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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笑且忻,归家哭且哀……”
这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孩童歌声,也随着这漫天飞雪,飘落在从公宫到闾左,新绛城的每一个角落。
黑臀只觉得一股腥气涌上喉头,身躯一晃,险些坐倒在雪地上。
几个内侍急忙抢前扶住,他定了定神,勉强将涌到喉头的腥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走……”
他刚要迈腿,面前的雪地上,却不知何时跪了一个全身黑衣的老者。
晋自襄公,丧以墨,黑衣是服丧的颜色。
董狐,董太史。
“太史、寡人、寡人……”
黑臀并非很好说话的人,但他平素的发言,即使最挑礼的周王卿士,也要感叹一声“晋侯之言,诚不失盟主气度”的。
可今天,面对着这个朝夕相伴,却很少交谈的老者,他却仿佛一下子不知所云起来。
董狐颤巍巍地俯伏在地,恭恭敬敬拜了六拜:
“臣特来就死。”
许多近侍多年来终日和董太史晨晖相对,却从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今日开口,却出语如此,不觉都是一惊,黑臀更是浑身一震:
“太、太史何出此言?太史寮失火、非、非太史一人可救……”
董狐直起身子,双目炯炯有神:
“臣职司史官,史寮失火,臣固当诛,不过臣罪之尤,却不在此。”
他慢慢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
“新绛城里那些童谣,是臣传出去的。”
众人闻言大惊:史不泄言,本是中原礼仪之邦自古相传的礼法。
“你、你!……”
黑臀剧烈地咳嗽着,颤抖的右手又紧紧握住了剑柄。
董狐静静地站在雪地里,脸上的神情安详平和:
“史不泄言,泄言者死,这个臣是知道的。不过臣第一次泄言,却不是这些童谣,而是在昨夜,在太史寮内,在火起之时。”
黑臀的神色忽地变了,苍白的脸色,一下涨得通红:
“你、你!……”
董狐也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火起之时臣好像一下被什么人击昏,醒来却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雪地上,但臣知道,有人看了太史寮里的汗青竹简,而且只看了他想看的那一部分。”
“臣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被他看见的记载就会被传遍新绛城,传遍整个晋国,甚至传到周天子那里去,因为想看汗青的人,要的无非就是这些。”
“所以臣决定编这些童谣传唱出去,因为那一句话固然是汗青所载,却绝非汗青的全貌,既然国人们将要听到那一句,就不妨让他们听到完整的史篇,反正泄言者死,泄一句和泄一篇,罪过都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凝住了,适才炯炯有神的老眼,又恢复了往日的浑浊。
黑臀怔怔地望着他,一句话也吐不出。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立着,任纷飞地雪花,模糊了他的眉眼须发。
“他、他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近侍,如梦初醒般地惊叫起来。
雪,依旧纷纷。
阿季赶着牛车,慢吞吞、吱纽纽地驶过雪中冷清的新绛街市。车上,董狐僵硬的身躯,裹着那条破旧的絮被。
“为父早就备好了棺木,就放在宗祠的院中。”
这是董太史进宫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莫看台,飞丸来,出门笑且忻,归家哭且哀……”
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童谣,被凛冽的北风吹起,弥散在新绛城的大街小巷里,便如这纷纷扬扬,总也不停的漫天雪花一般。
“臣虽死,史职却活着,汗青上的每一篇,每一句,每一字,都会活下去,比臣,比主公,甚至比晋国,都更长久地活下去。”
“……莫看台,飞丸来,出门笑且忻,归家哭且哀……”
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童谣,似凛冽的北风,无遮无挡地直灌进黑臀的耳朵里,他猛地一趔趄,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四 汗青】………
丧车,又是丧车。wenXUEmI。COm
六佾,戎路,千乘仪仗,辚辚碾过新绛的街市,在满地白雪上,深深印下大片大片的车辙和脚印来。
“晦气,真是晦气,今年冬天这是怎么了?相国死了,现在国君又薨了,前些日子好像还有个太卜也、也……”
阿大适才一直挟着菜筐子跪伏在路边,直到车声已远,方才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掸着新制黑色丧袍上的雪,一边嘟嘟囔囔着。
“错了,不是太卜,是、是……”阿大听得是同坊三老的声音,急回头看时,却见老头儿跪在不远处,须发上沾满了雪花,正气喘吁吁地竭力从地上爬起来。
“三老叔,您也真是……”阿大急忙过去搀起,帮他捶打着腰腿。三老兀自大口地喘着,音腔里却回复了几分往日的权威:
“你这小子就是不长进!什么太卜,腊月死的那个是本国的太史,记住了,是太史!叫、叫什么来着……”
“唉!”不远处的饭肆,一个士子模样的客人轻喟道:“这个冬天咱们晋国着实有些邪门,喏,你们看,国君新丧,称病已久的大司寇屠岸贾便亲自跣足扈从了,那么大年纪的人,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病来。”
三老扶着阿大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坐下,正要答话,却听街角一片喧哗,几簇车马风一般卷过,倏忽不见。
“赵同、赵括、赵婴,很久没见到赵家的人这样招摇了,自从……三老叔,那年也是大雪罢?”
