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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端坐在节帐正中虎皮褥子上低头沉思的,却是个材不逾中人、白面长髯的中年人,两厢站班的蕃汉诸将,似乎个个都要比他威风十倍。
不知过了多久,王忠嗣抬起头来,双目环扫帐内,目光及处,那些高大威猛、杀气腾腾的大将们,都不由地一凛,随即努力挺直腰杆,眼观鼻,鼻观口,连眼珠也不敢妄动一下。
“董延光将军上书朝廷,欲引本部兵马逾祁连山,进取石堡,本帅奉敕节制各路,已命董将军取河湟道,择日进兵。”他略一沉吟,继续说道:“鲁炅,你领番上府兵一千,修筑海北山南道路,沿途筑寨屯粮,以为董将军东道;王思礼,你引本部弩手,当积石口下寨,以防吐蕃侵攻;火拔归仁,你引彍骑一千,往来救应。”
众将面面相觑,眼露迷惘之色,却都不敢先开口,半晌,哥舒翰拱手道:
“大夫,兵贵神速,当命董将军取海东道兼程进兵,我等悉出精锐,分路接应才是,如今走河湟,旷日持久,大夫又只分偏师筑路屯粮,扼险置戍,此乃持久计,如何能收奇袭之效?”
众将窃窃私语,纷纷点头,所有目光,都集中到王忠嗣的帅案前。
王忠嗣脸色如常,并不答话,只缓缓站起身来,帐中喧嘈之声,霎时尽消:
“众将各依将令行事,不得有误,散帐。”
帐外,旗幡摇弋,马蹄声声。
火拔归仁等拔队启程时,脸上俱有泱泱之色:
这样的差事,恐怕不会有多少斩获了。
“光弼,王大夫向来用兵明敏,此次……”辕门外,哥舒翰和李光弼并马而立,目送着渐渐远去的队伍。
李光弼沉吟道:“据我看,主帅此次,是别有思忖啊。”
哥舒翰大奇:“哦?快,说来听听。”
李光弼踌躇着正待开口,却见中军方向,一员牙将匆匆驰来:
“哥舒将军,李将军,大夫便帐相请。”
便帐的气氛自然随便的多了,王忠嗣轻裘缓带,倚案而坐,案上摊着一幅羊皮地图,案边侧坐着一个黝黑精瘦的绿袍汉子,正指指划划,解说着什么。
“快,坐过来。”王忠嗣的神色甚是和霁:“你们一定对我适才的将令颇为不满罢?”
两人也不谦让,近前坐了,李光弼闻言不答,哥舒翰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
“末将不敢不满将令,只是……只是有些不解……”
王忠嗣大笑:
“不解我此次用兵,如何这般不知缓急,是吧?”
哥舒翰低头不语,等于是默认了。王忠嗣忽地收住笑容,神色凛然:
“你们可知道,定计要取石堡的是谁?”
两人相顾愕然:主帅这样问,这个定计之人,当然决不会是董延光了。
“难道……难道是……”李光弼忽地压低了声音。
王忠嗣黯然点头:
“圣上屡次密谕我进取石堡,我每次都上书谏阻,圣上虽没勉强,心中却甚是……董延光是万骑屯将,天子亲兵,此次上书,无非是圣上不便再强我出师,变个法子对我激将罢了。”
哥舒翰道:“石堡扼进藏咽喉,兵家所必争,失守至今,已经六载,圣上命大夫进取,并无不妥啊!”
王忠嗣一笑:“浑惟明,你来说。”
那个绿袍瘦汉应声展开羊皮地图:“吐蕃地广人稀,幅员数万里,山高土寒,水急峡深,自石堡至柏海草野八百余里,自柏海至北山口盐泽石渍三千里,自北山口至逻些城雪野山川六千里,天恶田薄,粮草无着,人马久行,疲弊多死……”
王忠嗣打断他的话,摇头道:“圣上只道得了石堡就扼了吐蕃咽喉,殊不知吐蕃地方广袤,石堡不过是其区脱边塞而已,如何能制其要害!”
哥舒翰低头默然,李光弼却抬头道:“虽如此,卑职等已打探确实,石堡守卒,不过千人,取之谅不为难,大夫何必以一城得失,拂人主之意呢?”
