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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的时候,我们大院门口经常停放着一些名牌轿车,我们不止一次看见车上的人装模作样地对着砖头一样的大哥大神气活现地叫喊。这些意气风发的人都在等芸姐。芸姐的名气越来越大,她已经不用去歌厅,每天等着请她的人都排成队。芸姐答应陪哪个老板,简直是给他很大的面子。传呼整天响个不停,一千六百多块的摩托罗拉汉显BP机用坏了好几个。
有一天,电信局的人一声不响地来给她安了一部电话,竟然连一口水都没喝。这把我们大院人眼红的,三千块钱的初装费不说,如果你怠慢了装电话的工人师傅,他们会以没有线头为由让你无休止地等下去,也就是说,你出三千块有时候也不一定能安上电话。芸姐能,一分钱不出有人心甘情愿地来帮她装上。大院里的人纷纷传说芸姐认识的人物可都不一般,这一点老三给予肯定证实,自诩为汽车发烧友的他反问我们几个疑惑者,你们自己瞧瞧,坐这些车的、拥有这些车牌的能是普通人?紧跟着他又说,打死我也不信。住第二排红瓦房停薪留职的牛哥找到芸姐试着说,他的烧鸡店申请电话两三个月了还没安上,能不能找人帮忙问问。芸姐说,行,不过我可不敢保证成不成。没出三天,牛哥的电话就装上了,工友们的态度还出奇的好,也没有喝他一口茶,更不要说吃他的饭了。牛哥高兴地提着两只烧鸡来谢芸姐,芸姐回绝了他,说什么也不收,小事一桩,至于吗?牛哥后来逢人就说,小芸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暑假里小军给芸姐打电话说要和同学一起去四川峨眉山写生。芸姐寄了些钱,还嘱咐他注意安全,带件厚衣裳,山顶上凉。
这年冬天东伯不在了。深夜他从外边回来,醉倒在家门口,再也没爬起。被早起的水叔发现时,薄薄的一层雪像被子一样把他盖着,东伯安详得仿佛刚刚睡熟。嗜酒如命的他临终时紧紧攥着的酒瓶像长在他手上,竟没人能从他手里夺过。
东哥在两名狱警的看护下奔丧。他的出现使我们院里许多青春期的女孩子激动不已。他看上去还那么帅,高强度的劳动改造反而使他拥有了一种迷人的成熟感、沧桑感,待人接物老成持重了许多。邻里吊唁的人很多,我爸拉着东哥唏嘘不已。我太粗心大意了,如果当初再认真点,心再诚点,你爸肯定答应跟着我学气功了,那事情就不会这样了。我爸信誓旦旦地说,他也就不会这么嗜酒了,即便是喝酒喝醉了又咋的?有了气功,他身体周围自然形成一个气场,雪呀凉气呀,什么呀?根本不可能侵袭他,可现在,他,他……我爸又伤感自责起来,好像东伯的去世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东哥耐心地听着我爸唠叨,时不时还出言安慰两句,但他不知道如何能让我爸止住这莫名的内疚和无休止的诉说。
我们院里的故事(5)
我那戴着眼镜的四眼姐姐面色苍白地躲在我爸后面,她已是一名刚刚参加工作的色织女工。她这会儿快要激动得昏过去了,白马王子就在眼前。她完全有机会上去大大方方打个招呼,可她拘谨地固执地半隐半藏在我爸的身后。东哥瞅见她了,还冲她友好地一笑,表示认出她来了。这轻描淡写的眼神和稍纵即逝的一抹微笑轻易地击垮了我姐心里虚张声势的防线,她的脸更加苍白了,像一张纸似的。如果不是倚着那棵可怜的小椿树,我想她整个人都有可能摔倒在地上。
这时候芸姐走过来,她说,东哥你回来了。东哥愣了一下,才认出令他眼前一亮的人就是芸姐,一时竟有些局促,说,回来了,回来了。还想说什么话,芸姐已经忧伤地走到东姨跟前,双手搀住悲伤过度的东姨。这是东哥和芸姐唯一的对话,他没有待多长时间就被狱警带走了。东姨痛上加痛,又昏了过去。芸姐和另外一位阿姨忙着照顾东姨,没机会与东哥告别。
第二年春夏相交的一天下午,我们大院里响起了芸姐少有的兴奋的说话声。我弟回来了。她丫环似的跟着大学毕业的小军走进大院,逢人就骄傲地介绍,我弟回来了。她推着小军,快叫李叔,快叫张姨,快叫刘奶。上几年学,小军像患了失忆症似的把院里的人全忘了,一脸生硬的表情,机械地重复着芸姐的提示,弄得不好意思的芸姐歉意地红着脸赔笑,后来小军干脆显出不屑的神情径直往家里走。一进屋他就开始发艺术家愤世嫉俗的脾气,俗,真他妈的俗不可耐,一回这院我就感到绝望与窒息,都过着卑贱的生活,还井底之蛙一样其乐融融,看到他们,我从心里生出的全是无望和悲哀。芸姐听出来他这是在指责我们院里人的生活,不快地说,小军,别人咋过是别人的事,我们无权过问。小军一脸孤傲地瞧着芸姐,说,算了,给你说你也不懂,你也体会不到,总之,这院里的人没有一点儿生活质量,纯粹一群快乐的猪,我却是唯一的思考着的痛苦的人。
