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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翰双手接过,放在帅案上,随手解下佩刀递过:
“烦请贵使回复你家城主,彼此敬佩,无以为报,赠此佩刀为念,他日惟有尽力战场,以答盛情。”
使者走了。
青稞酒已经斟满了一只牛角,酒香四溢,飘遍了帐中每个角落。
“大夫,两国交兵,不可不……”严武忧形于色,低声谏道。
哥舒翰不答,举起牛角,一饮而尽,然后纵声长笑起来,停歇在帐顶的一只乌鸦,被这笑声惊起,扑簌着,嘶叫着,直飞向茫茫天际。
………【(十)】………
日头一天天长了,风儿也一天天暖了,千里原野,茫茫一片葱绿。(看小说到顶点。。)
可石堡城上的五色方旗依旧在春风里招展,石堡城的城防也依旧在唐军的轮番叠攻中岿然屹立,,顽固得仿佛石堡山头,那久不消融的冰雪。
“娘的,山头攻不下,吐蕃大军也没了影子,真是气闷!”
唐营辕门口,火拔归仁仰望着石堡城,一脸的泱泱。
王思礼领着几百人从山上匆匆退下,不及下马,便摇头叹息不止:
“思礼,你歇歇,看我上,马来!”
成如璆绰枪上马,引着千余人又扑了上去。
哥舒翰和众将都迎了出来,众目相对,神情都有些不太自在。
“大夫,这样不行啊!半年多了,每攻一次少说也要白白送掉几十条性命,可咱们是一点便宜也没捞到啊!”
大帐里,王思礼满眼的焦虑之色,成如璆坐在他的身侧,额角被飞石擦成了轻伤,兀自不住地大口喘着粗气。
哥舒翰皱眉不答,却转脸问鲁炅道:
“吐蕃大军有什么消息么?”
“吐蕃大军自上次败后远遁盐泽柏海,千里之内,已无蕃人帐落,对了,惟明,你说说,吐蕃赞普如果大举赴援,从逻些到这儿得多少日子?”
浑惟明屈指算道:“败报从海南到逻些,点集、准备、修路、运粮,再加上融雪阻路,一万多里的路程,我看……少说也要**个月罢。”
火拔归仁一摊手:“得,除了这个又臭又硬的山头,还没仗打了。”
王思礼道:“这样久屯重兵于坚城之下,粮草可成了大问题,得快,速战速决才是上策啊。”
众人都默然:谁不想速战速决呢?
“大夫,”高适打破了沉寂:“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石堡城虽然坚固,守卒虽然骁勇,毕竟已是孤军无援,破城不过迟早的事情,我们何不派人劝降?”
郭英乂赞道:“好主意,说实在的,那蛮子城主虽是对头,却着实是条好汉,若是肯降,那……”
哥舒翰一字一句地道:
“这城主如此好汉,如何肯降?”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沮丧。
“大夫,末将有个主意,倒可以试试,不过,也没太大把握。”
浑惟明慢吞吞地说着,神色甚是犹疑。
众人闻言大喜:“没关系,惟明,快说,快说。”
石堡城下,唐兵已列好了齐整的阵势。
鲁炅举起令旗又放下:“大夫,这件事干系非轻,您可要……”
哥舒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我们总不能像王忠嗣大夫说得那样,为了这个小山头,再白白搭进去无数将士性命了啊!”
提到王忠嗣,众人都低头不语了。鲁炅一咬牙,手中令旗招展:
“擂鼓!”
三通鼓过,二十个面色黝黑的小校越众而出,当着上山的道口一字排开。
“这些都是末将的同族亲兵,个个都能说一口吐蕃话。”浑惟明轻声道。
哥舒翰点点头:“开始罢。”
浑惟明一挥手,小校们昂首鼓腮,齐声高唱起来,歌声高亢悠扬,在山谷中回荡不已。
“惟明,他们唱的什么?”
