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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诠你坐,我去给你讨杯好茶,咳咳咳。”
汪克昌双手微颤着拾掇散得俯拾皆是的书简,不时用骨节嶙峋的手掌,轻轻拍一拍干瘪的胸口。
“老兄,才几天没见,你身子怎差到这般田地?”
黄畹皱眉道。汪克昌苦笑不达,把拾掇好的书简堆作一处,便一路咳着去隔壁讨茶了。
黄畹觉得有些无聊,便随手翻看起桌上的字纸来。文书事关机密,他一个闲人不便翻阅,那些“诏多普刻”的印书翻翻却是不妨的。
《天父诗》、《御制千字诏》、《天朝田亩制度》这些他早已看得烂熟,《王长次兄亲耳亲目共证福音书》又太过荒诞不经(2),他只翻了几下便索然无味,扔在一边。
“这是什么?”
一本竹纸装订的簿子引起了他的兴趣。那簿子只薄薄十几叶,簿口用小楷端端正正写了两个字:遵依,正是汪克昌的笔迹。
“我倒看看克昌都用些什么功,呵呵。”
黄畹饶有兴趣地翻开簿子,他知道自己这族兄本身文字平常,看别人诗文却甚挑剔,这般郑重其事端楷抄录装订成册,必是很珍视的文字。
“钦命文衡总裁殿前吏部正天僚领袖顶天扶朝纲干王洪为——怎么又是他——为谕京都内外大小官员及各书士人等知悉:照得文以载道,当先尚夫尊崇,而修辞立诚,岂可罔识忌讳?缘蒙天父上主皇上帝暨救世主天兄基督大开天恩,亲命我真圣主天王暨救世真圣天幼主(3)下凡御世,主宰太平,体统尊而万物作则纪纲肃而万汇有条。凡于奏本谕禀及一切文书往来有所当讳字样,各宜凛遵敬避……不对,不对啊!”
他记得当日读干王《资政新篇》时,看见书中明确提出过反对避讳的主张,记得自己还暗暗赞叹过几句,今日这文书口气明明是干王的,怎么和他的主张背道而驰呢?
他急忙往下看:
“……特将当遵敬避字样并代替等各字备细开列于后,仰尔大小官员及文人书士等,各宜铭心刻骨,并存席右,以便触目警心,不致偶有差错。倘谕后仍不检点,一经勘出,不独奏禀文章概不收阅,而且有蹈故违之咎,致干罪戾也。切切凛遵,毋贻后悔。此谕。”
以下林林总总,均是严紧使用的字,以及替代的方法,粗看一下,竟有百余字之多,其中老、山、华、师、府、秀、云、主(4)等常用字均在避讳之列,按照文中规定,老师得改称“考司”、山上得改称“珊尚”,甚至财主都得改叫“财柱”,简直啼笑皆非。
“这这这,这算什么体统啊,这……”
黄畹脸色铁青,将簿子“啪”地倒扣在桌上,正待再骂,却见汪克昌颤巍巍提了茶壶进来。
“老兄,你来得正好,”黄畹接过茶壶放在桌上,顺手将汪克昌也拉着坐下来:“枉你自夸慧眼,这都是些什么狗屁规矩,你竟一个字一个字端楷恭书,抄了这么一大本字?我都替你害臊!”
“我比你还臊呢,咳咳,可臊有什么用!”汪克昌长叹一声,原本蜡黄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这天国的官越封越多,别处不说,光这苏州城里就四五个天将,二三十个朝将神将,和陈大人平行的主将、义爵就更多了,官多了就要拜,就要具禀请安,一个礼拜礼数不到,上司给陈大人脸色,陈大人就得给我们脸色,再加上例行文书,这量就了不得了。天国的官升得还特别快,陈大人算慢的,半年下来也升了两回,上司升了官,陈大人得具禀道贺;陈大人自己升了官,还要给上司们具禀道谢,这量也不少吧?还有下级官,外官,别城过路的官,朝中派下来的官……这么多文书,哪一个字犯了忌讳,轻则枷号杖责,重则性命不保,紫诠不知道,陈大人为人宽厚,倒也罢了,现在城里官爵最高、资格最老的陈斜眼,就为这个已砍了四个书手,你刚才还问我身体怎熬成这样,我还能怎样?这规矩再狗屁,性命攸关的事,我不抄下来放在手边随时对照着,万一文字上有个闪失,我这不是拿自己脑袋作耍么?”