三老呷一口热水,不答,只幽幽叹了口气。
那士子点点头:“前些日子,新绛城里突然传出好些童谣来,唱得都是当年的事情,不知你们听到没有?”
三老微微颌首,阿大却摇头:
“没听过,听过也不知唱些什么,先生,您学问大,不妨学几句让我开开眼。”
士子掿起一根筷子,做势欲唱,却又止住了:
“这……不唱也罢,反正我也记不清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阿大连连点头,抄起菜筐,挟在腋下:
“先生说得是,先生说得是,这些劳什子,总比不得我的菜要紧。不过,今年冬天实在是有点……”
三老抬起头,一双浑浊的老眼茫然看着漫天飞雪:
“那又如何呢?这该是今年新绛城里最后一场大雪了罢?”
城外西山一座草寮前,阿季面无表情地看着山下的旗鼓仪仗,他的丧袍已经破旧,他的身子不住瑟缩着,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卷竹简。
他正在为亡父守庐,三年之丧,自天子至士人概不能免。
这些日子他读了许多书,除了史书。
史书本来不是谁都能读的,但他可以,因为太史之官,历来都是父子世袭的。
可是他不想做史官了,因为这是亡父的遗命:
“史书贵直,可……唉,良史便如同良剑,虽直,却仍然是谁都可以用来杀人,什么人都可能被它刺杀的,杀的是好人歹人,却和这把剑是否良剑没什么干系了。”
“可、父亲,您……”
“孩子,话虽如此,直笔不可少,更不可无,为父如此,是无悔的,不过,三年之后,你当归田耕读,万不可袭做史官,记住,这是为父的遗命,还有,还有……”
一阵寒风卷着雪珠,打散了阿季的回忆。
他定了定神,摩挲着手里那一卷竹简。
“这、这不是真的!赵家不是还……”
“这当然不是真的,可未必没有力量,你记住,在这世上,不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真话都比假话有力的。”
“可您、您是……”
董狐正色道:
“我生前是史官,死后不是;我是史官,你却不是。”
他忽然笑了,第一缕曙光,透过飞雪和窗棂,柔柔地洒落在他苍老的脸上:
“为父早就备好了棺木,就放在宗祠的院中。”
雪花盖地,彤云漫天,原本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丧车仪仗,也已被风雪泯灭无痕。
“……莫看台,飞丸来,出门笑且忻,归家哭且哀……”
阿季轻轻哼了几句童谣,忽地瞥见董太史的坟冢,马上止住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坟前跪下,轻轻拨开坟头的积雪,抚摩着露出的荒草黄土:
“安息罢,爹爹,这该是今年新绛城里最后一场大雪了”
(完)
………【一 花】………
身在四月的江南,总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愉悦来。(看小说到顶点。。)
阿汪慢吞吞地拾掇干净茶壶茶盅,惬意地靠在竹躺椅上,把一本翻烂了的《隋唐》倒扣在胸口,双眼眯缝着,望着西天的夕阳,一缕又一缕,淡淡洒落在自家茶寮的棚顶。
这里曾经是一处乡村,如今却已错落着几处簇新的楼宇,散布在花树繁荫和老宅旧居之间了。
几个穿着蓝白校服的村童骑着脚踏车,笑着,闹着,歪歪扭扭地直冲向村口,差点和正从村里走出来的一人一牛撞个满怀。
人是小童,牛是老牛。
“小猴拖老牛,老牛拖破车……”
脚踏车们嘻嘻哈哈地唱着笑谑着远去了,小猴懊恼地瞪了他们的背影一眼,用手里的书包带,狠狠抽了一下牛**。
“可怜的小猴,这是村子里最后一头水牛了罢!”