王思礼听得一头雾水,皱眉问道。
“这是我编的歌儿:
翱翔万里的鹰啊,
总要飞回小鹰的身旁;
征战万里的勇士啊,
总要回到妻儿的帐房。
石堡城无畏的勇士,
威名如雷一般轰响;
大唐仁慈的君王,
心胸像蓝天一般宽广;
勇士们啊,
相信我们罢,
我们要得只是这山上的石头,
而不是勇士们的头颅;
请你们带上武器和财物,
回到雪山聚集的家园;
我们不会伤害你们啊,我们可以起誓,
面对这共有的长生之天。”
严武沉吟道:“纵敌出重围,这京里若是追究起来……”
王思礼笑道:“呵呵,严先生这倒过虑了,上面要得是这石堡城,不是这区区千把颗人头,我们几万吐蕃兵都打垮了,还在乎这一点儿么?”
鲁炅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唉!”他忽地叹了一口气:“这些蛮子未必听得入耳啊!”
哥舒翰高声叫道:
“不要停,多唱几遍!”
呜~~~~~
山上,一阵悠扬的牦牛号角,击碎了山下歌曲的旋律,旋即,千余人嘹亮的歌声,如擂石,如箭雨,从陡峭的山坡上直滚而下。众人虽不解歌词,却都听出了歌里饱含着的不屈和愤怒。
二十个小校脸色死灰,都沮丧地止住了歌声。浑惟明神色黯然,不住用拳头捶打着马鞍。
“他们唱了些什么?快说啊!”众人急问道。
浑惟明摇头叹道:
“他们是这样唱的:
你们唐人的誓言,
不过是天边善变的月亮;
你们唐王的仁慈,
不过是羊圈边豺狼的歌唱。
你们记得海西的盟约么?
你们背信掠走了多少牦牛!
我们对你们如兄弟般信赖,
收获的却只有眼泪和血仇。
你们上来罢!
苍鹰即使死去,
灵魂也能在天上翱翔;
勇士即使死去,
灵魂也会回到家乡。“
众人听罢,个个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原来歌中所唱的海西盟约,乃是开元廿五年的事情。
当时唐蕃联姻交好,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更与吐蕃大将乞力徐交情契阔,彼此约定各去守备,互不侵犯,因此吐蕃人放心游牧,牲畜遍野。宦官赵惠琮贪吐蕃货财,意在掳掠,竟矫诏命崔希逸出兵偷袭,崔希逸虽满心不愿,却终究不敢违诏,结果唐兵大掠满载而归,但唐蕃盟约却从此中断了。
高适长叹一声:
“其言正,我等何颜更说,何颜更说!”
天色已经晚了,吐蕃人的歌声,仍在旷野中盘旋不散。
众将闷坐在大帐里,个个低头不语,神色沮丧。
“有敕!”
中军的话音未落,一个白面绿袍的中官手捧诏敕,昂然而入,众人急忙俯伏在地。
“……石堡蕞尔小城,何以老师糜饷,久攻不克?朕自即位,信赏必伐,尔等从朕既久,谅必深知,尔等其自勉之!功成,则朕必不吝紫袍之赏,否则,朕亦必不惜斧钺之诛也……”
帐外,吐蕃人的歌声,如春风一般,久久盘旋在唐营的上空,盘旋在积雪的石堡山顶。
“娘的,朝廷只知道一味督责,这石堡城,他们见过么?上去过么!”
辕门外,火拔归仁望着敕使远去的背影,恨恨道。
“火拔归仁!”鲁炅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也不由地叹了口气:“唉,看来真让王大夫说对了……”
王思礼眯着眼,凝望着北方的星空:
“也不知王大夫和光弼现在怎样了。”
哥舒翰负手而立,对众人的七嘴八舌恍如一概不觉,口中喃喃自语不止:
“紫袍,唉,紫袍……”
………【(十一)】………
很多年以后,老人们常念叨着说,那几年的青海,天气真冷。WeNXuEmI。cOM
青海的水融了又冻,冻了又融;原上的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可赤岭山巅的冰雪,却一直没有消融,顽固得仿佛石堡城头,那久久飘扬的五色方旗一般。
已是天宝八载的春上了。
一小队打着大唐旗色的人马行进在通往石堡的大道上,绣旗麾盖下,簇拥着一位襥头绯袍、器宇不凡的中年人,他便是朝廷派来宣慰河西陇右的监察御史,京兆人颜真卿。
大道上,一大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弱,驱着长长的运粮车队,蹒跚着向西南而去,很快,就被这些轻骑快马的官人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突然,一阵马蹄声骤,几个身着胡服的彪形大汉呼啸飞驰而去,鞍前背后,净是些酒肉鸡羊之类,顺着他们的来路远远眺去,几簇帐落正冒着火苗和黑烟。
“快!快去救火!”颜真卿厉声喝道。
众人齐声答应着,却无没有一个人企步:奉使在身,有诏旨,有赐物,干系非轻,不敢妄动啊。
颜真卿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继续赶路。
“这帮突厥兵,哪里像什么官军,整个一群土匪!”