王忠嗣不答,眼睛看向浑惟明,浑惟明会意,接着道:
“吐蕃以道路绝远,救应为艰,故用兵之道,虚中厚外,诸论都典重兵屯于四境,海西山北,是其重镇,游屯不下两万骑,加上诸部、揾末,不下两万万五千人,气候相习,道路相谙,实是劲敌。”
王忠嗣脸色肃然,续道:“石堡城之险大家都一清二楚,如今吐蕃举国为守,顿兵坚垒,仰攻险阻,非死亡数万士卒不能成功,适才浑惟明也说了,此地虽险,却不足制吐蕃要害,用如此代价去换,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李光弼沉吟道:“虽如此,大夫不知是否想过,董延光自请出师,虽是天子授意,但其本心,未尝不想借此建功,以图富贵,如今大夫不满所望,不免……”
王忠嗣直视着他,双目灼灼放光:“光弼,我来问你,我如果遵旨出兵,功成名就,官爵当如何?”
李光弼没有回答,这本是军中常识,无须多问的。
大唐素重军功,边将立大功者往往入朝辅政,李世勣、刘仁轨、唐休璟、姚崇,无不如此出将入相,着实令无数后来健儿,纷纷眼热不已。
但近来不知怎地,边将入朝的路似乎突然被堵死,王忠嗣已做到两镇节度,再升,只能遥挂同平章事的虚衔罢了。
王忠嗣长叹一声:“不过是把这身红袍换身紫袍,我又何忍耗尽十年积粟,捐尽士卒白骨?违背圣意,不过回朝重新做我的金吾将军,就算天威不测,大不了贬到烟瘴地方,做个佐杂官儿,我又怕作何来?”
“大夫……”李光弼移前数尺,声音已有些急迫甚至哽咽了。王忠嗣笑着挥了挥手:“光弼,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志已决,你就不用多言了。”
天色已经黑了。一弯月儿,冷冷地挂在半空。
帐外,两匹马默默地走着,背后便帐中,灯火依旧通明。
“哥舒兄,刚才你怎么不说话了?”
哥舒翰突地勒住马:“光弼,你说,大夫若不奉命,朝廷该会怎么发落呢?”
朝命果然到了。
董延光失期无功,恼羞成怒,奏劾王忠嗣贻误军机,朝命,征王忠嗣回朝领罪。
“……着以哥舒翰权领陇右节度使,以李光弼为陇右节度副使,并钦此。”
天使宣诏毕,哥舒翰重重顿首于地,正待谢恩;李光弼却开口了:
“臣愚不能奉诏,愿同入朝,以辨主帅之冤。”
“光弼,你怎么……”
帐中诸将环坐,七嘴八舌地埋怨着。
李光弼正色道:
“我曾劝王大夫从天子之欲,大夫爱惜士卒,不忍为此,自古仁者,不过如此,光弼虽然是个粗鲁胡人,岂能让主帅独罪!”
说毕,他一抖袍袖,怒冲冲地出帐,众人去拉,如何拉得住?
三天了,哥舒翰一直坐在自己帐中,既不索印,也不交代。
“在下受王大夫提携教训之恩,何忍交代?”每次,他都是哽咽着,答复越来越不耐烦的天使。
此刻他独自喝着闷酒,酒意已有了七分。
“哥舒,数载相聚,一旦惜别,连酒也不舍得分我一杯么?”哥舒翰愕然抬头,却见帐帘一挑,王忠嗣面带笑容,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浑惟明。
哥舒翰急忙爬到帐心,扑通跪倒:
“大夫,哥舒不义,哥舒不义啊……”
王忠嗣一把拉起他:“大丈夫束发从军,一刀一枪博个功名富贵,有什么丢人现眼的?”他回身从浑惟明手中取过一个布包,却是兵符将印,双手捧过,递到哥舒翰眼前。
哥舒翰满面羞惭:“不、不……”
王忠嗣一把将符印塞到哥舒翰手里:“我行我的仁,你成你的志,各得其所,不必推辞,来,”他拉过浑惟明,“浑惟明久居吐蕃中,谙习敌情,我把他托付给你,让你好多长个耳目。”
说毕,他重重拍了拍哥舒翰的肩头,转身掀帘便出,再没有回头多看一眼。浑惟明紧随身后,倏忽间一齐走得远了。
哥舒翰手捧符印,呆呆站在帐中,良久,忽地扑到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寒风凛冽着,把夹谷百余里,上千面血红的大唐旗号,扑簌得动地惊天。
………【(三)】………
“据细作们再三打探,石堡城中的确只有不足一千吐蕃兵马,并无老弱家口。(看小说到顶点。。)”
中军帐,大将们都在。
哥舒翰似乎已经习惯于坐在帅案后面的位置了。此时他正微侧着脸,仔细地听着,面色显得很沉着。
其实他的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的。
以前,王忠嗣坐在他现在这个位子时,也并非总是自己拿主意的,那时,他总会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左膀右臂,他哥舒翰,还有李光弼。
他环视帐中,微喟了一声:王忠嗣走了,李光弼也走了,他自己的左膀右臂又在哪儿呢?
