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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柔柔地,仿佛舞雩河静静的春水。
………【第四章】………
月光柔柔地,仿佛舞雩河静静的春水。(看小说到顶点。。)
其礼踩着月下满地细碎的树影,哼着刚刚学来的《商颂》,轻快地往家走去。
“哗哗~~~”
驷马高车呼啸着从身边掠过,乌亮的车厢上,一身闪亮绿绸袍的子贡的脸上仿佛也泛着光彩,笑着对其礼略一欠身,扬鞭圈马,洋洋而去,车轮洋尘,将月华树影搅得一片粉碎。
其礼紧追两步,狠狠瞪了子贡的背影一眼:虽说夜色匆匆,她却清楚看见,子贡车轼上悬着一双草鞋,只有姐姐才打得出这种八个耳朵的草鞋来。
回过身来,其羊却正痴痴地倚门站着,浑不觉自己到了眼前。半晌,陡地惊起:“这么晚才回来,没规矩!其礼,大姑娘了,以后要……”
其礼不耐烦地顶了一句:“哼,我可没有给什么富家小哥儿打过草鞋。”
其羊仰脸看着天上的云彩,声音轻轻的幽幽的:“那草鞋……那草鞋不是给他的……”
其礼等着她说下去,可等来的却是久久的沉默。
她反倒有些局促了,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不断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哼着《鲁颂》。
“这是哪儿学来的歌,真难听!”
其羊突然拧着眉毛说道。
其礼笑了:“我也觉得难听,可,可这是那位最最有学问的孔夫子教的啊,他、他连我是郑国人都知道……”
其羊也笑起来,月光柔柔地洒在她们的脸上,晚风轻轻撩着她们的头发。
“那家伙,活像一只绿蛤蟆!”
其礼揽着姐姐的胳膊,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吐了吐舌头。
其羊“噗哧”笑出声来,旋即又不笑了:“他那件衣衫,倒真是缟帛做的呢。”
春天总是要过去的。
尽管有教无类的孔夫子并不总能见到,即使见到,那位已经带上大夫才陪带的博冠的读书人也越来越忙于经纶事务,无暇躬亲督导于一介小女子,但他只要看见其礼,不管多忙多累,脸上都会挂出一丝微笑来。
所以其礼现在已经能字正腔圆地唱出《三颂》和《大小雅》来了,尽管她唱的这些,其实就连自家门前的羊、自家院里的鸡,都不耐烦听哪怕一声。
“女孩子家,不好好学针奁纺织,整天在外面疯,将来……”
其羊常常和着机杼铿锵地节奏,一板一眼地教训她;她总是笑嘻嘻地:“嘻嘻,不多认识几个好小哥儿,以后怎么能嫁得好?”
其实,她一年到头,也没结识什么小哥儿的。
她倒有些担心姐姐了,这些日子,其羊几乎不怎么出门,除了那个时常驾着他的驷乘上门买丝买帛、穿得蛤蟆一般的端木赐,家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
难道,姐姐真的想等着爷娘把那些个小名都叫什么“媒妁”的丑婆娘请来,稀里糊涂地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秋天了,是收获的季节。
“快去看啊,你姐姐和那个有四匹马的男人在舞雩河边割臂呢。”
一个**一头撞在其礼怀里,把她手里的麦秸和嘴上哼哼的《商颂》一齐撞得无影无踪。
其礼脑袋轰得一声,呆了半晌,撒腿冲回家里。
其羊不见了,连最喜爱的小铜镜也拿走了。爷娘虎着脸对坐在炕上,居然连饭都没有做。
“是真的?你们怎么不拦着?”其羊跺着脚,几乎要哭出声来。
爹爹黑着一张老脸一声不吭,娘眼圈红红的,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还能怎样呢?虽说割臂为婚不合于礼,可对于他们这样的“野人”门户而言,就算再不悦,便又能怎么讲究?
何况对方还是个士人,多金的士人。
夕阳落在舞雩河上,把川水映成一片殷红。
看热闹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地散了,嘴里啧啧唏嘘那着男人的豪奢,和那女孩儿的秀美。
这一片殷红中,哪一点是姐姐的鲜血?
