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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韬既然敢周旋于朝廷、发逆之间,自不是等闲之辈,哪能这么容易让你逮着?”李鸿章不紧不慢地横了他一眼:“方忠啊,我念一段话,你听听有没有道理。”
“大帅您念,老程我听着呢。”
“事固有先其所急而后其所缓者,昔曹操先并袁绍而后取刘表,以成鼎足之势;明太祖先攻陈友谅而后克张士诚,遂以混一宇内。方其时,表与操势固相远,而士诚地处逼近,似宜先除,而明祖以为士诚自守庸才,不足为虑,友谅雄姿跋扈,诚恐伐张而陈蹑其后也——怎么着,觉得这见识管不管筋?”
“大帅说管筋,那准保是管筋的。”
程学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双手却依旧托腮,思索着方才那段话。他肚子里墨水原本不多,这段文言虽甚浅白,也须肚子里多打几转,方能回过味来。又过了半晌,他才猛一拍大腿:“这意思是说两条狗冲你咬,得先打死那条最恶的,是不是?管筋,愣是管筋!”
“咂吧出滋味来了?”李鸿章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你知道知不到这是哪个的见识?”
“哪个?老程知不到。”
李鸿章又瞟他一眼:
“接着听下去:至于围攻上海,当先为筹及者有三,一曰结援,一曰散众,一曰储货,上海游民不知凡几,而粤东、宁波之人尤多,游手好闲,喜于滋事,城外合围,势必无处躲避,生机将绝,杀机必起,得一人以起而应我,食物中已蓄度矣,使洋人疑而自防,粤人危而不安,则变必内生……”
“慢着大帅!”程学启如梦方醒,从椅子上蹦起:“这个,这个是王韬献给长毛贼的逆书啊。”
“不错,就是他。”李鸿章若有所思:“他给我上的那份自荐书,所陈时务,同样是刀刀见血,笔笔不走空,可畏,可畏啊!”
“那您还等什么?”程学启嚷道:“老程这就招呼曾大人(3)炮船去撵,也管不得什么洋船不洋船,中立不中立,这家伙不除,早晚是个祸害!”
“方忠,你给我坐下!”李鸿章长叹一声:“这王韬是陈平、马援(4)那样的人物,货卖识家,只要你给价合了他的意,他就能给你卖死命,眼么下他跑去香港,那边能给得起他中意的价么?就算给的起,又能祸害到咱大清么?”
“那我……”
“方忠啊,其实你抓不到正好,要抓到我还真难办了。”
程学启给他说得一头雾水,不住挠着头皮:
“大帅,您越讲老程越糊涂了。要说您是为的爱才吧,老程把他抓来不一样正好?怎么反倒让您老为难呢?”
李鸿章苦笑一声:
“方忠你如今也是正三品的前程了,怎么这么不懂得官场的奥妙?我爱才不假,可这王韬沾了这许多足以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他又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物,你把他给我抓来,我用不敢用,放不敢放,只能学雷侍郎杀钱东平(5),把他杀了以免吃不到鱼反惹一身腥。”
程学启点点头,又忍不住追问道:
“照大帅这么讲老程倒是明白些了,可既这样,就更不该放过他,大不了老程把他偷偷喀喳了也就是了。”
李鸿章沉吟良久,缓缓站起身,在厅中缓缓踱着步:
“照这情形,朝廷剿灭长毛那是迟早的事情,可内乱未必就此便了,外患更是一年大过一年,咱中华上国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缺嘛?缺谋略,缺见识,缺人才啊!那时候长毛也没了,是非也淡了,方忠啊,你没撵上他,留他一条生路,以后保不齐还能见上面、派上用场呢!”
一月后,香港。
开往美国三藩的火轮船已拉过头遍汽笛,拖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也大多开始和送行的亲友依依惜别,一步一回头地踏上舷梯。
离舷梯不远处,容闳西服革履,和一身长衫的王韬并肩而立,两人的目光都投向轮船甲板上,那一群十二、三岁,天真烂漫的中国少年。
“容先生!王先生!”