小军说得未免偏激,但也许还有一点儿道理。我们院里的大部分人家还住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盖的红瓦排子房,因机械行业的不景气和社会的飞速发展而与主流社会拉开了越来越大的差距。大院里的人都能感到生活的压力,不过我们大多时候不愿正视,只想通过对昔日辉煌岁月的缅怀来躲避现实生活中的无奈。新华电机厂,已经被日新月异的时代遗忘了,被争先恐后前行的人们远远抛在后面了。
小军在家没待够三天,就和芸姐招呼了一声,搬出去和同学住了,芸姐想拦都拦不住。他偶尔和那位亲亲密密的女同学回来,唯一目的是问芸姐要钱。他振振有词,我又没上班,哪来的生活费,等我工作了,肯定会还你的,姐,你就一百个放心。芸姐无可奈何瞅着小军半要半抢地把钱拿走。芸姐小心地说,小军,回来住吧,你一个大男人住女朋友家,还不被人笑话?小军不屑一顾,都是世俗之见,这叫本事,没本事的人还真住不了。芸姐拿他没一点儿办法,只好由着他。芸姐觉得她这辈子,只要小军自认为过得好,她也就安心了,也就没有任何遗憾的事了,也就没有辜负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了。
小军不止一次说,这个破电机厂打死我也不会进去。他皇帝谕旨般地命令芸姐找个事业单位接收他这个艺术工作者,讲完搂着女朋友扬长而去,直到没钱的时候才会再想起芸姐。不用小军说,芸姐也不会同意他回厂里上班,好歹一个大学生,她可不想让小军出力吃苦,再说不定哪天,风雨飘摇的厂就有可能倒闭。芸姐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小军的工作需要费些周折,但不是跑不来,几年前她有目的性地选择储备了这方面的人际关系。芸姐试着给小军说了几个单位,小军想了想,挑了文化局市场管理科稽查大队。
小军上班的第一件事是干净利落地甩了女朋友。那个被抛弃的女孩找到芸姐哭得死去活来,央求芸姐劝劝小军,看那情形没小军她活不成了。她向芸姐哭诉和小军的交往,芸姐才注意到她原来是几年前芸姐因为刘哥的事跑回家里时,和小军一起待在屋里的那个女孩。女孩说:他毕业刚回来那段日子整天找我,不停地在公司门口等我,我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他说他不在乎,只要没有结婚,就有公平竞争的机会,就是我结了婚,只要他爱我也会追我。我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又和他好上了,天啊,四年都不来往,一见面我竟为他甩了对我一心一意的男朋友,现在倒好,他刚上班就迫不及待地甩了我又谈一个,我算看清他了,他利用我,榨不出油水了,抬脚就走,他眼里根本没有真爱的人,他只爱他自己,对他有利的他就疯狂追求,对他无用的他弃若草履,姐,你一定要帮我,我不计较他的薄情寡义,为了他我已经丢弃一切了。
芸姐虽然对这女孩没有好感,可让她哭得心软,就说,好了,你别哭了,我去找他,劝劝他。小军对芸姐的到来非常冷淡,说,你怎么来了?没事不要来这儿找我,这是上班时间。芸姐淡淡地说,没事我才不来呢。听完芸姐的陈述,小军不热不冷地说,你知道她的外号叫啥吗?公共汽车,谁都能上的那种破玩意儿,我还被她骗了,她的话你哪能信。芸姐说,不管咋着你去看看她,我怕她因你有个三长两短……小军冷笑起来,她?她会为我三长两短?她的男人多得是,要死,她都死N次了。
我们院里的故事(6)
