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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簌簌~~~”
一大群飞鸟,被这霹雳声惊起,惊散,惊走。
“这样的声势,足足有几千支火枪啊,我打了这麽多年仗,还从来……”
瞰访三兵卫话音未落,设乐原方向又一阵齐射响起,在山谷中搅起翻江倒海般的回声。
盛次的小马突然一惊,咆哮著向西直冲下去,盛次惊呼一声,一把抓住了缰绳,却拖不住惊马。
“盛次,快扔掉缰绳!”好几个人失声大喊著,可是盛次似乎被惊呆了,死死攥住马缰不放,那匹小马一连撞倒几个试图拦阻的兵士,拖著一路哭喊的盛次向西疾奔,瞬息无影。盛次的哭喊声虽高,却被连绵不绝的枪声很快淹没无闻。
往西望去,远远地,一大片烟尘遮掩了一切。
耳边突然又响起几声清脆的枪声,声音并不特别密集,特别响亮,队伍中的两千人,却仿佛个个听到了地狱的声响。
这枪声居然来自身後,来自鹜巢山的鹿砦方向。
不待传令,大家已纷纷上马。
“砰!”一声枪响,声音真真切切,就在耳边。
“杀呀!”四面八方,一齐传出喊杀之声,旗帜纷纷,正不知敌兵多少。
稻太郎一声长嘶,人立起来,一枝羽箭,从我眼前一掠而过。急顾四周,已全无行列,彼此混战成一团。
我看见瞰访三兵卫背旗飘扬,长枪舞动,已刺杀了两人,急忙催马跟了上去,稻太郎一路咆哮著,接连踢倒了几个敌人的足轻,其中的一个跳起来,手舞打刀,砍向马腿,我侧身一枪,刺穿了他的前胸。
咬著牙杀出一片丛林,身边暂时没了敌兵,瞰访三兵卫的身後也已聚起了8、9个同伴。他勒住马,直起身,吃力地辨认著旗帜号令。
没有号令,小山田昌行、高阪昌澄、室贺信俊的旗帜差物,都在恍惚中西去,渐渐难以辨识。
瞰访三兵卫脸色铁青,回头望著我们。
我把枪尖向下,鲜血顺著枪尖一滴滴洒在地上,抬眼看时,稻太郎已成了一匹红马,周围夥伴们的素枪,也多半染成了杆杆朱枪。
“诸位,如今已无号令,我将一遂己志,杀上鹜巢山鹿砦,诸位可以人人自便。”
大家没有动,片刻,一齐举枪,发出一声吼叫。
瞰访三兵卫嘴角牵动,却再没有多言,一提枪,拨马转身:“出击,跟著我!”
上山的路上,一眼望去,尽是死者、垂死者和散落的刀枪、旗帜、差物,仿佛一切都已结束。山顶上的鹿砦,已燃起熊熊火光。
“正在设乐原苦战的本家大人们,看见这里山顶的火光,会是怎样的反应呢?”我胡思乱想著,紧紧跟在瞰访三兵卫的马後。
来不及多想了,马上山巅,已能清楚地看见三三两两、正在打扫战场的敌兵,而且他们也立即发现了我们,开始手忙脚乱地列队,胡乱地放箭放枪。
“啊~”身後不知是谁中了一枪,却并没有摔下马去。
“散开!突击!”瞰访三兵卫长枪一举,几骑战马腾空而起,倏忽间已切入敌阵,马蹄过处,总荡起一串惨呼,抛下一片尸体。
敌军虽少,却也有几十人,惊魂甫定,便一簇簇聚拢起来,逐骑环包,群枪丛刺,山巅山坡,很快涌起簇簇战团。
稻太郎咆哮著,踢腾著,撞击著。我连声怒喝,舒开左臂,一把揽住仰刺过来的一簇竹枪,右手朱枪划出,马蹄之下,登时一片血光飞溅。
稻太郎风一般卷出战团,圈中徒步的敌人追赶不及,不住地咒骂著。驰出一箭之地,我勒住马,劈手扔掉左臂挟著的那一簇竹枪,圈马舞朱枪,重又杀入战团,再杀出,再杀入……
朱枪刺进最後一个敌人的面门,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张英俊的脸,不过14、5岁的少年,然而血花绽开,一切已不复眼前。
