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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历史-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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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舒翰勒马阵前,用湿润模糊的双眼,凝望着面前的一群人,一群断臂残肢,焦头烂额的汉子。

    跟着浑惟明、高秀岩和曲环退下来的,不过八百多人,四千多条鲜活的性命,永远没入了石堡的黄昏里。

    唐军终究还是没能夺下那口井,没能在那座好不容易攻破的石卡后立住脚跟。

    但那口井,那口井水苦涩难以下咽,却是石堡城中生死所系的苦水井,却也已被泥土石块,和双方将士的无数尸体,严严实实地填成了一片平地。

    张守瑜也长眠在那口井下,高秀岩杀红了剩下的一只眼,也只带回他的一条断臂。每一个活着回来的人都说,张守瑜是第一个冲进石卡,也是第一个扑上井栏的大唐人。

    那天从黄昏直到三更,哥舒翰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一句都没有。

    那天从黄昏直到三更,山下的唐营,和山上的石堡城,哭声此起彼伏,一直就没有停歇。

    终于,一切都寂静下来,秋虫的啾啾,又弥漫了天籁。

    “火!火!”

    一阵惊惶陡地在唐营炸开,夹杂着火焰的噼啪声和刀剑的撞击声。

    “吐蕃人偷营!”

    郭英乂光着脚,只穿一身单衣,提着腰刀,一头撞进哥舒翰的寝帐:

    “大夫且避一避,待我们……”

    哥舒翰披衣而起,端坐不动:

    “混帐!城里的吐蕃兵还能剩多少,慌什么?我就坐在这儿等你们交令!”

    郭英乂一跺脚,挺刀冲出帐外。

    “大家杀呀,这是最后一仗了!”

    远远的,鲁炅的声音。

    哥舒翰不觉笑了,他想起那天送别时,颜真卿对他说的话来。

    “砰!”

    帐角忽然一动,哥舒翰急忙握住刀柄。

    却见帐帘嗤地一声撕裂,一个吐蕃兵重重地摔了进来,背后密密麻麻,插了十几支长箭,虽是俯卧在地,但他脸上的愤懑悲怨,却能看得真真切切。

    哥舒翰长身而起,缓步踱出帐外。

    火灭了,天亮了,一切都结束了。

    众将纷纷聚拢来,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意,似乎都想和他说些什么。

    “火!火!”

    石堡城上冲天的火光,映红了黎明的天际,映红了石堡山上的积雪。

    熊熊火光中,隐隐传来鼓号声,和吐蕃汉子高亢的歌声。

    “是蕃人的挽歌,他们在呼唤苍鹰,把自己的灵魂带回妻儿的身旁。”浑惟明黯然道。

    大唐的红旗,终于插上了石堡城头。

    “其实也无所谓什么城头了,都烧了,除了废墟,这座城什么也没留下来,唉!”

    成如璆抚摩着旗杆,喟然不已。

    “高先生,您不写点什么?”火拔归仁似乎兴致不错,手里把玩着不知哪里拣来的一口吐蕃弯刀。

    高适摇摇头,叹了口气:

    “唉,我,我写不出,写不出啊,但我终究会写的,终究会的。”

    山巅的积雪依旧,几只苍鹰,呼啸着掠过头顶。

    “惟明,你、你能不能从废墟里把吐蕃城主的尸骨拣出来,我想……”

    浑惟明凝望着天际:“不必了,吐蕃人不用这些,您看,这翱翔的苍鹰,会把他们的魂魄带回家乡,带上天堂的。”



………【(十四)】………

    又是秋上了,青海的秋天,总是来得特别早。(看小说到顶点。。)

    赤岭山头的残碑,已薄薄笼上了一层轻霜,更远处,石堡修葺一新的城垣上,大唐的红旗,在蓝天秋风里招展舒卷。

    当然,这一切,龙驹岛上的谪卒们是看不真切的,他们所能看见的,除了这弹丸小岛上的田埂麦场,就只有湛蓝湛蓝的青海水,和蓝天碧海间铺天盖地的鸟群了。

    秋天,收获的季节,伴着镰刀刷刷和汗水滴答的,惟有那永远流淌在这些光脊梁汉子嘴间的,半真半假的故事和传说罢?

    “听说大军攻破石堡城的时候,城里的吐蕃兵不过四百人!”

    “是么,可是为了这座城,我们可是……不说攻山的兵将,单是转饷屯垦的兵民,就死了好几千人罢?”

