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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哥不是最佳人选,但确实是一个最现实的选择。爱情可以有浪漫和虚幻,但婚姻的实质更多是人与人之间实实在在地举家过日子,是普普通通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物质生活。
邻里面前芸姐和刘哥开始出双入对,尽管我们总看到天黑以前刘哥就走了,从不在这里过夜。芸姐甚至故意用邻居都能听见的夸张语调嘱咐他小心点,但还是有人私下里传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和我们一样住红瓦排子房的老三他妈有回在我们家亲口对我妈保证,光看她的走姿我都能保证他们住一块儿了,肯定住一块儿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冲她偷窥别人隐私的这句令人恶心的话,我发誓,老三他妈是我最讨厌的人,长舌妇。更不能容忍她竟然怀疑刘哥八成还有老婆,他这是在骗芸姐。老三他妈悄悄和我妈说,这世道,家里有个做饭的,外边有个好看的,很正常。他说他没有老婆,谁又能跑到浙江去证实呢?说完后她睁着招牌似的金鱼眼茫然地望着我,显然对站在一旁的我的愤怒眼神感到莫名其妙。
再没有比谣传被不幸言中更令人伤心的了。有一天,芸姐正在车间里低头打沙芯,车间副主任突然慌里慌张地跑到她身边说,小芸,老刘他老婆来了,这会儿在办公室里,你快躲躲,她就要来车间了。芸姐噌地站起,手上还沾满打芯子的黑沙,她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他还没有结婚啊。副主任说,千真万确,结婚证都带着呢,你还是先躲一下,别把事闹大了,这边有我先顶着。
千里迢迢寻夫的个头娇小的浙江女人并没有大吵大闹,她形影相吊地站在空旷的铸造车间里,声泪俱下地用方言讲述着她的不幸家史,说到痛处,连绵不绝的哭声像唱越剧似的动听。全车间的人都听入迷了,尽管一个字也不懂,但并不妨碍他们听的兴致。浙江女人用娇弱的肢体和凄迷的语言让每个人轻而易举地相信她是这桩痛苦婚姻的最大受害者。面慈心软的女芯子工都为身边出了个破坏家庭安定团结的第三者羞愤不已。心情最复杂的是那几个追过芸姐的青年,他们为自己过去不成熟的感情而惭愧万分:他们被猪油蒙了心,怎么会为一个可憎的第三者神魂颠倒?!
芸姐心乱如麻地回到第三排的红瓦排子房,推门却进不去,里面反锁着。怪了,小军去上学,谁会在里面?她用力拍门,过了一会儿,门才慢吞吞地打开,小军神色不安地探出头来。姐,你咋不上班?芸姐哪还有情绪和他说缘由,推门进去。屋里面竟还站着个年轻女孩,窘困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小军忙解释说快考试了,学校放两天假让轻松一下,这是他的同学,来帮助他解决学习上的几个难题。说完他匆匆拉着脸红似苹果的女孩往外逃。姐,你在家吧,我们出去了。不等芸姐喊住他,小军已经和那女孩风一般地卷出院子。屋里凌乱的床铺,证实了芸姐的怀疑,可这会儿哪还有心情去追小军,她自身难保呢,留着回来再收拾他。芸姐只觉千头万绪的酸楚涌上心头,趴在床上无助地哭了。
天刚黑,刘哥风风火火地跑来,急切地敲着芸姐家的门,不安地说,小芸,你听我说。门死死地关着,里面安静得像没有人。刘哥固执地敲着,他的举动惊动了四邻。我妈也出来了,站在我家门口的葡萄架下,双手卡着腰看上去气势汹汹的,说,哎,哎,说你呢,小芸不在家,你敲啥呢?催命鬼似的。刘哥操着蹩脚普通话说,我知道她在。在家她也不会见你,你这个不要脸的浙江人,你害她还不够?我妈属于那种心直口快又容易情绪激动的人。刘哥听了我妈的话,望着周围的邻居们,一脸的苦笑与无奈。他小心地结结巴巴地解释,因为心情激动的缘故,本来就不甚明了的普通话更是听不清楚。说着说着,他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索性放开流利地说下去,全是不知所云的江浙话。说到痛处的时候他女人似的哭了,老泪纵横,把我妈她们一干老女人都吓了一跳。
我们院里的故事(3)
