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大门口,雨帘下,铜钟般的北方口音,铁塔般的北方汉子。
他一身海东青的袍褂,圆口黑布鞋,背着个大皮囊,腋下夹了把油纸伞,周身上下,已被秋雨淋了个透湿。
水昌伯戴上老花镜,上下打量着来人:“将军请屋里坐,烤烤衣服。”
来人微觉诧异,却还是走了近来:“在下姓佟,是刚从口外调来这里驻防的佐领。王师父,我瞧您这弹弓,虽只是个玩意儿,却用了软硬两层竹弓胎叠合的弓身,劲而不硬,韧而不软,真是好手艺,看来在下找您算是找对人了。”
这回轮到水昌伯诧异了:“佟佐领,小老儿、小老儿不认得您啊?”
佟佐领一笑:“您老别急,先看件东西。”
他伸手从背后取下皮囊解开,取出个油布包来,剥去几层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张大弓:“您老瞅瞅,这弓您认识么?”
“双角缠丝弓!”水昌伯的昏花老眼陡地精光四射,声音也颤抖起来:“是、是、是聂五!”
佟佐领笑着点头:
“的确是聂五师父的杰作,不过王师父,您老怎么看出来的?”
水昌伯轻轻抚摩着弓梢,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张弓,而是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不怕您见怪,弓这物件,人人都道是北人所长,殊不知原先却是咱们南人的看家宝贝呢。这双角缠丝弓,口外牛角双梢,弓胎两层,外层柘木,内层九制老竹,牛筋夹鱼肠线缠丝,是亦南亦北的制法,最特别的,弓身不用鱼胶,却是一层叠一层,不多不少,总共七十二层清漆,这门绝活,如今还拿的出手的,除了我这续竹王家老铺,怕也只有他云中聂五了罢?”
佟佐领大笑: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您老的话,和聂五师父说的几乎一摸一样,哈哈。”他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您老能不能再猜猜,在下为什么特意来拜望您老?”
扳指看看客人,又看看爷爷,眼睛一下张得大大。
水昌伯慢慢地坐下来,用火筷子轻轻拨着炭火,像在答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这张弓长五尺八寸,阔二尺二寸,需用的箭支,镞长二寸九分,杆长四尺一寸,箭羽长二尺整,需用整根雕翎,这江南地面,可为难的紧啊。”
佟佐领一拍大腿:
“着啊,可不是么,在下又最好个弓马田猎,这一路好几千里,带的那点箭早就折腾光了,没奈何,在口外的时候,总听得聂五师父提起您老的本事,王师父,好歹帮帮忙,这么好的弓,没箭,可惜了的。”
水昌伯沉默不答,自顾自用火筷子一块一块数着炭盆子里的木炭。
秋雨,慢一阵紧一阵的。
“你相信我么?”
他突然抬起头来。
“当然,我见识过聂五师父的手艺。”佟佐领的脸上没半点犹豫。
“那好,七天,四十九支箭,不过弓得留在这儿。”
佟佐领笑得很舒畅:
“这个自然,这弓搁您这儿,不跟回家了一样么?只是在下是个穷当兵的,却没多少钱,这样罢,七天之后,我酬谢您四斗白米,十斤肉,一坛子好酒。”
水昌伯轻抚着弓背,头也不抬:
“米和肉我收了,王家的男人不喝酒,喝了酒手会抖,眼也会花的,做不得活计。这坛子酒,就当小老儿给您接风好了。”
“对了,聂五现在过得怎样了?”
水昌伯问这句话的当儿,佟佐领的一只脚已跨出了铺门,他望望檐头垂下的雨帘,抖了抖油纸伞,黯然摇了摇头:
“还能怎样呢,唉,现在北边也开始时兴鸟枪,就连打黄羊的猎人们,年轻一点的,也都不再肯用弓箭了呢。”
………【(三)】………
向晚,续竹巷,续竹王家老铺。wENxuEmI。cOM
一灯如豆,灯下,佟佐领那比灯火还亮的双眼,目不转瞬地凝视着手里那杆还散发着漆香的长箭。
扳指爬在小竹凳上,正饶有兴味地把玩他悬在腰里的那个葡萄色料鼻烟壶;水昌伯捧着个紫砂茶壶,不紧不慢地呷着:
“我用整根泡桐刻木代替雕翎做箭羽,当然,这样一来,箭杆未免前重后轻,所以箭镞是有些中空的,减了一钱六分。”
佟佐领把箭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嘴里发出啧啧之声:
“佩服,佩服啊,老爷子,您这箭用材本已大变,可入手分量、手感,还有箭身规格尺寸的比例却都和原来的箭没半点走样,不用搭上弦,拿在手里就是那么舒服!”