其礼呆呆望着远处的舞雩台,眼中一片茫然。
蓬蓬衰草,萧萧落木,那葛巾陋服,孑然而立的,不是颜回么?
“他们走了,夫子很生气……”
“夫子很生气,那么,你呢?”
颜回无言,只是咳,一声重似一声,良久,方才慢慢地说道:“我……我要走了,夫子也要走了,去周游列国。明天。”
其礼愣了:“明天?”
“明天,明天的这个时候,就在这儿,你可以见到我们。”
第二天,一样的夕阳川水。
十几辆五花八门的车,几十个或长或幼的人,送行的人并不多。
“赐非吾徒,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其礼捧着一篮子熟鸡蛋走近孔子的乘车时,他正肃穆地对门徒们教训着。看见其礼,却立时不说了,脸上泛出一丝疲惫的笑意:“你……”
其礼掂着脚,把鸡蛋捧到车上:“你、你就这么走了,我、我的《韩风》《豳风》还没学会呢。”
孔子看着她清澈的双眸,苦笑着,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夫、夫子说过惟、惟女子与小人也难养……”
御车的子路突然嘟囔起来,其礼的小脸儿登时气得通红。
“由!”孔子愤怒地咆哮道。转过脸来,脸上登时满是温柔:“你……”
他苦笑着,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其礼咬着嘴唇,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突然,她放声高唱起来。
“閟宫有侐,实实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
这不是《鲁颂》么?
孔子凝望着她,浑不觉暮霭渐渐消散。
“上帝是依,无灾无害。弥月不迟,是生后稷……”
他们就这样,很久很久。
“走!”
不知过了多久,孔子忽地一咬牙,在子路背上重重一掌,大喝了一声。
车马辚辚,渐渐地没入夕阳。
“降之百福。黍稷重穋,稙稚菽麦。奄有下国,俾民稼穑……”
其礼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声音已有些嘶哑。
“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缵禹之绪。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
路尽头,忽然传来众多男声低沉的和歌,歌声沉郁,仿佛田野中重重的秋色。
其礼身子一震,口中依然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却已点点滴滴,湿透了胸前的衣襟和发梢。
“至于文武,缵大王之绪,致天之届,于牧之野。无贰无虞,上帝临女。敦商之旅,克咸厥功……”
………【第五章 完】………
日子一天天就这么过去,好像永远流淌不尽的舞雩水。(看小说到顶点。。)
其羊搬进曲阜南郭、子贡的那座豪宅后,常常乘着驷乘,带着大包小包,回到村里来。
每当驷乘的车盖闪进视野,村里的人都会笑起来,孩子们仿佛看到了鲜果,老人们仿佛看见了束脩。
爹娘起初是不笑的,后来也笑了,不仅因为那些大包小包,更因为她日渐隆起的肚子。
只有其礼始终没有笑过,甚至连话也很少跟姐姐说,逗也不说。
她并不是讨厌姐姐,一点也不。
“只是,那个绿蛤蟆一次也不陪着姐姐来,还是孔夫子的学生呢,哼!”
其礼喜欢的,是在没事的时候跑到河边,站在高高的舞雩台上,一边唱着《鲁颂》,一边久久凝望着远方,直到向晚的炊烟,染黑天际最后的一片云霞。
她总是痴痴的,别人叫她,她浑如不觉,久而久之,也就再没人理会她了。
可突然有一天,一辆驷乘停在了舞雩台边,其羊抱着孩子,坐在车上静静地发呆。
其礼看着她,她也看着其礼,谁也不肯先开口。
“哇~~”
其羊怀里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
其礼急忙奔下来,又是拍又是逗,孩子却哭得更响了。
其羊白了她一眼,解开衣襟,用奶头止住了孩子的啼声。
其礼讨好地笑了,其羊的眼泪却夺眶而出:“他、他走了,说是去越国经商,可、可这么久了,他连一封信也没、也没捎回来……”
其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搂着姐姐的肩头并排坐下,就像她们从小做惯的那样。
孩子渐渐地睡熟了,夕阳淡淡地洒下,把他的嫩脸映得透明一般。
以后她们常常一起这样坐着,有时说几句闲话,有时什么也不说。
直到有一天,其羊匆匆地驱车而过,脸上满是欣喜:“其礼,我不陪你了,他、他晚上要回来了,我、我这就去市上买面买肉,你、你晚上……”
驷乘风一般地来去,最后几个字,谁也听不清。
其礼笑着摇摇头:她当然知道姐姐是要她去吃晚饭,她当然不会去。
良人如玉,自打其羊知道有良人这个词儿,她的心里一直就是这么想的。
但良人身边的女孩子呢?