一个小校望着马蹄扬尘的方向,恨恨地骂道。
“鲁炅,你这狗崽子,快滚出来!”
唐营辕门外,一大群突厥骑兵乱哄哄地挤着,或脱帽痛骂,或拔刀狂呼,闹了个不亦乐乎。
在这群人的最前面,是一匹膘肥体壮的黄马,马上的突厥汉子紫袍金带,深目虬髯,身高足在丈二开外,此刻,他正醉醺醺地横坐在马上,手绰马鞭,对着辕门破口大骂不已。
不移时,鲁炅铁青着脸,负手从营后转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兵士:
“阿布思,你好歹也是穿紫袍的上司官,这般举止,成何体统!”
阿布思扬脸大笑:
“哈哈,狗崽子,你也知道老子穿的是紫袍!也罢,老子不和你一般见识,你把抓我那几个娃儿交还给我,咱们前帐一笔勾销!”
鲁炅微微冷笑,一摆手,从人立即把几个物事丢到阿布思马前,定睛看时,却是血淋淋几颗人头。
突厥兵登时大噪,阿布思一张脸涨得如同身上紫袍一般颜色:“好哇,狗崽子,老子今天不宰了你,誓不为人!”
他掷鞭在地,掣出腰刀,作势便欲上前。
“放肆!”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断喝,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众人忙回头看,绣旗麾盖,大书着敕使的名号:
唐奉敕宣慰河西陇右监察御史颜真卿。
阿布思悻悻收刀,一双血红的眼睛,却依旧恶狠狠地死盯着鲁炅。
鲁炅见是敕使,急忙过来见礼,颜真卿含笑摆手:
“鲁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鲁炅转身指着那几颗首级道:
“阿布思大人的这几个部下屡次滋扰良民,此次又焚毁民居,抢掠牲畜,我的兵士前往喝阻,反被他们打伤,末将过蒙哥舒大夫信赖,受命为巡营安集使,如不依律处置,几万大军,军纪何以维持?”
颜真卿看向阿布思,阿布思低头不语。
中军方向忽地响起一阵鼓乐,一簇文武,拥护着哥舒翰轻裘缓带,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
“原来今番敕使是清臣公,失迎失迎!”
一面说,一面狠狠瞪了阿布思一眼,示意他赶紧离去。
阿布思不敢再犟,招呼着突厥兵,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去,嘴里却兀自不服气地嘟囔着:
“他娘的,又不是老子愿意抢,几万人马挤在着破山头底下,又没仗打,又没饭吃,不抢难道都饿死不成!”
“清臣公,朝廷到底怎么回事?催我们破城的诏敕谕令接二连三,可我们要求调拨的粮草器械不是短缺,便是拖延;派来的援军倒有好几万,却净是些胡骑,攻山用不上,野战又没的打,既靡费粮草,又败坏军纪,你说说,这兵咱还怎么带?”
大帐里,哥舒翰脸上的春风早已被乌云笼罩。
颜真卿无奈摇头:
“你还不知道罢?朝廷新任命了杨国忠判度支,你们的粮草器械,都由此人支派,唉!”
“杨国忠?”哥舒翰困惑道:“没听说过此人啊?”
“便是那个杨钊。”
听说是杨钊,座上好几个文武面面相觑,神情颇为古怪。
席间文武中有不少人曾在西川为官,自然知道那个游手好闲、心术不正,除赌博敛钱外几无长技的杨钊。也有些耳目灵通的人,知道杨钊的族妹,现在正宠冠六宫。
“天子圣明,又习于戎伍,如何……”吕諲困惑道。
颜真卿长叹一声:
“天宝不是开元,天子也不是当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