水昌伯轻轻咳着,淡淡笑了笑:
“不上弦怎知道箭好不好,佟佐领,您不想现在就试试么?”
佟佐领在铺子里来回转了两圈,又抬头看看铺外,一伸手,解下腰里的鼻烟壶,拍了拍扳指的小脑袋:
“爷们,你树爬得怎样?”
扳指不答,只是使劲点了点头。
“去,把这鼻烟壶挂到对面那棵乌柏树上去,挂得高一些!”
乌柏枝上,小小的鼻烟壶被细棉线高高吊着,夕阳一照,泛出幽幽的紫光来。
佟佐领托弓捻箭,静静地立在王家老铺的招牌底下,仿佛在等待些什么,又仿佛在想些什么。
扳指早已从树上溜了下来,挤在铺门边上,不错眼珠地死死盯着对面高高枝头上,那被晚风吹得摇来摆去的鼻烟壶。不少好奇的街邻,也忍不住捧着饭碗,摇着蒲扇,踱出岔巷,踱出院门,一面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一面三三两两地凑成个圈子。
水昌伯却自顾自安安逸逸地坐在竹躺椅上啜着茶水,仿佛铺外的热闹和他无关似的。
佟佐领忽地深吸一口气,双臂一张,长五尺八寸,阔二尺二寸的双角缠丝大弓,已张开如黄昏天边的满月。
“飕~~”
弓弦响处,那乌柏枝头的一点紫光应声而坠,仿佛夏夜天边掠过的流星。
“好!”
街边的闲人们略呆一呆,便齐声喝起采来,手舞足蹈之际,不免让这石板路上,多碎了几只碗碟,又散了一地羹汤。
扳指飞也般奔出,又飞也般奔回,手里高高捧着那只沾了些泥土的鼻烟壶。
“大大大人,格壶磕磕磕坏了交关……”
佟佐领拄弓于地,长笑道:
“哈哈,爷们,归你了!我今天得了你爷爷做的宝物,一个玩意儿,又算得甚呢?”
米是白米,一粒粒光润如珍珠;肉是好肉,雪白的膏头足有一寸多厚。
佟佐领走了,带着满脸的笑意,留下一屋的酒气:
“老、老爷子,在下、在下知道您不喝酒,可、可您不是说了,这、这坛酒就算给、给在下接风的?……”
水昌伯蹒跚着把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搬出去,又蹒跚着去搬那些黑乎乎油腻腻的铺板:
“这后生,喝酒也不就着口吃食,唉!”
铺外,圆圆的满月,稀稀落落的几点星星。
石板路上,看热闹的闲人兀自剩了四五个,见水昌伯出来,都笑嘻嘻地打着招呼。
“扳指,想吃肉了罢?”
扳指一只手托着爷爷手里沉甸甸的篮子底,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只破损的鼻烟壶,点点头,又摇摇头:
“扳指想呢,勿过,肉是爷靠手艺挣的呢,爷啊,日后扳指有了铜钿,好买交关寸金糖、松子糕孝敬爷呢。”
水昌伯呵呵笑了:
“你啊,你有这份孝心爷就知足了,爷老了,这些东西,吃不得了。”
他忽地咳了两声,叹了口气:
“要说好吃,三十年前,常州府那个参爷送我的两盒枣泥饼,那味道真是……”
没过多久,扳指就尝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寸金糖、松子糕。
“我家佐领大人劳烦王师父再做一百支好箭,这是酬金,先付足了。”
水昌伯眯着昏花老眼,瞥一眼桌上的十贯足钱:
“这回也只要七天就够了,不过,你家老爷怎么自己不来?”
那来人眼珠瞪得溜圆:
“王师父,您还没听说么?洋鬼子已占了宁波府、慈溪县,我家大人前日就奉了将令,抬炮上了东城外的金鸡岭呢。?