枪杆上浸满鲜血,缺了两根手指的手已经握持不住,我撕下两片衣服,包在手上,定睛望时,眼际中已不见一个站立的敌人,惟见几匹无主的战马,徘徊踟躇,无可归依。
同伴们都在哪里?只有瞰访三兵卫一骑兀立,背旗却已不知所踪。
“哗~~”一直在燃烧的鹿砦突然坍塌下去。
废墟的一侧,一面武田家的阵旗无声地掩在地上,紧握旗杆的战士,早已失去了头颅。
三兵卫策马过去,想拿起大旗,可那无头的战士的一双手,却死死地不肯松开。
三兵卫翻身下马,向阵旗和无头战士躬身行礼,然後据鞍上马,把阵旗一抄而起,高高地扬了一扬:
“好田作,我们……”
“砰!”一声枪响,瞰访三兵卫抱著阵旗跌下马去。不远处的草丛中,一个面色苍白的敌兵,正呆举著一杆冒著烟的火枪。
我狂吼著策马向前,一枪把那个敌兵挑下了山坡。
三兵卫的胸口犹在起伏,却已是血肉模糊。我滚鞍下马,一把抱住他。
“田作,好田作,你、你把这面鹜巢山的阵旗带、带去设乐原,我们、我们三兵卫队已经、已经尽责到底了……”
他双目不瞑,身体却就此不动。
我放下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丢下朱枪,抓起阵旗,上马向山下疾驰。
这里是哪儿?有海原?
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地上死尸横陈,稻太郎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以免被绊住马蹄。
“田作~~”一个熟悉的声音,盛次!
他躺在一堆死尸中,浑身是血,脸色已失尽了血色和生气那匹小马偃伏在身侧,伤痕累累的身体早已僵硬。
我奔过去,正待下马,他却摆了摆手:
“没用了。”他喘息几口,突然精神一振,声音也响亮起来:
“我被拉到这里才停住,正在休息,家中的人马就溃败下来,在这儿被敌人截击,高阪昌澄老爷战死,其他人一路往西败走下去。”
他猛地咳了几声,竟突然笑了笑:“如果现在我能回到母亲身边,继续当农民,该有多好啊!”
他的笑容渐渐凝固,春风吹过,几只乌鸦嘶声长叫起来,但乌鸦的叫声很快又被设乐原传来的阵阵枪声淹没了。
我咬了咬牙,用旗杆敲了一下稻太郎的胯骨,向西狂奔下去,再也没有回头。
设乐原。
正午的太阳照在这片狭长的谷地上,照在连子川两岸,几万个死了和活著的人的脸上身上。
西边远处,一道奇形怪状地栅栏前,堆满了武田家的人尸、马尸,武将的金盔,赤备的红阵羽织,淹没在一片血污之中,仿佛也失去了夺目的光泽。一群群武田的骑兵步兵呐喊著践踏而过,又在栅栏後铁炮的轰击下纷纷倒地,一些人爬起来,又倒下,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向後,没有一个人转身。
东侧青井田的高地上,武田家的阵旗无力地招展著,不多的人马、其中还夹杂著伤号正在集结编组。黑地白桔梗旗下,山县三郎兵卫老爷正和几员武将并马而立,其中一人,正是小山田昌行老爷。我举起大旗,策马跑了过去。
“鹜巢山的阵旗!”阵中发出一阵阵惊诧之声。山县老爷也惊讶地望著我。
“这个是瞰访三兵卫队里,得过朱枪的勇士,他叫、他叫……”昌行老爷似乎记起了我。
“我是三兵卫队中的田作。”我下马献上阵旗,也献上了瞰访临终的话。
山县的脸被金大锹形兜遮住,看不清表情,良久,他缓缓道:“田作!拿起你的朱枪,跟在我身後,出击!”
我跳起来,跳上马,顺手抄过一杆长枪,滚滚铁骑,聚拢而西。
向西,再向西。
连子川前,栅栏已经残缺,死尸枪支,散落一地。西边不远处,厮杀呐喊之声犹在,却已渐渐低落。
“冲!”山县挥枪指向前面织田家的旗号,“打垮他们!”