芸姐没有说动小军,但那女孩也没有再来找过她,起初芸姐还怕她出事,后来渐渐把这事忘了。看样子不像女孩说的那样严重,没有小军她照样能活下去。我们身边总有些这样的人,如同天才演员,戴着声情并茂活灵活现的面具,把生活当做戏来演,鬼才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小军做的另一件非常之举是与芸姐决裂。他熟悉工作后不久,有天晚上,突然回来了,芸姐看着不轻易出现的弟弟,关心地问他,吃饭没有?小军不咸不淡地说吃过了,然后径入他过去住的房间,乱扒了一阵,拿了几本书出来。芸姐问,你这是干啥?小军说,我要走了,彻底离开这儿,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芸姐说,你咋着了?小军盯着芸姐问,你知不知道上大学时我为什么不肯回来?芸姐一时猜不透他突然提到过去啥意思,摇了摇头。小军说,因为我一直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屈辱的十字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你都在干些啥,一想到自己的姐姐竟是做鸡的,我就无地自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你体会不到我有多痛苦,好在不堪回首的日子终于熬出头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我走,永远地离开这个令我蒙受耻辱的家。芸姐万万没料到,倾注自己全部关爱和希望的弟弟,会如此阴毒冷酷地摧残她脆弱的自尊,撕扯她隐秘的伤口。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到头来他居然绝情绝义,反戈一击。芸姐只觉得自己钻进了一个精心布置好的圈套,而这个套子正是自己最亲最近最信任的人一手设计的。她身子被雷击中似的晃了晃,跌倒在地上。小军上前扶起她说,姐,我最后一次帮你,最后一次喊你姐,以后,我们形同路人,为了我的前途,你不要去找我,你的名声会影响我在单位的升迁。芸姐虚弱的手想牢牢抓住弟弟,但小军轻而易举地挣脱出去,一声不响地走了。
对我们大院里的人来说,有没有小军都一样,他是个异类,根本不像我们院里的人。
小军大学快毕业的时候,芸姐已彻底和自己的另类生活诀别了。她还是那个普普通通无可挑剔的芯子工,即便做伴舞最火的那段日子,她都严格地遵循着上下班时间,从没有落下一天的芯子活。尽管这个工作不曾给她带来多少收入,但她始终觉得这是可以安心工作一辈子的职业。芸姐拒绝了好几个爱慕她的人,她认为自己不配那些善良单纯不在乎她过去的追求者。
刑满释放的东哥回到我们大院,一时竟不适应自由的新生活,思维似乎还停留在几年前他进去的时间。而时代的发展多么迅速啊,他被毫不留情地远远抛在后面了。他已经是个落伍之人,一个被时代遗弃的曾经的风云人物。东哥隐隐觉察到自己与时代的脱节和与他人之间的差距,他处事低调,在人面前显得十分谦卑。东哥唯唯诺诺的样子让曾视他为梦中情人的少女们失望透顶,她们不知不觉长大成人,望着谨小慎微的东哥,因自己曾为这样一个人心动过痴迷过而觉得不可想像,继而嘲笑自己年少时的无知与幼稚。
东哥努力地追赶适应着不停蜕变的社会,少年时的轻狂与不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老成持重。他坚定地谢绝道上的朋友为他接风洗尘,温和却又不可动摇地和他们一刀两断。东哥进去时没有出卖过任何一个人,道上的朋友都被东哥的义气感动,他们尊重东哥的选择,说,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一声,在所不辞。东哥说,都洗手吧,社会已经不属于我们这代人,我们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有几个心有戚戚焉,说,是该上岸的时候了,现在的那帮古惑仔们,说砍就把人砍了,连一点儿道义都不讲,坏了我们的名声。有几个却嘻嘻哈哈地笑着说,东哥,我们尊重你的决定,你也就不要婆婆妈妈地给我们讲经了,道理我们比谁都清楚,可人各有志,我们有我们的生存之道啊。
东哥履行着自己的承诺,想娶老婆做个饮食男女过简简单单的日子。东哥的爱情观非常直接明确,他问东姨,妈,我想娶小芸,你愿不愿意?东姨想了想说,搁几年前我说啥也不会同意,现在,咋说呢,芸儿也是个苦命的人,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看着办吧,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