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何其陋也小人!”
季全等一般见识不凡的士们见他们这般猴急,不免嗤之以鼻:
“当年周公征管蔡,尚且三年之期,桓桓王师,天子亲将,哪有这般快便回朝的道理呢?”
听了这些大贤们的有教无类,富商们自然唯唯,不过唯唯自唯唯,眺望每天却还是不免要眺望的。
出乎大贤们的预料,不过四五天功夫,王师们便开始回来了,不过不是整个王师回来,而是三个五个、三十五十的那么跑回来了。有的没了车马,有的丢了戈矛,有的干脆没了帽履,脸上或是惊恐,或是茫然,却都不太肯多说些什么。
“呃,杵臼,你倒说说,倒是怎么回事?王师难道不捷?天子安在?”
季全望见杵臼抱着杆半新不旧的黄钺,骑着匹黑骡,从西面官道一路跑下来,不由分说,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是是,快说快说,我的盾呢,我的盾呢?”阿吉也忙不迭抢过来,气急败坏地问到。
杵臼一骨碌滚下黑骡,一**坐在地上,一面大口喘着粗气,一面困惑地抓着头皮:
“我、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们走了好多天,也没吃过几顿饱饭,开到一个什么原、什么川的,跟几个什么侯、什么子的人马合在一处,刚刚排开阵势,就听得前面乱哄哄地哭喊:‘不得了,性命要紧,速走,速走!’于是我们就都速走了,跑得急,连天子的大鼓和大纛都不要了,戈矛驴马,丢的漫山遍野都是,我丢了家什跟着逃,怕逃得慢了,见这骡子无主,便骑了一气跑回来,这王师捷不捷,天子安不安,我就不知道了。”
季全如丧考妣地松开手,口内喃喃,不知念叨些什么;阿吉却左手死攥住骡辔头,右手伸出,便去抢那黄钺:
“算我倒霉,算我倒霉,你丢了我的盾,这瘦骡子锈斧头,就算是抵偿好了。”
“啪!”
季全猛地一掌,拍落阿吉伸向黄钺的右手,一只独眼,泛着可怕的亮光:
“混帐物事!这是天子仪仗,天子仪仗!自应归于府库,尔这铜臭贱类……”
阿吉讨了个没趣,悻悻然收回手来:
“归府库就归府库好了,您是士人,如何跟我一般见识……也罢,这黑骡虽瘦了些,抵我那盾,也赔得不多。可这天子怎么就还不回来呢?”
季全脸色稍霁:
“这还算句人话。天子上应天象,自然平安无事,很快便还朝的。”
阿吉黯然道:
“这伐秦伐成这样,就算还朝,我们那钱怕也是还不出了,唉!”
季全正色道:
“何须多虑?天子岂是会赖帐的!遵养时晦,生聚教训,毕竟逆不胜顺。想当年少康中兴,有田一成,有众一旅,终究……”
阿吉却也听不懂那什么成什么旅的:
“夫子,我说夫子,您说这个我也不懂,我就问您一句,这天子这般做下去,倒是做得做不得?”
季全勃然大怒:
“大逆不道!这种念头想都是罪过!夫惟宗周,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岂可、岂可……”
他忽地噎住不说,脸色也刷得一下子惨白。
天渐渐地黑了,夕阳西下,将原野山峦,城堞宫阙,照耀得一片血红。
旧黄钺果然是被收入了府库,周天子也确凿是回到了王城。
从征的王师虎贲之士虽说丢盔弃甲,家当折了个干净,但似乎大多都保住了性命,该务农的依旧务农,该讨饭的依旧讨饭去了,杵臼用黑骡换回了他的母鸡,依旧逐晚登陴值更,敲他的木坼梆子。对于城里的许多人来说,王城似乎又回复到了平常。
不过对于阿吉们来说就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借给天子的钱可不是什么小数,原本说好,用伐秦虏获还本付息的,可天子回到宫中,大门一关,莫说是息,就是还本的事,也再无一言传出了。
阿吉们很是愤怒起来:堂堂天子,难道还赖帐不成?
于是他们或约而同,或不约而同地每天十二时辰分班看守在宫阙诸门前面,等着天子和他的辅弼近臣们出来:就算秦可以不伐,朝可以不上,这饭总不能不吃罢?
可偏偏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
这天轮到阿吉值夜,闷上加闷,颇灌了几碗薄醴,摇摇晃晃,便向宫城方向走。
咚!