………【(四)】………
大炮,刚刚铸成的三千斤大铜炮,果然已被抬上了城东廿五里外金鸡岭。23Us.com驻防兵,绿营兵,团练,也正一队队从西门开进来,又打东门开出去。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五百里火急的报马,昨夜遭西洋鬼子已到哉吴淞口,府台老爷吩咐哉,今朝夜厢起,我伲衙役也要分班上城守铺呢!”在衙门里当皂役的阿大,一壁厢收拾铺盖,一壁厢言之凿凿地对家人和邻居们说道。
洋鬼子,西洋鬼子,在这城里是从没看见过的。
“西洋鬼子,我伲白相过,伊有火梭子,一日一夜织的布,我伲乡下巧媳妇要没日没夜织一个月哉!伊还有火轮船,上水跑海比风好快交关……”城西,航船十二家那些专跑日本国长崎码头的伙计们,吐着唾沫,绘声绘色地这样说着。
“嗤,西洋鬼子,我伲白相过,伊长得两条毛茸茸长腿,倒没得膝盖骨头,没奈何弄些布条条包包哉,勿要讲交兵打仗,走旱路腿都勿好打弯,侬好怕伊做啥伲?伊又好吃大黄,一日没得大黄就没得性命……”城北,五番考不上举人,只得靠往来广州贩南货为业的白七相公,撇着鼠须,不屑一顾地这样说着。
谁知道呢?他们说的这些,也许都对,也许都不对。
对也好,不对也罢,菩萨保佑,最好让这些该死的洋鬼子远远避开,不要打这城里过。水昌伯、续竹巷的老少爷们,以及这座城里或穷或富的所有人,这些日子里,心里都这样默默地祷祝着。
可洋人终于还是来了,据说,他们不信菩萨的。
那一天,天刚蒙蒙亮,金鸡岭上的大炮就轰地发出一声巨响,惊醒了城中每一个人。紧接着,枪炮声乒乒乓乓响作一片,再不肯平息下来。不到一袋烟的功夫,这乒乒乓乓的枪炮声,就从城东廿五里的金鸡岭,直响到东门外,又响到东门里。
城里的百姓登时乱作一团,有哭的,有慌的,有寻死的,更多的当然是想跑的。可是,四座城门,早已被府台大人下令,封了个严严实实。
于是这些走不出四门的老百姓只好没头苍蝇般在城里乱躲乱撞,胆小的闭门念佛,胆大的,便眼睁睁看着那些红头发蓝眼睛,穿红衣服打裹腿的西洋鬼子,端着枪,拉着炮,从东门一路冲到西门,然后轰轰几炮便轰开那百十条汉子推了许久也推不开的城门,一阵风似地又向西开远了。
当最后一个洋鬼子火红的身影,终于在惊魂甫定、鼓足勇气登上西门城楼看动静的巡丁视野中消逝的时候,同样火红的太阳,才刚刚爬上了金鸡岭山巅宝塔的塔尖。
洋鬼子来了,又很快走了,似乎也并没有马上就再回来的意思。
据说,在这一个半时辰里,驻防兵、绿营兵、团练们的鸟枪、抬枪、大炮,从城东廿五里的金鸡岭,一路丢到护城河的吊桥上,那岭上炮台,新铸的三千斤大铜炮,也早化成了一堆废铜。
据说,在这一个半时辰里,城里城外,连官吏、兵丁、衙役带百姓,共死了四百四十三口,其中跳河、跳井、上吊寻死的老百姓便有一百七十七口,多是大姑娘小媳妇和大户人家的女眷。
佟佐领中了十几枪,死在金鸡岭的炮台上,死的时候脸向着东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弓,那张长五尺八寸,阔二尺二寸的双角缠丝大弓。
阿大死在东城城楼上,天灵盖被弹片削去了半边,一双眼睛大睁着,怎么也不肯闭上。
知府大人也捐躯了,跳的府衙后院里的荷花池,尽管洋鬼子根本没打府衙前经过,尽管据长随们说,知府大人自始至终,连一个洋鬼子的面也没照过。
洋鬼子们也并没有从续竹巷里穿过,只有巷口第一家的王家老铺,被几颗从大街上飞来的流弹,在那块剥落了金字的老招牌上,又穿了三五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看到的人都说,当子弹从匾上穿过的时间,水昌伯仍稳稳当当地坐在铺子里拾掇一张旧弓,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看到的人都说,阿大出殡时,阿大媳妇和扳指哭得泪人似的,水昌伯却呆呆的,没有掉一滴眼泪。
这些日子,城里到处是孝服,到处是哭声。阿大媳妇也见天搂着儿子,哭得死一阵活一阵的。
水昌伯却不哭,只是常常一个人望着招牌上的弹孔发呆。
没过多久,城里的孝服依旧,哭声却一天天地稀少了。水昌伯却还是老样子,常常一个人呆呆地望着招牌上的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