    “嗨,管这些作甚?反正天子爷高兴了,天子爷一高兴,那些穿袍子的老爷们也就都能高兴了。”

    “可不是么,光紫袍就赐了不知多少呢!我听人说,火拔将军封郡王那天,穿着紫袍,骑着高头大马,在大营里跑了一圈又一圈,又是哭,又是笑,三天三夜都没舍得把那袍子脱下来。”

    “可是我也听说,哥舒大夫领到紫袍后一直没有穿,也一直没有笑呢。”

    “真的么?这样说来,老爷们也不都那么高兴啊!”

    “嗤!你这乡巴佬,懂个鸟!他们折腾了两年多,不就为了这身紫袍么?不高兴?不高兴的话,哥舒大夫奉旨进京,何必前呼后拥,搞那样大的排场?别的不说,光他那五百亲兵,每人一骑白骆驼,锦袍绣甲,伞盖鸣钲,一路那个威风啊……”

    “啪!”

    半空中陡然炸开的一记响鞭,把众谪卒的话头硬生生憋了回去,一个个低头弯腰,又忙活着去收拾脚前那几垄秋稼了。

    “嘘~~~”

    眼角的余光里再见不到那双特大号皮靴,谪卒们的胆子又大起来:

    “我的妈呀,可累坏了,这个该死的南蛮子!”

    一个年幼的谪卒撇一眼猪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要是能把那口猪杀了吃肉,该多美啊!开元年里,过年的时候,我们村天天可以吃到血肠……”猪圈里,一头头腚墨黑,腰身雪白的肥猪正哼哼着左拱右拱。

    “想也别想!”一个老卒冷冷地打断他:“这口猪还是他们浙东府兵番上时带来的猪苗,是沈大人的命根子,你也想,哼!”

    几个谪卒不屑地撇撇嘴:“沈大人,呸,不过一个留用的府兵折冲罢了,打石堡的时候他没动过一根指头,现在倒成天在我们这些谪卒身上抖威风,什么玩意儿!”

    “小声点,他那把子力气,你不服行么?”

    说到力气,众人都不敢再说了,胆大的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胆小的只默默挥动着手里的镰刀。

    沈大人沈惟岳的力气是人人叹服的,据说他能手止奔马,力解双牛,这些当然无从考较,但仅凭他手使的那柄七十一斤大铁槌,也足以让营中最壮的壮汉,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越人,却生得身高丈二,膀阔十围,虎目虬髯,常常被不熟悉他的营中兵将,误认作万骑营的胡骑。可惜,他只是个番上的府兵折冲而已。

    这些日子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本来,在别人看来,他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不高兴的。虽然到了大营之后便一直卧病不起,虽然攻石堡的时候他连一箭也没放过,可论功行赏时,他却也得到策勋九转的赏赐,和绯算袋的殊荣,这让许多苦战两年的长从、彍骑军官,都明里暗里、愤愤不已了很久。

    可他真的不高兴,同来的府兵火伴们恭喜他,劝慰他,他只是低着头,闷闷地一声不吭。后来,府兵停了,故乡的火伴们都番下了,他这个折冲校尉却留了下来,做了龙驹岛上这些谪卒的头头。大家都说,对于一个府兵军官,这已是非常非常特别的际遇了。

    但他还是不高兴。

    秋天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的脊梁上,让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一丝淡淡的懒意来。

    他突然卜愣着脑袋,暴雷般大喝了一声,把不远处打场的几个谪卒吓了个趔趄,忙不迭地蹭远了几步。

    他纵身跃起,吐个门户,七十一斤的大铁槌舞得忽忽生风,只片刻功夫,圈中惟见一团劲风裹着一片槌影,却浑不辨他那原本长大壮硕的身形。谪卒们平素里虽对这位吹胡子瞪眼的沈大人啧有烦言,此刻却也忍不住叫起好来。

    沈惟岳凝步收势,气不长出,脸色却依旧阴沉沉地挂着,众谪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然谁也不敢凑过去招惹他。

    他一个人呆呆站了好久,长长叹了口气,随手扔下铁槌,跑到自个儿窝棚里取出个大酒葫芦,一边喝,一边蹒跚着向后山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惟岳酒气熏天、四仰八叉地躺在后山一座坟冢上,一面灌着酒,一面不住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

    这座坟是他的同乡张守瑜的:一袭紫袍,裹着条血淋淋的断臂。

    “……我为什么要病,为什么要那时候病,我……”

    几只鸟儿在坟冢上空久久盘桓着,却似乎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终于扑棱着翅膀,向茫渺的海心飞远了。

    “……我为什么要病,为什么要那时候病,我……”

    沈惟岳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含含糊糊地睡着了。

    “啊~~~”

    一声凄厉的惨呼,尖刀一般,割裂了沈惟岳的梦境。

    是真的听见了什么,还是又梦见了石堡城?