“大夫,”一声唱喏把他的思绪拉回帐中,定睛看时,却是鲁炅。
乍被向来称兄道弟的鲁炅呼为大夫,哥舒翰略显得有些不自然:“鲁将军请讲。”
“石堡贼兵虽然不多,但海西、海南、山北,屯落跳荡,不下数十处,每处多则两三千,少则一二百骑,声势联络,往来飘忽,以奔袭骚扰为长技,我若全力攻山,恐有腹背受敌之虑啊。”
火拔归仁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这些吐蕃蛮子敢来送死,最好不过,去年在积石军,前年在磨环川,我们不都把他们杀了个落花流水么?”
王思礼点点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候我们为主,吐蕃为客,以逸待劳,自然大占便宜,如今却是我们要仰攻坚城,主客易势,取胜就怕不是那么容易了。何况,大军远出,粮草为艰,吐蕃人长于游战,倘若日日袭扰粮道,那麻烦就更大了。”
火拔归仁瞪圆双睛,显然不服,却也无法争辩,众将你我相望,纷纷点头,一时却也拿不出什么万全之策来。
哥舒翰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吐蕃兵虽说散而不聚,但根据这几年的交道,他们所最着意的,乃是河西。”他顿了顿,一口气说下去:“我以陇西兵出鄯州,吐蕃人必不敢怠慢,会悉出精锐相抗,我乘此时以彍骑精锐出河湟,横扫海南吐蕃屯落帐幕,敌军悬隔千里,必然措手不及,疲于救应,等他们缓过神来,我军步队,该早已拿下小小的石堡了罢。”
众将默无一声,眼中却个个油然露出敬服之色来。
哥舒翰精神一振,抬手拈起令箭,正待派将,却见帐幕一角,浑惟明双唇微动,仿佛欲言又止的样子。
“惟明,你说说罢。”
“是,”浑惟明挺了挺腰杆:“鄯州系吐蕃久争之地,彼此攻守,习为平常,我军纵出,未必遂愿;海西自开元二十五年之役后,十年不见兵革,毡帐相望,畜牧遍野,我军若能以数千轻骑自海北间道奔袭……”
帐中纷纷一片惊讶赞叹之声,哥舒翰不待他说完,扬声大笑:“妙计,妙计!火拔归仁,你选精骑五千,惟明为向导,间道奔袭海西,沿途多设烽墩,事成后,举火为号!”
火拔归仁急忙上前,一把抢过令箭,得意洋洋地环视着众将,显然,他对这条将令很是满意。
将令一条又一条派了下去:鲁炅和陇右讨击副使郭英乂领本部兵出鄯州,哥舒翰自领大军出湟口,成如璆率步卒六千,待各路大军发动后,便进围石堡,一举破城,王思礼率卢龙骁果和番上府兵,接济粮草器械,并为诸路救应。
众将一个个领命而行,似乎每个人都对新主帅的指麾心悦诚服。
哥舒翰却隐隐有些不安起来,他好像看见,浑惟明适才领命出帐的时候,向自己望了一眼,仿佛还想说些什么。
“浑惟明久居吐蕃中,谙习敌情,我把他托付给你,让你好多长个耳目。”
王忠嗣的话他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当然,只有一次例外。
这一次,这一次……
不过浑惟明终于什么也没再说,哥舒翰虽然努力去想,也终于没再想出有什么不妥来。
海北。
往日碧波万顷的青海已经封冻,白茫茫地看不见尽头;北面,祁连山雪峰陡峭挺拔,闪着刺目的银光。
旌旗卷,刀枪冷,五千骑兵急匆匆地行进在这冰原雪岭间的草地上。枯草如蓬,朔风如剑,两万只马蹄叩在枯草间的砾石上,发出刺耳的“咯咯”声。
“娘的。”虽是天寒地冻,火拔归仁却早已汗流浃背,他一边擦汗,一面低声骂道:“这鬼路,真是和咱们彍骑良驹的马蹄子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