千余骑呼啸著卷过去,刀枪碰击声中,敌军惊呼著四散披靡,刚才陷於苦战的武田家前军的余众们,不顾身上的伤痛,发出阵阵欢呼。
“那是德川的本阵,冲上去,勇士们!”山县突然发现了什麽,一马当先,向纵深冲了下去。我们急忙跟上,却只能远远看见他身上白糸威具足闪闪的寒光。
德川家的人马已经开始惊惶地喊叫,却并没有後退,而是纷纷散开。山县的长枪,已经荡开第一重阵脚,直奔德川的阵旗而去。
“轰~~~”四面八方,上百支火枪突然同时轰响,目标都是白衣白马的山县老爷。枪声响处,山县的人马血光飞溅,却余势不减,狂奔著驰向敌阵垓心,很快被人潮涌没。弹丸横飞之处,德川家的兵士,自相误击,也倒毙了许多。
土屋昌次撕心裂肺地惨呼了一声,举枪冲进敌阵,四面八方,敌军也一层层包裹围拢上来。
此时的我似乎已经失去了一切意志,只是拼命挥动手中的长枪,在人群中往来冲杀。恍惚中我看见周围的同伴一个个跌下马去,恍惚中我看见土屋老爷身中数枪,壮烈战死,恍惚中我看见昌行老爷又一次夺路而出,向东逃去,恍惚中我和稻太郎中了一枪又一枪,一箭又一箭。
我和稻太郎终於支持不住,倒了下去。身边的厮杀仍在继续,朦胧之际,仿佛稻太郎的身躯倒在了我的身上,人足,马蹄,纷纷从它的躯体上踏过。很快,我失去了知觉。
昏昏沈沈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反复在耳边回响:“坚持住,田作,一定要活下去!”是山神?是死去亲人的灵魂?还是山谷间荡漾的春风?
昏昏沈沈之中,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抚摸著我的脸颊,是春风?是亲人?还是稻太郎?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面容失色的少女,和她春风般温暖的双眸。
………【第四章】………
他是我在这片死尸中看见的第一个活人。23Us.com
虽然算是活人,他的脸上却已没有了多少生气,但他望著我的眼神,却像春风般令我心神摇动。
在见到他之前,我已经在那棵树上呆了不知多少时候,太阳渐渐地高了,又渐渐地低了,可枪声和喊杀声却一阵高过一阵。我忘了饥饿,忘了害怕,只是死死抱住树杈,一动也不动。
战场上的声音小了,停了,远了。我一骨碌爬、不、滚下树来,一双臂膀已经麻木酸肿。
我愣了半晌,弯著腰,轻手轻脚地向设乐原跑去。
这里是人间吗?
一片死寂中,连子川水被尸体拥塞,汨汨地四下漫流。
东边那高高低低的,就是犬助所说的栅栏吧?它已经残破,倒塌,折断,有些地方甚至消失无踪,犬助家的小狗,也应该能轻松地跃过吧?可是这绵延的破栅栏两侧,却偃伏著数不清的马尸,都是高头大马,红的,白的,黑的……
春风无声地吹过,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拉了拉衣服,觉得有些冷,有些怕。
地上全是尸体,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腿脚。他们有的穿得很华贵,有的很寒酸。我的脚下,我的前後左右,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的闪著光,有的冒著烟。
这里面,应该有家里用的上的、值钱的东西吧?
我捡起一件长长的、说不上名字的东西,太重;又捡起一把长刀,血珠从刀上滴下,滴在我手背上,我大叫一声,把刀扔出好远。
叫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尸堆中踩来踏去,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啊~”
声音虽轻,却真真切切。
这是我在这里看见的第一个活人,死人堆里的活人。
他的脸上已无多少生气,望著我的眼神,却像春风般清澈。
不知怎地,望著他的眼神,我一下子忘了害怕。
“你、你不要紧吧?”我走过去,俯下身,扶著他的肩膀。
“救、救救我……”他想举手,但终於没有举起来。
“可是、可是……”从这里到神社很远,他这麽重,我、我……他的眼神像春风一般,令我心神摇动,心乱如麻……
我的脸上突然有些温暖,有些润湿,凝神看时,却见一匹浑身是血、鬃毛乱的像稻草的老马,正舔著我的脸颊。它的一只眼已经瞎了,另一只眼里,闪著星星泪光。
“它、它是稻太郎,我的朋友。”
稻太郎是他的朋友,却也像是我的朋友。
等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弄上马背,等它跑起来,我才知道,它不但是匹伤马,还是匹瘸马。
但稻太郎仿佛能听懂我的话,知道该往哪里走,该怎麽走。
我气喘吁吁地跟在马後,望著在马背上起伏的他,他又昏了过去。
他是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