几个少年笑着,跳着,扶着船舷向他们呼喊,不住挥舞着手臂。
他们是容闳在曾国藩的赞助下,征得清廷同意,从两广等地精心选拔的30名聪颖幼童,即将远渡重洋,在遥远的花旗国渡过漫长的官派留学生涯(6)。
阳光灿烂,几只雪白的海鸥在桅杆和少年们头顶翩然盘旋。
“呜~~~”
第二遍汽笛拉响,两人不约而同收回目光,相对而视。
“我路过上海时得知,你走后不到一个月,南京军几十万人就围住了上海,清军和洋人跟他们打了几仗,好像都没占到便宜,”容闳顿一顿,续道:“听华若汀说,李秀成并非真的回去度岁,而是发现永昌徐氏他们私通朝廷,想在年关发难,于是借度岁为名杀了他们个冷不防,如今徐六被抓,永昌也烧成一片瓦砾了。”
“唉!”王韬苦笑一声:“造化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我不后悔离开长毛。”
“那么你后悔当初留在苏州么?”
王韬不答,锐利的目光紧盯容闳双眼:
“你呢?你去过金陵城,待了那么长时间,还献过时务策,你后悔么?”
“不悔。”容闳坚定地摇摇头:“中国的确到了不变革不行的地步了,只可惜,南京那些人并未找到正确的道路。”
“那么你找到了么?”
“没有,我也没有,”容闳神色变得庄重起来:“正因为没有我才要带着这些孩子出洋,我打算用心去找这条道路,如果我没找到,还有孩子们。”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
“达萌,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一起去?”
“不去,”王韬笑了笑:“不但不去,如果可能,我还想早些回内地去,那条路你没找到,我也没找到,不过我总觉得,中国人要走的路,终究还得在中国多找找。”
“达萌兄……”
容闳还待再劝,却被王韬打断了:
“你我弟兄一个在外洋找,一个在内地找,这不比两人都往一处较劲来得更保险么?”
开船了。
送行的人群随着船行的方向奔跑着,不住挥舞着手臂和绢帕,哭泣声此起彼伏,不时从人群中响起,风涛不测,万里艰难,此一别,竟不知何年何月方是重逢日了。
王韬站在高处,眺望着渐行渐远的轮船。最初是王韬,然后是桅杆和整只船,都渐渐化作沧海之一粟。
阳光灿烂地照耀在海面上,白浪起伏,金碧万顷,恍惚间仿佛无数阡陌,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纵横交错一般。
(完)
注释:
1、清代江苏巡抚不驻省城,而立衙署于苏州;
2、当时美国海军陆战队穿全绿色军服;
3、曾大人:清已革福建水师提督曾秉忠,时为上海清军水师主将;
4、陈平去楚归汉,而且有“盗嫂”的恶名;马援在投奔东汉光武帝前先侍隗嚣,后曾受隗嚣派遣相继出使在成都称帝的公孙述和刘秀,最后背叛隗嚣并帮助光武帝消灭了他的势力,他们两人都被当作功名之士的典范;
5、钱东平名江,浙江长兴人,曾入林则徐幕府,鸦片战争后因为林鸣冤被流放,太平军攻下南京后率领招募的“勇士”投入清江北大营雷以諴幕下,并提出厘金制度,该制度的流行解决了清军各部军费紧张的难题,却为此后数十年的中国带来巨大灾难,至1931年才最后废除。由于他在鸦片战争中名声大噪,又“素不安分”,当时就有清方和广东天地会方面误以为他投入太平军,甚至说他是洪秀全的“谋主”,这一谣言后来被写入许多文艺作品,影响甚大,而事实上他的才能和锐气让雷以諴感到巨大威胁,因此在他入幕后一个月左右就以“私通发逆”的莫须有罪名将他害死;
6、史实中容闳组织的幼童留美发生在10年后的1872年,这里出于情节考虑而提前。
………【后记】………
后记:
终于写完了。weNxUemi。Com
素称快手、又一向喜欢短篇的自己,居然会在一年跨度里写下这么一篇长达10万多字的小说,回头看去,自己都连呼侥幸。
其实当初开这个头时,我并未料到,它会写这么长,写这么久,我的意图,其实不过是想通过一个真实背景、虚构情节的故事,勾勒一个处在转型十字路口的时代,和这个时代里,同样处在转型十字路口的人。
