西洋眼镜。桌上放着几瓶来路不明的洋酒,王韬隐隐认得,那是英吉利国的舶来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量素来很好的刘肇钧说话还很利索,镜片后那双大眼,眼神却显得有些游移和迷离,不知是真有了酒意,还是被那副并不合适的眼镜给害的:
“黄先生可知道,李忠王已把杭州城拿下了?”
“这?”黄畹倒是隐隐听说杭州被围,但的确是第一次听到破城的消息:“将军是说,天兵在浙江大胜?”
“可不是!”刘矮子一下蹦到椅子上,神采飞扬道:“不但杭州,绍兴、嘉兴、金华、台州……都入了咱天朝版图,忠王千岁现在,可是有百万大军、两省地盘的天国头号人物了!哎,黄先生,你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孙权孙仲谋,什么六郡八十一州,怕也不过如此罢?哈哈,哈哈。”
黄畹陪着干笑了几声:
“那么,忠王可是要回苏州?在下这便可拜谒了么?”
刘肇钧的脑袋晃得像拨浪鼓:
“早呢早呢,不瞒先生说,忠王殿下早已传下谆谕,铺排两省弟兄们全力攻打洋鬼子那个上海城呢,XX的,上次洋鬼子背信弃义,咱们吃了不小的亏那!”
“攻上海?”
黄畹不由地一惊,脸色也骤然变了。刘矮子抹下眼镜,重重点了点头:
“可不是!本爵也接了谆谕,三天之后,便要亲自带着五千新弟兄,去上海城下跟殿下大军会合了。”
“嗯……”
黄畹欲言又止,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先生可是有什么妙计么?快说啊,莫憋坏我这老粗才是。”
饶是刘矮子再粗,此刻也看出黄畹有话要说,一叠声催促着。黄畹犹豫半晌,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话来:
“三日后在下当亲来送行。”
三日后。苏州城东娄门外。
五千新兵排着不甚齐整的队列,在寒风里不住地搓手跳跃,千余面或方或尖的旗帜有气无力地飘拂着。刘矮子披挂整齐,腰挎西洋刀,手提千里镜,骑一匹大花马,马上还横了杆双筒洋枪,意气风发地立在大纛下。
城楼边的垛口,几顶绣花黄风帽时隐时现,官道河岸的两旁,也战满了看热闹的各部官兵,他们指指点点,歙歙索索,仿佛在议论着什么。
刘肇钧当然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自己这五千兵都是新募,着实不太成气候,忠王前日还特意写信再三嘱咐,要他加紧训练。
“可又有什么要紧,XX的,”刘矮子不屑地瞥了城垛口一眼:“有忠王大军在,老刘这五千人就算都是豆腐,不出三个月也就炼成好钢了,走着瞧。”
“大人,列队已毕,可要出司(6)?”
一个参军问道。刘矮子拧着眉毛不答,只凝神望着城门洞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他猛一拍马颈,大叫了一声:
“来了!”
黄畹果然来了。穿一袭黑袍,戴了顶簇新的纶巾,额上鼻上,还隐隐沁着汗珠。
“XX的,老刘出趟马,还劳先生一大早爬起来送……”
刘肇钧又拍一下马颈,颇不好意思地嘟囔着。大花马很有些不情愿地刨着前蹄。
黄畹并不多言,从怀中摸出个青布锦囊,双手奉到马前:
“此中自有妙计,相烦将军见到忠王时,面呈开拆为荷。此事至关重大,不可有失,切记切记!”
注释:
1、天将一级的太平天国官员下行文书称“训谕”;
2、太平军称残疾军人为“能人”;
3、太平军要求财物归公,收藏财物的地方为“圣库”,但后期逐渐演变为官员的小金库;
4、谢天福是太平天国例行的饭前祈祷,但在许多军营里被作为聚餐的借口;
5、太平军官员称妻子为贞人,妾为小贞人;
6、太平天国后期避讳“师”,除了军师等几个词外,所有的师都要改成“司”,出司就是出师。
………【(二十七)】………
“相公,侬要去哪厢?”
杨梅捧着丈夫华尔的帽子追到大门口,华尔不耐烦地接过,跳上早就候在门口的马车:
“走!”
“早些回来,我煲好汤水哉……”
杨梅怯怯的声音在马车后渐渐不闻,华尔黑着脸,仿佛每个人都欠了他二百个洋钱一般。(看小说到顶点。。)
近来他的脾气不太好,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本来,自打他华洋混合、多达3000人的洋枪队成军后,不论巡抚、道台还是城里那帮中国富商,对自己都是捧着哄着,加意地奉承,本来么,自己得财卖命,他们破财保命,天公地道,再没比这更公平的买卖了。
可近来这风气一点点地变了,原本围着广富林打转,又是送礼又是宴请的绅商突然少了一大半,官府的脸色也不似过去那般好看了,他知道,那是因为这些人有了新靠山了。
“X的,什么新靠山,一群叫化子兵!”
他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是啊,那些被英国轮船从上游运来的,叫什么“淮军”的矮个子中国兵,一个个穿得跟乞丐仿佛,口里还操着土得掉渣的方言——上海的中国人私下里都叫“侉话”。他看过这些兵的操练,走得倒是挺精神,可完全是上海标兵(1)的老一套,论装备甚至还不如那些标兵,人家至少还有几杆洋枪呢!
“要是老子和他们打,十分钟就能让他们趴下一半,X的。”
他正这样想,车夫回过脸问道:
“先生,今天去哪儿?”