刘哥用力地拍着芸姐的门,开始抛弃那些倾听真相的听众,转而对芸姐哭诉。他的真心话显然没有打动屋里的芸姐,或者芸姐根本没有在屋里,他只是对着一座空屋诉说心里的无尽委屈。他对着紧闭的门越哭越上劲,后来简直是放声大哭,仿佛在表演一场逼真的悲情独角戏。当他决然地脱掉外衣赤裸上身的时候,剧情终于达到了最高潮。围观的好事的女人们不防他有如此过激的举动,都“啊”地叫起来,几个贞节的怕他把裤子也脱掉,甚至已经打算把眼闭上了。那是怎样的一个身体啊,上面布满了恐怖的红红的细细的长条伤疤,新的压着旧的,交错纵横错落有致,犹如反复受到了严酷鞭刑。这些伤痕好像经过专门的布置策划,只要穿上衣服,就能很好地完整地掩盖住,如果不是出自工于心计的人之手,谁又能干得如此完美而漂亮呢?杀人不见血的抓痕啊,看到的人都吓坏了。
刘哥裸露着伤痕累累的上身拍着门,哽哽咽咽,悲伤的陈述愈加听不明白,我们只能看着他惨不忍睹的身体猜测他是在说可怜的身世。我妈和那几个老女人似乎开始同情起这个身体瘦小的浙江人,他的身上也许有着很多不被我们了解的艰难经历。芸姐家的窗户突然打开,芸姐冲着外边带着哭腔说,滚,你这个骗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刘哥跑到窗口时,窗户已经迅速关上,再也没有了回音,似乎芸姐刚才的一闪而过只是我们的幻觉。
嗓子沙哑的刘哥终于神色凄然步态踉跄地走了,他忘了穿上衣裳,这使他看起来更像个受尽酷刑的仁人志士去奔赴刑场。忧伤的画面摧垮了我们大院所有敌视刘哥的老女人们的意志,她们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目送着刘哥,我妈黯然地主动和他道别,慢走,刘相公。有关刘哥和芸姐之间离奇情感的传言,弥漫了整个大院,每个人都尽可能地散布着自己的道听途说。其中流传最广可信度最高最有可能接近事实的说法如下:刘哥在老家有个老婆不假,可感情一直不和,因为他老婆是虐待狂,稍不如意就在刘哥身上留下抓痕。此女精于算计,活又干得艺术,使老实的顾忌面子的刘哥有苦难说有冤难诉,被逼无奈,远走他乡,一是躲避她,另外也是想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认识芸姐时,他有意无意地绕过了自己糟糕的婚史,当然也不排除他想以自己的方式悄悄地把和老婆的关系结束得不露痕迹。可他失算了,他咋也想不到心里休了她千百遍的老婆会千里寻夫,并且对他这几年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浙江女子不动声色地反客为主,猝然出手杀得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刘哥只好负荆请罪,到芸姐这里来说明实情,可惜芸姐不再信他。
心爱的人失去了,老婆对刘哥变本加厉地虐待,一个漆黑的风雨之夜,他只身逃离南阳,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便宜了那个浙江来的女人,她只不过动动口做做样子,轻而易举地拿下刘哥苦心经营方得今日成就的汽车配件门市,真不愧是位有谋有略的奇女子。有关刘哥的失踪我要郑重地补充几句,当初为了验证这种说法的真实性,我曾专门去过一次刘哥的汽配店。刘哥的汽配店在我们大院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声名远扬得可比名胜景观。我在那儿果然没有看到刘哥,正如传言的那样,一个长着花面狐狸脸的女子坚若磐石地坐镇堂中掌控全局,她就是那个了不起的浙江女人。
如上所述的最接近真实的推断唯一不合理的地方是当初芸姐看到刘哥受伤的身子时,难道没有起疑过?没有询问过他这些伤的来历?除非芸姐根本没有看见过刘哥的身体,刘哥才有可能隐瞒他曾经的婚史。但这显然有悖于更先前的传闻,刘哥和芸姐是同居过的。所以此种说法的硬伤就在这里,经不住推敲,如果非要成立的话,那就得认定芸姐和刘哥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而这个结果是我们大院里所有老女人和别有用心的男人们所不愿承认的。
到底事情的真相如何,没有人说得清楚。芸姐从此再也不愿提这事,刘哥不知所终,浙江女人也三缄其口不再露面。当事人一个也不愿出来澄清事实,我们只能通过表象做出合理推测。我妈说起这事的时候,还一个劲地犯悔,那个时候咋就没人能听懂刘相公的话呢?一切真相都在那里头。我爸借着我妈的话居然提起推广普通话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然后又说到本地电视上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女子选美比赛,后来,不知咋的又谈到目前中老年人中开始流行香功,他们把话题越扯越远了。芸姐和刘哥的事是轰动一时的话题,但不是一个永久的话题,报纸上电视上都说我们正处于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不应该在一件事情上揪住不放刨根问底,生活要继续,新闻与热点每天都有发生。