清末的中国正处在这样的时代,旧的一切摇摇欲坠,却阴魂不散;新时代的曙光仿佛近在天际,却又是那么的让人捉摸不定,中国该向何处去?是“用夷变夏”、还是“天不变道亦不变”?如果变,向哪个方向变?在本书的背景时代、18世纪60年代初的中国,对任何一个中国人,不论他是饱学之士还是乡野村夫,是高瞻远瞩还是耳目闭塞,对此都显然给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答案来:官兵、长毛、洋人,仿佛都威风不可一世,有可能君临天下,又仿佛根基摇摇欲坠,随时可能从近世中国的大舞台上一个跟头栽下去。
但对于那些“文人”,那些从小饱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知识分子而言,他们所思所想,却是力图给这个混沌之世指明一个答案,从而体现自己的价值,实现自己的理想,我们看到,王韬、容闳,甚至林正朝这样的人,都是这样想、这样做的。
然而作为无拳无勇的文人,他们自身的力量是不足以成事的,他们所想的,是“才为王者用”,是找到一个赏识自己、能让自己一展所长的“明君”,在故事所发生的这个歧路之世,他们的选择似乎很多:清廷,天国,甚至洋人,乱世之交,用人之际,他们都需要人才。
然而这看似处处通畅的歧路一旦走起来却仿佛处处此路不通:恪守正统观念的林正朝固然死得窝囊,自称“功名之士”,只要能一展所学、不在乎为北京还是南京效劳的王韬也处处碰壁,甚至思想出乎时人之上的容闳也在茫茫中华大地找不到用武之地。
我们看到,清廷也好,天国也好,他们求贤用贤的心是真诚的:在清方,上海那些颟顸油滑的“大吏”知道不拘一格用洋人,老谋深算的李鸿章甚至有意无意让王韬漏网,以保留日后用才的余地;在天国方面,他们每到一处就张榜招贤,干王对王韬、对容闳都礼遇有加,刘肇钧等将领也真心诚意地善待王韬,希望他留下,甚至对一心为敌、又一心求死的林正朝,他们也并不赶尽杀绝。既如此,歧路彷徨中的王韬、容闳们为何仍然报国无门?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我们看到,虽然许多清朝官员不失精明,但清廷的确已经腐朽,从苏州之役的闹剧,到上海弹丸之地的勾心斗角,都无不透出一丝末世的霉烂气息,太平天国席卷大半个中国,纵横十八年,决不是偶然的,这样一个腐朽的机制,势必难以包容王韬、容闳这样有能力、却又有“危险”的人才,因为这些人的思想领先于时代,对于一个已渐渐被时代步伐拉下的末世帝国而言,是很难理解、也很难接受的,史实中王韬始终未获大用,容闳虽得到曾国藩赏识,担负了选拔幼童赴美留学的重任,但这个本来很有意义的事业很快就由于官僚保守派的阻挠而中沮,愤怒的容闳重又站在清廷的对立面,并在几十年后勇敢地站在了共和革命的阵营中。
而太平天国,他们有勇气也有能力砸烂腐朽的清廷,但他们本身也很快腐朽变质,更可怕的是,他们陷入了狂热的宗教愚昧主义怪圈,妄图采用异想天开的神学体制统治世界,成为天下的主人。不错,他们张榜招贤,礼待士人,但这些人只能成为上帝教的驯服工具,承担为官长抄抄写写的书手,为将士说古论今的“先生”,军政大局很少垂询他们,就算垂询了,也未必放在心上;就算放在心上,也未必看得懂。书中王韬的意见书被刘肇钧遗失、忠王甚至没机会过目完全是史实,这也充分说明了“先生”在天国将领心目中的地位。
即使这封书信真的被忠王看见、或者这封不走运落到清廷手里的信没那么巧被戳穿,王韬的命运会不会好一些?看看容闳就知道了:他和干王是故交,后者对他有更深的了解,但所能给予他的不是人尽其材,而只是一个“义”的爵位;他得到曾国藩的赏识和举荐,承担了梦寐以求的幼童赴美使命,结果却仍然是被人掣肘,愤然挂冠。时代仍在歧路中彷徨,个人的命运也很难走出歧路,走出彷徨的怪圈。
面对歧路,很多人选择了改变自己,如干王,他的官高爵显很大程度上,是他牺牲了自己《资政新篇》里许多改造社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