一席话说得黄畹惨然无语,良久,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地啜着。
“不说这个了,对了紫诠,你来找我,该是有什么大事吧?”
“嗯,我一个朋友想出城,你能帮我搞个挥子么?”他略顿一顿:“也许是两个。”
“他那《资政新篇》里是这样说的,‘上帝之名,永不必讳。天父之名至大、至尊、至贵、至仁、至义、至能、至诚、至足、至荣、至权,何碍一名字?若讳至数百年之久,则又无人识天父之名矣’,”
黄畹的小屋里,灯花不时地跳着。
容闳静静听罢黄畹的陈说,轻轻摇着头:
“几年前我在香港认识他,那时他是个虔诚的好教徒,他还跟我说,有机会到天京,见到他堂兄太平王,一定想办法纠正他们对主跟基督的错误认识,我不是教徒,但对有信仰和决心的人是向来尊重的,可是你知道么?当我在天京再见到他时,他已变成一个多妻主义者了,而且对我说,他现在相信太平王真的是上帝的亲儿子、耶稣的亲弟弟,而且是上帝的妻子生的!他还说,他相信这些,因为他需要相信。”
灯花不时地跳着,窗外不远处望楼上,哨兵的影子在晃动。
“我不认为这个国家需要这些,它需要的应该是知识、是学术、是与洋人争雄的技巧和方法。”
黄畹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容闳赞许地点点头:
“紫诠,依你看,我该不该见一见李忠王呢?”
“他正在攻打上海,而且已经在外围得势,除非像天国和大清某些平庸将军一样愚蠢到收兵回来过年,你怕是等不到他了,说实在话,我也巴不得你等不到,怎么说我对这个忠王还抱一点希望。”
“这却奇了,”容闳有些惊讶:“你不是和我一样,不赞成速攻上海的么?”
“既作不悔,”黄畹微笑着:“大兵既动,势不可止,时不可失,即使是夹生饭也得硬着头皮吃下去。他李忠王不是说‘江山是打得来,不是讲的来’么?大局上已失了一着,若连这将错就错的补招也下不好,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注释:
1、太平军称军中壮丁为牌面,老幼为牌尾;
2、《天父诗》是一本诗集,其中少数为杨秀清、萧朝贵假托上帝、耶稣所作,大部分为洪秀全作品,后者又几乎都是写来教育其众多“娘娘”的;
3、这段话摘自《钦定敬避字样》,目前保存下来的抄本是汪克昌留下的,后面容闳引述《资政新篇》也是原著原文;
4、老、山、华、师、府、秀、云、主不准用:天国规定,老只许形容上帝(老亲);云、山是南王冯云山的名字;华只需用于“爷火华”(上帝)、“中华”;府只需用来称呼太平天国的王府;秀是洪秀全、杨秀清的名字,除特别恩准李秀成使用外别人不准用;师只许用于“先师”、“后师”(均圣经典故)、“军师”;主则只需用于天主、救世主(耶稣)、真主(洪秀全)、幼主(幼天王洪天贵福)、赎病主(杨秀清)、主将、主宰(只许用来形容上帝),类似避讳多达百余条。
………【(三十六)】………
黄畹决定把容闳直接藏在汪克昌所住的“埌天义吴阁”(1)里。(看小说到顶点。。)毕竟那边人头熟,而且主官和多数人都远征在外,加上有族兄亲自照应,躲在里面又安全又自在。自己的住处不是天朝府邸,一旦被巡查盯住,就算不当奸细定罪,被抓进什么衙什么管的当书手,再想脱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已是巳时了,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洒在河面,洒在黄畹脚前有些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
他的茶肆每天卯时刚过就开张,不过都是阿四他们两个小把戏先去忙活,他总是要等到日上三竿,才笃悠悠地起身赶过去。
对他而言,茶肆是了解时局的窗户,也是发遣烦闷的烟囱,茶肆之于他,便仿佛他的说书讲古之于那些津津有味的长毛听众一般。
“倘若我真和达萌去了,这第一放不下的,只怕便是这不起眼的天隐茶肆了,”
黄畹想到这儿,不觉苦笑起来。他在笑自己:平素里总好讥讽一班文友习气过深,以至公私两误,谁料临到自身居然同样不能免俗。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唉唉。”
他一边走,一边这样嘟囔着自我解嘲,桥头街角,几个瑟瑟发抖能人裹着肮脏褴褛的衣衫,翻着浊多白少的眼珠子,奇怪地瞪着这个貌似有些疯癫的长衫人。百姓多数已迁出城,好给那数也数不清的官署兵营挪窝,上海战事方酣,苏州兵将十去八、九,因此虽是大白天近晌午,街上却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走动。
转过街角就是阊门,黄畹整整衣冠,探手入怀,去摸那须臾不能离身的腰牌。
“先生、先生!”
