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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一言不发,紧缩着眉头,好像在沉思者什么;小贺咬着水笔杆儿,脸上的表情仿佛都要哭出来似的。
“好了好了,小威,人家系专家,不比倷晓得者?照倷讲,吾这厢文化街勿要搞了?”林主任沉着脸道。
“这倒不是。”老威轻轻吁了一口气,屋里的每个人,似乎也轻轻吁了一口气:“这里不远是朝天宫,再远一些是贡院、考棚,明清两代,这里就是城里文房四宝和时文法帖的最大集市,秀才赴乡试,也往往在这里购买入闱所用的干粮、蜡烛和必需品,如果……”
杯子里的茶水冷了热,热了冷,天色却不知不觉地有点暗了下来。
“谢谢,太谢谢了。”老白满面笑容的站起来,随手合上文件夹:“宁威同志,你说的这些太有价值了,耽误你不少时间,真的不好意思。”
略顿了顿,他又说下去:“这个,当然,你的意见我们是一定会慎重考虑的,那个,不过,你也该明白……”
老威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但还是一边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一边和林主任往外送客。
小贺挟着本子,慢吞吞地往门口挪着,始终低着头不肯抬起来。
老威忽觉得有些歉意,朝她笑了笑。
她终于略抬了抬头,抿嘴笑起来:
“等我们的仿古商业街盖好了,您可要早些搬进去啊。”
老威摇摇头:“我那破买卖,早开晚开几天不都一个样。”
“哪能呢?”小贺认真地说道:“到时候这里可热闹了,每天光旅游团的大客车,就能停满整条街呢!”
老威忽地一怔:“那……石鼓路?”
“这石头路又窄,又不平整,汽车……”
老威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知道么?”老白本已走到门口,却又转回身来:“我从小长在梅园,上学在大行宫,每天都要从总统府门前那条长长的照壁过,小的时候我长长想,设计这条照壁的人真是个天才,看看,多气派,多和谐,所以,后来我选择了这一行。”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可是你知道么,这照壁,现在?”
老威当然知道,这块照壁,不久前已被拆得只剩了支离破碎的中间一小段,苟延残喘在大片簇新的楼房,和绿的发亮的西洋草皮之间。
“唉,是我的设计,我的设计啊!”
镜片后,一双昏花的老眼,在夕阳里一点点地浑浊黯淡下去。
“小威,倷,倷真格给吾厢街道露脸者!”
客人的车子早已不见了影子,林主任仿佛还没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忽地,她仿佛想起点什么:
“对格,小威,倷好早些把摊位费交上者,吾做主,帮倷挑个好市口……”
“摊位费?”老威的脑袋登时嗡了一声:“我、我不是都交了……”
“市场改造哉,仿古商业街,仿古铺口,每个门面要交入伙费十五万把伊公司者……”
老威苦笑道:“林主任,旁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我家,十五万,我那个书亭一年才赚几个毛钱!”
林主任摊摊手,一脸的无奈:
“吾晓得吾晓得,小威,吾哪能勿晓得哉?勿过倷也晓得,现在倷这些亭子摊档都系违章搭建,迟早好拆哉,小威,吾把倷讲,吾这厢系政府工程,还算好哉,要系郭府园那厢商业开发,好要……”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淡淡地抹在石鼓路上,远处摊档上,又飘起了油炸豆腐干的香气。
老威抱着膝盖,坐在朝天宫门前高高的青石台阶上,脚下长长的青石护板上,两道深深的石槽,笔直地伸向十几米高的台阶下。
“……提起了当年事好不……”
忽高忽低的皮黄伴着豆腐干的香气,,悠悠地飘进老威的耳朵。六点多了,值夜的任五伯已经动身上更去了。
“小子,晓得罢?这朝天宫青石护板上的石槽,是一代又一代小孩儿的**磨出来的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被所有人叫做小威,任五伯也还只是任五叔罢?
口袋里的手机又一次嗡嗡地响了,当然,只能是小棋打来的。
他没有去看手机,只是惆怅地站起身,揉了揉发酸的手肘:
“唉,菜没得买,报摊子还没得收呢。”
………【(六)】………
“嗳,老威,听讲搞仿古商业街的事情人家老师还找过你,怎么讲,是不是入伙费能给你打个八折?”