那女孩儿身高足有九尺,白白的衣裙,白白的牙齿,白白的脸蛋儿上,一双大眼睛也正呆呆地望着自己。
儿子蹒跚地走过来,扯着其羊的裙摆,呀呀地叫着,诧异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和她身边同样陌生的男人。
那男人脸上仿佛在哭,又仿佛在笑,仿佛想说什么,却只是张嘴,一声也发不出,见到他,却立即满面春风地伸开了双臂。
孩子吓了一跳,急忙退后几步,死死抓住妈妈的腿。妈妈却忽然“哇”地哭出声来,甩开儿子的双臂,一口气跑进里屋,关上了屋门。
子贡和那女孩儿对视着,子贡的脸上满是尴尬,女孩儿脸颊红红的,有些羞,有些恼,似乎又有些歉然。
“我、我带小孩子出去玩,你……”
偌大厅堂,只剩下子贡一个人,他局促地来回转着圈儿,几次想敲里屋的门,却又缩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一次踱到里屋门口,正自犹豫,门却呀地一声开了。
其羊头发蓬蓬的,眼圈红红的,手里却端着一碗面,面上浇着满满一层肉片肉汁:“她、她是南方女子罢,你……你一定很久没有吃过家里的面食了……”
其羊的孩子,见到其礼已能笑嘻嘻地叫“小姨”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舞雩台下变得热闹起来,土路变成了石板路,沿河的一侧路旁,渐渐聚起了一个集市。
其礼已不再站在台上痴痴地看些什么了,她常常守着自己的菜摊儿,用清脆的嗓子和客人们大声地讨价还价。
只是在闲暇时,她不免还要哼哼几声谁也不爱听的《鲁颂》;外来客人多时,也不免还会打听几声孔夫子和他弟子们的行踪。
有人说,他们在陈国饿得啃倒了一棵柳树,其礼听了,眼泪差点掉下来;也有人说,孔夫子和一个叫南子的漂亮女人一起坐着小马车兜风,其礼听了,脸色发青,半天也不肯再说一句话。
后来,集市渐渐地冷清了,赶集的人都到别处去了,只有清清的舞雩河水,日复一日地流淌着。
再后来,其礼也嫁了,也生了孩子。
有空的时候,她还是喜欢抱着孩子,坐在高高的舞雩台上,一边看着西下的夕阳,一边哼着有教无类来的那些《鲁颂》、《商颂》。
唱得时候她的双眼总是分外有神,而她的孩子总是用自己的一双小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小耳朵。
孔子很多年没有回来,后来,回来了。
颜回的墓木已经结拱,子路也早已变成了一坛肉酱,可孔子还是没有出现在舞雩台下,出现在其礼的眼睛里。
事实上,直到他死,也再没踏足舞雩半步。
一年又一年过去,鲁国已成了一段尘封的历史,舞雩水也早已变成涓涓浊流,孔夫子更是变做了无人不晓的孔圣。
曲阜城南,姓端木的人还很多,其中,大约也有其羊的子孙罢?
至于其礼,她嫁了谁,子孙姓什么,早已无人知晓。
孔夫子,不,孔圣的弟子们编了本语录叫做《论语》的,其中有两句这样写道:“赐爱其羊,我爱其礼”。
不过,孔圣的弟子,他弟子的弟子,弟子的弟子的弟子……尽管往往彼此之间,或明争,或暗斗,为了几块冷猪肉争得面红耳赤,却都无一例外、异口同辞地郑重声称,孔圣这两句话,讲的完全都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微言大义,和什么什么其羊其礼姐妹,绝对全然没有半点关系云云。
(完)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