阿汪一面目送着一人一牛蹒跚走向山垄,一面这样想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扫向路侧那一片青砖灰瓦。
“您知道么,这可是我们村最有名的进士第了,这座大宅子的主人,可了不得,是大清,不,大明什么什么年间……”
对面摆饮料胶卷摊档的大威,一面眉飞色舞地对围拢在身边的三四个客人讲说着,一面手脚麻利地打开一瓶瓶可乐。
“嗤!”阿汪不由轻笑了一声,旋即又不笑了。
这里固然曾经出过个进士,可这青砖的院落,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进士第了。
可这又怎样呢?已经没有地可以种了,村办小厂的烟囱也早已不再冒出白烟青烟。
客人们喝干可乐,装好胶卷,兴味昂然地向那簇粉刷一新的房院走去。大威望了望茶寮这边,挥挥手里的几张钞票,咧嘴笑了笑。
阿汪没有笑。
他的茶寮从不割资本主义尾巴那天开始就已经搭在这路边,从他太姥姥那辈开始,已经传了三代人。
可是如今,他们一个礼拜挣得,有时还没大威一下午挣得多。
他烦躁地拿起那本《隋唐》,翻了翻,又放下。
西天的夕阳,一缕又一缕,淡淡洒落在自家茶寮的棚顶,洒落在花树繁荫和老宅旧居之间。
他突然觉得这个春天过得实在很慢,梅花还没有全凋,元宵也似乎不过是昨天刚刚过完似的。
元宵一过,父母就进城打工,弟弟们也进城上学去了,只有他留下来,因为他必须留下来。
“这间茶寮可是你太姥姥一手传下来的,怎么能……”
他都有些想早早收摊回家了,反正也没什么客人的。
虽然已不用拾柴禾,可父母弟弟们都在城里,晚饭却得自己做,。
“好累!”“这里居然有个茶寮!”
几声男男女女的七嘴八舌把阿汪陡地从思绪中唤回,他一骨碌跳起,不及抬头,便手忙脚乱起来,嘴里含糊招呼着:
“坐,坐,我就烧水,我就烧水!”
“几位同学!等他水烧开,太阳都下山了,来这边罢,可乐、绿茶,要什么有什么!”
大威操着那荒腔走板的官话,大声的劝诱着。
阿汪的手脚未停,心里却有些慌了:那几个说一口好听官话的学生似乎已有些心动,有一两个本已坐下的,却有犹疑着站了起来。
“没劲,真没劲,可乐哪儿喝不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茶寮里漾起:“我偏要喝茶,要过去你们自己过去。”
顺着语声,阿汪看见一个火红的身影,和背包上一只跳动的粉色小兔。
他长吁了一口气。那边砂吊里,已悄然飘出第一缕水汽来。
“我这茶,第一滚不用倒,没有农药的,春茶,头滚金,二滚银,三滚水淋淋咯。”
不知怎地,阿汪很喜欢和学生模样的客人攀谈。虽然他不过念到初中,却是五岁便能捧着《隋唐》讲古的,家里村里,那时颇以为自己会成个人物呢,可是,唉!
“嘿嘿,想不到现在乡下人也会骗人了!”那粉色小兔背包女孩的脸色被热茶的雾气笼住,朦朦胧胧的,一点不像生气的样子:“我们一路翻山过来,就没看见几棵茶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