“小东门里,四方戏园。”
四方戏园是个连屋顶都没有的小戏园子,自然不可能招揽什么好角儿,上演什么大戏,只是些那时还不入流的的笃班、采茶调之类江南杂唱撑台面。不过上海自开埠以来,五方杂处,因躲避战火跑来的难民更是哪儿的人都有,这些家乡曲调倒绝不愁找不到捧场的主儿。
华尔倒不是因为喜欢这些地方小唱,中国戏在他听起来横竖都是一个味道,他喜欢的是唱戏的姑娘们:这地方虽破,却颇有些入眼的妞儿,不像那些中国官儿领着去看的什么大戏,净是些捏着尖嗓的男人充女角。
今天台上穿黑布碎花围裙的女孩子长得就颇不错,辫子又粗又黑,圆脸蛋上一双忽闪的大眼,仿佛总在有意无意撩拨着自己。
要搁在一年前,他早就吹一声口哨,三两步跳上台,去拉这妞儿的手了。可现在他知道这样不行:自己是大清国的官儿了,官儿泡妞是可以的,但要讲官儿的规矩。
“去后台找管事的,就说散戏后请这妞儿赴宴,马车在弄口等。”
干这事华尔也不是第一回了,女戏子扭扭捏捏甚至不情不愿,让自己等上半个钟点的事儿也不是没碰上过。
可今天耗得似乎也太久了点,天色已擦黑,民居屋顶上的炊烟,也散了有些辰光,往常这光景,就算妞儿还不出来,管事的也会颠不颠地奔出来讨好解释一番的。
“X的!”
他一跃跳下车,随手把帽子往车里一扔,正待自己冲进去,却见四五条瘦削的汉子从弄里涌出,无声地堵在自己面前,为首一人黑面环眼,身量比同伴高出不少,却仍比自己矮了小半个头,抱着胳膊,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你这洋鬼子,欺负人欺负到大爷乡亲头上,你也不问问大爷的拳头应不应!”
这些汉子虽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衣服,华尔一听那侉话,便知是那群淮军,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老子有钱看戏,有钱捧场,干你侉子什么事!”
为首汉子听华尔汉语甚是流利,倒吃了一惊,听他叫“侉子”,一张黑脸登时涨得通紫:
“洋鬼子,你有种再叫一声侉子!”
“侉子,侉子,侉子!!”华尔不依不饶抢前半步,用手指戳着那人光溜溜的脑门:“X的,仗着人多,以为老子怕你们不成?”
“呸,孬种才仗人多呢!”那汉子啐了一口,不屑地道:“你要有种就跟大爷一对一单挑,大爷我让别人帮一指头,就是他X兔子养的。”
华尔轻蔑地一笑:
“X的,有什么不敢!”
这汉子在中国人中算得剽悍结实,比起华尔的身板却似仍有不如,华尔仗着自己的本事,原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不料一放对,他便暗自叫苦:这人非但身手矫健,力气也着实不少,几个回合下来,自己**被他两跤惯得生疼,眼角也肿了一只,对方不过挨了他一拳而已。
那人抹一下嘴角:
“洋鬼子,你这两下子跟师娘学的吧?就这工夫也敢来咱大清国喝花酒,我呸!”
华尔晃了晃脑袋,努力把发肿的眼皮张得开一些:
“老子练得是打仗的家伙,没工夫练这些没用的,要不……”
那人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打仗,哈哈,就你们洋鬼子那腿都打不了弯(2)的,离了水也能打仗?说,你练的是啥家伙?大刀还是矛子?大爷我一概奉陪!”
“大刀矛子?孙子才练这个,喏,”华尔一翻腕,掣出枝转轮手枪来:“老子就练这个。”
“嗤!”那汉子一晃脑袋:“你们洋鬼子没胆,才靠这些歪门邪道撑腰装孬,大爷我仗打得多了,你这套唬别人管,唬大爷我可不管!到哪朝哪代,这打仗到头来还得靠大刀矛子说话。”
华尔也来火了,往后连退了三大步:
“X的,你们谁找块石头,朝天上扔,扔得越高越好!”
几个汉子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动手。为首汉子转身跑到墙角,弯腰撬起块拳头大的铺路石来:
“好,让大爷瞧瞧你的玩意儿!”
话音未落,他右手一洋,卵石冲天飞起十多丈高。
华尔举枪甩腕,砰地一枪,正中卵石,但见火光四迸,这一枪竟将卵石击裂。
两半卵石砰然坠地,石屑纷纷,散了众人一身。
那汉子泥塑木胎般呆在原地,浑忘了掸掉头上身上的石屑。待同伴过来帮他掸时,他忽地如梦初醒般推开同伴,朗声道:
“洋鬼子,算你便宜,今个这花酒,大爷就成全你。”
华尔**痛得都有些麻木了,也不想再做纠缠,收起手枪,正待迈步进弄,那汉子忽又拦住他:
“不能白饶,你那洋家伙能不能送给大爷我?反正你那儿也不缺这一杆两杆的。”
华尔倒也佩服那人的身手,大大方方摘下枪,连枪套、弹带一并递过去:
“X的,你倒真是好本事,能通个名么?”
那人接过枪,咧嘴一笑:
“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清李道台(3)手下开字营大统领程学启是也!”
注释:
1、标兵:就是绿营兵,绿营以标为最大单位,有督标、抚标、漕标、镇标等名目;
2、当时清朝官民普遍以为洋人膝盖不会打弯,因此不善陆战,这恐怕和外国使节不肯行跪拜礼,以及英国兵习惯于直腿踢正步有关;
3、李道台:当时淮军主帅李鸿章的官衔是“福建延建邵粮储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