宫墙一角,一人一物,重重地摔下,荡起几尺高的浮尘来。
那歪了帽子的,不是替天子书债约的寺人?那斑驳了金漆的,不是杵臼扛回来的黄钺么?
阿吉揉揉醉眼:这不是做梦。
他一个健步抢上去,一脚踏住那黄钺:
“咄!尔往哪里去!”
那寺人见是阿吉,先是一哆嗦,旋即挺了挺肚子:
“凭你这卖棺材的也配问我?我可是王人!”
阿吉劈手就是一个耳光:
“你是王人,我还是债主呢!债卷在此,堂堂天子,还想赖帐不成!”
寺人登时软了九分:
“吉大哥,吉爷爷,您就饶了我这个奴才罢!实话告诉您,这次王师,那个王师戢威,自己家当都丢了个干净,天子的云母车都丢了,坐驴车回的王城,哪儿来的什么虏获呢?您,您就……”
阿吉更来气了:
“那是你们的事情,欠债还钱,天公地道,就是周文、周武、周公他们老人家再世,怕也抬不过这个理去!”
寺人慌了:
“您、您和我急也是白搭,实话告诉您罢,天子早就翻墙跑上东山了,露宿风餐,年迈不堪,想修个高台,一来遮身,二来、那个二来不说您也明白,可是府库空空,无钱雇役,这不,让我把这黄钺当了去呢。”
阿吉略呆了呆,寺人趁机抱着黄钺,一溜烟地没了踪影。
头更了,淡淡月华中,城头杵臼梆声几点,悠悠地传遍了这王城里,每一个不眠人的耳际。
………【邦国是有】………
淡淡月华中,城头杵臼梆声几点,悠悠地传遍了这王城里,每一个不眠人的耳际。wWw.23uS.coM已是快四更的天了。
阿吉拖着个灯笼,蹒跚地走在往东山的路上。比起刚才,他的酒气仿佛要重了三四分,精神却也仿佛长了三四分:
“那几个没胆色的家伙,他们不敢去,我一个人不能去么……天子,天子欠了钱,就可以赖着不还么?”
天子真的躲在这儿么?原本就不多的甲士卫戍,居然一个都没碰见。
山麓一角,突兀出一座四五丈高的土堆,土色尚新,显然是刚起的;土堆上方,搭了个光秃秃的草棚子,土堆四周,树几圈乱糟糟的木架子。忽明忽暗的火把下,几十个犊鼻短褐的人,笨手笨脚,汗流浃背地忙着锯木挑土,铲泥抹灰。
是了,这该就是那个天子躲债的什么台了。阿吉顿住脚步,紧紧腰带,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旋即箭步抢出,高声断喝:
“兀那天子,欠钱不还,是何……”
“住口!”
一个苍老熟悉的声音颤抖着打断他,居然是季全。
他的白发蓬乱着,他的独眼血红着,犊鼻短褐,骈手胝足,身上、赤脚上,满是泥浆和血口子,这难道就是那个长衫破了都不肯脱下的季全夫子?这就是那个整天嚷嚷“上智与下不移”的天子命士?
阿吉揉揉眼的功夫,几十簇火把,几十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愤怒的老眼,已悄无声息地围拢上来,那锯木挑土,铲泥抹灰的几十个犊鼻短褐,竟都是这王城内外德隆望重的上士中士下士们。
“阿吉!王师不戢,天子蒙尘,主辱臣死,古今一理,尔虽商贾,宁非王人?王家不过欠尔小小些许债务,怎么,把天子逼上荒山土台,尚不罢休么?”
老命士们老拳簇簇,白须飘飘,眼神倘能杀人,被围住的阿吉,怕已死了几十次了罢?
阿吉的腿似乎有点软了,不由地退了两三步,却旋即又挺住,说话声口,却不觉轻了四五分:
“老夫子们,老夫子们,你们也替小人想想,我是个买卖人,一缁一铢,莫非辛苦所得,这一下子被天子赖掉,叫小人、叫小人……”
“扑通!”
季全双膝一软,忽地跪在阿吉面前,上士中士下士,几十个年高德劭的老夫子也跟着环跪了一圈:
“吉舍人,老叟往日有不道处,您大人大量,别和老叟一般见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布衣尚不乘人之危,何况八百年天子?只要周鼎无恙,天子万年,您那蕞尔缁铢,还怕王家赖了不成!”