嘎四眯着被正午的日头灼得有些张不开的眼睛,一面打趣,一面往老威的饭盒里添了半勺大排汤。WEnXUeMi。CoM
老威苦笑着夹起一筷子土豆,却并没有往嘴里送:“开玩笑,十五万,一分也少不了啊!我这个破买卖你也晓得,哪里来的开支呢?你家嫂子又……对了,嘎三,嘎四,你们两个该没得问题罢?”
嘎四苦笑一声,没有开口,抱着瓶啤酒坐在自家书亭门口的嘎三却呸了一口:
“我X,没得问题,没得问题个XX!我家弟兄两个,两个买卖,就交的起一份钱,你讲,你讲,开哪个,留哪个,我XX!”
老威也黯然了,低头大口地扒着饭。他知道,嘎三嘎四兄弟俩虽然好得像一个人,俩妯娌间却似乎是颇有些缠夹不清的。
“唉,还有脸想别人家……”
嘎三低声咒骂了几句,举起酒瓶,仰脖又灌了一大口,却突地全呛了出来,又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我XX,搞什么搞,今年的梧桐也这么早飘毛!”
“你还不晓得啊,”二饼坐在老威书亭的地上,一双藏在600度近视镜片后的小眼睛,始终没离开手里那本好不容易翻出来的《陈后主集》:“那边在锯梧桐树呢,所以……”
“锯树!他们疯了!”
二饼的嗓音虽然细弱,盒饭摊边的几个人却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这些梧桐,差不多是和自己的祖辈父辈们一起长起来的。
二饼合上书,小心地放在书架角上,扶了扶眼睛腿:
“其实也不是全锯,就是把树枝树冠给削掉了,说是树冠太密,影响景观灯光的亮化效果。”
老威推开盒饭,叹了口气,正待说些什么,却听得街口一阵喧嚣。
几辆漆成黄绿的工具车满载着疾驰而来,在街口戛然停住,十几个戴着黄色塑料头盔的工人手脚利索地把一堆红黄相间的三角桩拦街一字列开,缠上花花绿绿的胶带,一个戴红头盔的顺手拖过一块大木排,戳在街心,白底,红字,似乎有点像柳体,居然一个错别字都没有:
“此处施工,行人绕道。”
听得街角一片铿锵之声大作,二饼厌恶地用手指塞住耳朵,把《陈后主集》摊放在膝盖上,头埋得比平常更低了。
一辆工具车驮着几个黄头盔和一堆三角桩向另一个街口驶去,嘎四一面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一面不时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几声:
“该死,大中午的施什么工?行人绕道,我这生意还做个鬼!”
老威把吃剩一半的盒饭盖好,要个马甲袋装了:
“二饼,对不起了,这样子也没得办法开张了,今天打烊,你明天来吧。”
“嗯。”
二饼恋恋不舍地慢慢爬起,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张卡片,夹在自己看到的那一页里。
“看看人家书呆子!你这死男人……”
金凤姐高亢的嗓音,在傍晚的小巷里,在老威家饭桌的碗碟间,嗡嗡地打着转儿。
四菜一汤,汤也不是榨菜鸡蛋汤,而是桐蒿海米木耳汤。
小棋并不是个很挑剔的女人,尤其在吃的方面,只要老威的饭桌上稍稍变化点花样,她就会眉开眼笑,吃得不停地咂嘴。
可今天这顿晚饭却吃得有些闷,不,是很闷,除了碗筷和咀嚼声,再没有一点动静。
其实小棋捧着碗,已经向老威瞥了好几眼了,可老威似乎根本没看见,自顾自地扒饭扒菜。
“嗳,我讲,这书亭,你还打算开么?”小棋终于忍不住了。
回答她的是沉默。
“……我晓得,你……不过家里头真的没得多少钱,而且以后每年还要交管理费,真的……”
沉默。
“其实你的书亭也不赚钱,还不如……我也晓得你学历低,不好找工作……”
还是沉默
小棋“啪”地把筷子拍在碗上,不说也不吃了。过不多久,她又拿起筷子,夹起筷肚丝,塞进老威碗里:
“不要光吃土豆,没得营养的。”
掌灯了,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已湮没在旧巷的夜影昏灯,和不远处一望无际的七层惨白新楼之间。
………【(七)】………