    “啊~~妈妈呀~~~”

    又一声,屯田的方向。

    沈惟岳一激灵,酒登时醒了大半,他腾地跳起,劈手折了条树棍,向发出惨呼的地方拼命冲去。

    适才还秋稼满场、人语不断的场上,此刻已是一片凄惨。满地的鲜血,满地的无头谪卒的尸身,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猪圈的半截土墙上,伏着个少年谪卒,血肉模糊的躯体,兀自紧一阵慢一阵的抽搐着;不远处,十几个吐蕃兵,正呼啸着,笑谑着,追逐着那头惊惶乱奔的肥猪。乍见沈惟岳现身,不由地都是一愣。

    沈惟岳大喝抢上,树棍起处,已打翻了两人。

    吐蕃兵嚎叫着一拥而上,沈惟岳舞棍相迎,战不数合,又是一棍,一个吐蕃兵惨呼着横飞出去两丈多远,那树棍竟也喀嚓一声,从中折为两截。

    沈惟岳杀得性起,一声怪叫,劈手抓起一个吐蕃兵,如轮般飞舞起来,但听得乒乓哎哟之声不绝于耳,只片刻功夫,十几个吐蕃兵便都倒在了圈中。

    他双臂运力,将手中吐蕃兵远远甩了出去,砰地一声,头颅在山石上磕得粉碎,眼见得不能活了。

    沈惟岳回身寻来铁槌,舞成一团杀气,狂吼着冲回战团,却见一地伏尸,更无一个活口,再看猪圈土墙上那个谪卒,也早已断气多时。

    他狂奔到高处,远远望去,茫茫青海之上,几十艘大牛皮筏子,插着五色旗幡,挂着满帆,满载着虏获和欢歌,乘风疾驶而远,渐渐地望不真切了。

    他砰地扔下铁槌,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知何时,他的双眼,已被泪水模糊。

    那头头腚墨黑,腰身雪白的大肥猪摇摇晃晃地蹭过来,左拱拱,右拱拱,又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黄昏了。

    赤岭山头的残碑,已薄薄笼上了一层轻霜,更远处,石堡修葺一新的城垣上,大唐的红旗,在蓝天秋风里招展舒卷。

    殷紫色的晚霞弥漫了半边海天,仿佛正给石堡山上,那座簇新的城垣,罩上一袭艳丽的紫袍。

    (完)



………【写在《紫袍》之后的话】………

    很多朋友都把《紫袍》当作战争小说来看,其实我的本意并不在此,或者,毋宁说,《紫袍》应该算作一篇不折不扣的反战小说。23Us.com

    书中的双方,围绕着一个并非必争之地的弹丸小城,打了一场旷日持久、劳民伤财的大战,而且,更可悲的是,越到后来,直接参战的双方将士就越感到这场战争的无价值,无意义,却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不继续咬牙打下去,对于人类,没有比明知道命运的捉弄,却又不得不忍受这种捉弄,而更可悲、更可怕的事了罢?比这还可悲、可怕的是,这样的悲剧,古往今来,一幕又一幕不断重演着,直到今日,依然如此。

    书中的人物,不论是反战的王忠嗣、李光弼,还是主战的哥舒翰,主战却有保留的王思礼、鲁炅等人,甚至作为敌人而且姓名不具的吐蕃城主(史书上记载石堡城中有吐蕃将领铁刃西诺罗,疑非真名),以及在真实历史中后来反叛的高秀岩、出卖主帅的火拔归仁,我都力图把他们写成真正的男子汉,真正的军人和英雄,对于这场战争,他们都尽力了,可悲的地方在于,这些英雄倾尽全力谱写的战争之歌,却是这样一首古怪的无厘头歌曲,这也是我在小说中着力表现的一种思想,即在大时代、大战略的背景下,个人的力量往往是苍白的、渺小的和无奈的。

    这部书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没有一个主角,甚至哥舒翰也不是,如果说有,那么,这个主角就是那座石堡城,以及站在石堡城背后的宿命之神罢?

    相信更多的朋友会把《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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