阿四忽地一路喊叫着奔过来,险些撞了他个满怀。饶是隆冬,他脸上脖子上却已是热汗涔涔,满脸都是气急败坏之色。
“慌什么!”黄畹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摸出汗巾递给他:“擦擦,慢慢说。”
阿四不接,只顾一叠声地喊:
“不得了,不得了啦,陈大人把阿六给裹、裹了去了!”阿六是他的同伴,另一个照管茶肆的小把戏。
“陈大人,哪个陈大人?”
城里“大人”实在多如牛毛,陈又是大姓,苏州城里城外,“陈大人”没有三千,怕也有两千多。
“是七天将陈、陈大人……”
“陈斜眼?!”黄畹不由心里一紧,他知道陈斜眼是苏州首将,资格老,官爵高,功劳大,别说自己的东道刘肇均提起他头痛,便是忠王最看重的谭木匠(2)据说也没被他放在眼里。
“你看准了?”
“如何不准?阿四亲眼看见林参军揪住阿六头发,一绳子绑住辫梢,串螃蟹一般跟一大群人一同裹了往西去。”
“看准了便好,”黄畹心想,不论陈斜眼怎么横蛮,总不能裹人裹到自己同僚队里来,自己还是跑一趟天将宇(3),好歹把人要回来再作计议:“我这便寻七天将论理去。”
“先生去不得!”阿四惊道:“您还不知呢?今日一早陈大人就差来几百人,把买卖街上铺子连钱带东西洗了个干净,好多铺子都砸个稀烂,除去各馆各衙的兵将能人,其他在街上的不问店家客人,一气裹了不下三百人呢!”
“有这等事!”
黄畹又惊又怒,简直不敢置信:他陈斜眼是苏州半个主人,这买卖街是他自己下金蛋的母鸡,天底下竟会有这等杀鸡取卵的蠢人么?
“勿来事格,陈斜眼裹人格!”
一群百姓从阊门方向慌慌张张地奔来,黄畹急忙拦住一个老汉:
“老丈,何事惊慌?”
“先生勿晓得哉,今早厢陈斜眼发疯哉,又抢又绑格,交关吓杀人哉!”
不等黄畹再问,老汉便随着人群匆忙跑远。阿四这才胡乱用衣袖擦了把汗:
“把阊门的是谭大人队里,见百姓哭得可怜,没奈何放进来的,又没腰牌又没挥子,论理要吃天法呢。”
“天法,这算哪门子天法……”
黄畹口中喃喃,眼神呆呆地望向天际。隆冬,冷冷的太阳。
“听把门弟兄讲,不光虎丘,别处买卖街也给抢了,他们也气得够戗呢,可是陈斜眼对里人多军装(4)多,他们惹不起,再说主将不在,又没人做得主……先生,先生!”
阿四见黄畹半天不应,使劲拽了拽黄畹衣袖。黄畹如梦方醒,拍一拍阿四肩头:
“我们走!”
“先生躲哪里去?埌天义那里就挺好,不过刘大人的馆子更……”
“谁说躲了?”黄畹瞠目道:“你给我带路,我这便去寻陈斜眼讨个说法!”
“先生饶了阿四罢!”阿四丢下黄畹衣袖,倒退出五、六步,小脑大拨浪鼓般不住晃着:“先生不要性命,阿四好歹还要的。”
“阿四,你听先生讲……”
黄畹还待再说几句,阿四一旋身,一溜烟跑开,转瞬便没了踪影。
“这没用孩子!”黄畹一跺脚:“好好好,你怕,我不怕,你不给我带路,我自己摸也要摸上门去!”
注释:
1、天国各级官员的官衙各有专称,主将、义爵一级叫“阁”;
2、谭绍光,忠王麾下名将,广西平南人,自幼从军至天京,曾任宿卫天军主将健天义,代忠王前敌主持上海之战,并攻下湖州府城,以功封慕王,委以总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