天气已微微有些热了,街边那些被削去大半个树冠的梧桐,没锯过的一半,树叶也开始变得稠密繁茂,仿佛在瘌痢头上扣了顶不太够尺寸的草帽。WENxueMI。cOm
灰尘夹杂着梧桐球毛,在石鼓路上忽悠忽悠地飘着,两辆挺着硕大滚子的轧路车,正呼哧呼哧地把黑糊糊热乎乎的沥青,在光滑得发亮的石鼓路上反复碾开、碾平。
两个女人——嘎三老婆和嘎四老婆——正在被黄沙水泥堆包围着的嘎三书亭里大声争论着什么,仿佛连街上轰隆隆的碾路声,也远不足以压倒她们激昂高亢的嗓门似的。
“XX的XX,这两个女人,不吵架听了也跟吵架差不多,真没得脸蹲了!”嘎三蹲在书亭门槛上,闷闷地吸着烟**:“拉倒,四子,让她们俩人搅,搅完我们再发话。”
嘎四抱着胳膊站在一边,一脸的苦相:
“哪块搅的完啵,哥,你说说看,这都第几天了?”他无奈地瞅瞅书亭里面,又瞅瞅街对过:“哎,我说老威,你学问大,你讲,我们这个买卖,怎么开,怎么分?”
老威苦笑着摇摇头,顺手捡起报摊上的硬纸板,吹了吹上面的一层积尘: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自己……唉!
轧路车呼哧得更欢了,和着不远处铿铿的砸桩声。二饼耳朵里塞着两大团棉球,浑如不觉地坐在老威书亭的地上,倚着书架,专注着手里的《孟德斯鸠法意》。
“小三、小四!”
林主任鼻子上蒙着个小口罩,大襟上别着两朵白兰花,急匆匆地从一堆堆黄沙水泥中跳了过来:“倷两弟兄才交一份入伙费,倷好告诉娘娘,到底新市口做啥生活者?”话才说了一半,便一眼瞥见书亭里那两位女将,立即生生把后半截咽回肚子里去:“好者,好者,倷家里先想想好再讲把娘娘听。”
她回头看了看老威,笑了:
“小威,倷文章又发表者?伊公司厢人常提到倷者!倷好抓紧,吾好帮倷寻只最好市口者。”
老威脸上忽地掠过一层乌云,旋即又笑了笑:
“林主任,我晚上到您家里头看您去。”
“嘟嘟嘟~~”
老威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没完没了地吼叫起来,老威本能地看了看对面早已关门大吉的公用电话摊,叹口气,拿起了手机。
“哎,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啵?”电话那边,小棋的声音柔柔的:“早点打烊,晚上我们出去吃。”
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是自己或者小棋的生日,似乎也不是结婚或者恋爱纪念日罢?
他回头看了一眼二饼:
“二饼……”
二饼小心地合上书,慢慢站起来,两只手心在衣服上反复蹭了好几下,这才郑重其事地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来:
“我买这套《四书集注》。”
老威惊愕地站在那里,却没有接钱;嘎三也嚷嚷道:
“怎么讲?二饼,小伙子开窍了?”
二饼尴尬地笑了笑:
“我家穷,没得钱,不然也不会……也许过几年我读好书,会来这仿古商业街上开一个书亭,像老威这样的书亭。”
西餐厅,淡淡的灯光,浓浓的情调。
“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棋今天很漂亮,其实她本来就挺漂亮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是自己或者小棋的生日,似乎也不是结婚或者恋爱纪念日罢?
“今天是我们书亭开张七周年哎,”小棋的目光柔柔的,像酒杯上轻轻淌过的烛光。
是啊,七年,她不说,老威差不多都忘了。
“我说,咱们开个书亭罢,进些好书,上档次的,又能长知识,又能赚钱,听我的,没得错!”
那时候,剪报夹里的豆腐块还泛着墨香,书亭顶上的宫灯,还剔透得如初开的荷花罢?
小棋放下酒杯,从小包里摸出张纸来:
“闭上眼睛,哎,算了,便宜你,就这样子看罢。”
存折,15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