小军知道芸姐和刘哥分手之后差点跳起来,这不是说他就如一个热血青年,不许有人玷污姐姐的名誉,而是他预感到自己将要和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一样陷入必然的可怕的经济危机中了。刘哥某种意义上是他取之不竭的提款机,所以才得到他的默许认可,才能与芸姐交往。没有小军的同意是不可想像的。小军不甘心,旁敲侧击地鼓动芸姐勇敢地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他有老婆又怎么了,不是不幸福吗?以往芸姐对小军言听计从,这次却没有迁就他的意见。当然,小军也没有太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过,他放出风来,马上要高考了,他要上大学,学费要芸姐看着办。
我们院里的故事(4)
铸造车间的员工对芸姐的态度有些微妙,既保持着同情理解和关心,骨子里又含着一丝不露的鄙夷。芸姐与以前判若两人,工作之余很少和谁说话,干完活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芸姐尽量做得不显山露水,但她却一直是铸造车间最独特最引人注目的风景,是每个铸造员工的眼里心里都挥之不去的存在。没有人知道芸姐这时最急需的是钱,弟弟小军无时无刻不在她面前唠叨那该死的学费,他考上了一个三流大学的美术系。学画画,那可是花钱的专业,颜料纸张自备不说,每年都要到各地的大好河山中去写生,光车马费这一项就是笔不小的开支。芸姐的收入供不起他,更何况为满足小军近乎无止境的需求,她早已负债累累。
钱,钱,真像一夜之间遍布大街小巷的传销大师宣称的那样,它有四个脚(角),我们两条腿的人怎么能追上呢?每个人都疯狂地追逐,反而锻炼了它伶俐的四条腿。这是一个虚假的莫名其妙的繁荣时代,我们在为钱奔走呼号,我们信以为真地听命于所谓的经济学家的布道,为花钱而心甘情愿接受精明的商家一茬又一茬花样百出的推销的摆布,似乎每个人都可以疯狂挥霍自己的青春和提前透支自己的未来,没有谁能免俗,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如世外高人。风风火火的星期天市场萧条之后,第二职业这个名词渐渐为人们熟知并接受。芸姐也有了第二职业——歌厅伴舞,一个令轻佻的女孩如鱼得水却令正统姑娘避之不及的新生词汇,它很容易让人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丰富的联想,字眼里充满了温暖暧昧的意味。你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千万不能没钱,某些掌控着说话权力的人不遗余力地宣扬着这个新的生活观。
每天晚上,芸姐鲜亮的衣着和艳丽的装扮都会成为我们大院里人们闲谈的主要话题。我妈不止一次跺着脚当着我和我爸的面搓手长叹:这是怎样的社会啊,教人学坏了,伴舞,伴舞,乌七八糟的,分明做鸡嘛,芸儿她也不瞅瞅,啥干不了非干这个,堕落啊堕落。我爸笑着说,都啥社会了,还戴有色眼镜抱着你的老皇历,这是新形势下的新职业,三天不读书不看报,你连我的思想觉悟也赶不上了。我爸开导我妈的同时,手并没闲着,他正为一盆水仙花发功。自从他迷恋上气功,给我们家小院里的花草树木发功布气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他不无得意地对我妈说,你瞅瞅,咱这些东西是不是比别人家的长势旺,因为我在它们周围设下了气场,它们接受到了我的功力,给你说白了,咱院里就存在这样一个大气场,我专门发功布下的,它能保证维持我们每天身体机能所需的各种空气中的营养成分处于相对平衡的状态。此刻我爸就像一位领悟了生命真谛的得道禅师。
这年寒假,小军没回来,只给芸姐写了封要钱的信,信上甚至没有提他不回来的理由。芸姐黯然神伤了一阵子,把钱寄去,并且叮嘱北方冬天冷,要多穿御寒的衣裳。
春天来的时候,我们大院门口经常停放着一些名牌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