暮霭沉沉,松柏森森,那和着涛涛松柏之声的,是鹿鸣?是风声?还是五丈土台上,那老迈天子的呜咽?
阿吉终究还是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尽管一边走,一边不住痛骂着自己。
但不知怎地,面对那一大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命士,他竟很有些害怕,哪怕天子甲士的门戟兵杖,都从没让他这样害怕过,这种害怕,让他不能再迈前哪怕半步。
“再说,只要周鼎无恙,天子万年,债券在手,还怕王家赖了不成?”
可惜天子终究没能万年下去,甚至连一年都没撑过。
那些老命士固然可以让阿吉和王城富商们惧怕,但西来的几万秦兵,却似乎是丝毫不怕的,不但不怕,他们还径直闯过上卿次卿少卿、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们用血肉之躯布成的重重障碍,冲上那将已竣工的债台,把须发皆白,连牙都不剩下半颗的周天子一索子捆了,驷马槛车,一路拉过王城街衢,咆哮着西去无踪。
阿吉和富商们都慌了:不是什么之滨莫非王臣么?
阿吉去找季全夫子,没找到,据说那天在债台下,被秦兵一脚踢下土阶,就此不见了踪影。
没奈何,他只好坐在家里,一面喝着闷酒,一面朦朦胧胧地盼着些什么,大概是再造周室的鲁侯,或者是什么成什么旅的什么康?自己也说不清,总之等着罢。
可没过几天就听东来的工匠们说,鲁侯居然被楚王给灭了,甚至近在巩城,天子至亲的东周公,闻得天子入秦,也忙不迭地把自己的称号,改作芝麻绿豆般大小的东周君了。
于是阿吉号啕了三天三夜,和王城内外,每个还握着周天子债券的富商一样。
然后,他不哭了,整天就这样如丧考妣地坐着。
哭有什么用呢?八百年的天子,尚且保不住自己吃饭用的九个铜鼎,何况商贾手中,那点微不足道的债务?
此刻那九个锈迹斑斑的铜家伙,便正被牛车拉着,前呼后拥地挤在洛水之阴,一支盔明甲亮,旗号鲜明的秦军队伍里。
“什么天子脚下,这穷地方,连船都找不着像样的。”带队的将军戎车早已过了河,自己却不得不拄剑站在对岸,正当暑时,烈日熏熏,一身累累赘赘的衣甲,让他觉得燥热烦闷,浑身上下,说不出的不舒服。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河滩,看着正被百来条汉子“杭育杭育”往小船上搬的那几件沉甸甸的旧铜器:“这就是什么九鼎?他奶奶的,又锈又脏,费这劲搬去咸阳作甚!”
想虽如此想,可话到嘴边,却是另一番说法:
“孩儿们,这九个铜家伙可是难得的宝贝,加把劲儿,早到咸阳,本将军请大家喝酒!”
洛水两岸,河滩上,旗帜下,爆发出一阵哄笑和欢呼。鼎不鼎的倒也罢了,这酒的好处,却是人人都差不多知道的。
“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於荐广牡,相予肆祀,……”
此起彼伏的欢呼哄笑声,忽地被一阵刺耳的歌声搅散,洛水两岸,带甲三千,一齐寻声望去。
却见一叶蚱蜢扁舟,乘风而来,一个鹤发独眼的老叟挺立船梢,一面抱棹奋臂,一面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着。
“兀那老头,小心看着,莫撞了秦王的官船!”
几条装鼎官船上的水手一叠声惊呼起来:虽说轻重悬殊,但鼎重舟浅,水疾风轻,秦人素不善舟楫,倘被那蚱蜢舟猛地撞上,怕是多半要沉的。
“……假哉皇考,绥予孝子,宣哲维人,文武维后,燕及皇天,克昌厥后,……”
老叟浑如不觉,歌声舟影,倏忽已在眼前,他身着的章服上,那洗得发白的斑鸠纹饰,仿佛真得生了双翼般,直扑进甲士们的眼帘。
“糟了……”
奔到岸边的将军只来得及喊出半嗓子,便听砰地一声,蚱蜢舟正撞在一条载了一只大鼎的官船腰际,官船笨拙地晃了几晃,铜鼎一歪,缓缓倾侧下去。
两岸带甲三千,刹那间看得呆了,竟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一股漩涡,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