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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的,你非要我煮得跟螃蟹似的吗?”
“是啊,你先照我说的试试。”
对习惯用温水洗澡的永泰来说,水温确实有点高,但可能因为脚的神经太敏感了,等他顺着浴缸的倾斜面把整条腿放进去,接着把全身放进去之后,发现还是可以忍受的。全身有点儿发烫,被水刺激着,感觉挺舒服。
“呃……嗬!好爽啊!”
“是吧?我就知道你会不由自主这么说的。”
永泰从水里举起胳膊来看了看。
“哦……肉真的熟了,红红的!”
“水真的凉了,原来后背应该像龙虾一样红彤彤的才对。”
“武士?”
“是啊。”
“为什么老说他们的事?”
“据说他们在起事前一天晚上,要把身体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洗澡,坐在那种木头做的圆筒形的浴盆里。”
“起事?……”永泰坐在齐胸深的水里,喃喃自语。
明天下午就要做手术了,17日下午两点。
永泰转头看着双手捧起水来洒在自己肩上的雨舒的脸,她的脸因为热气的蒸腾变得红扑扑的。
永泰当然记得第二天的事,但天文台的大扫除是一年两次的固定活动,十几个人全都抽出时间来等着,所以永泰也顾不了太多,只能像蜘蛛侠一样爬到屋顶上清扫天花板,用鸡毛掸子掸去灰尘,又用抹布认真擦干净。
永泰在考虑雨舒的话的含义。
明天!他将去丢掉一只眼睛,就像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武士在敌人手中失去一只眼睛一样,这样的话……敌人是谁呢?是现在在自己身旁安静地为自己洒水的吴雨舒吗?还是自身?是世界?是另外的不确定性?不知道,惟一明确的是今天和明天情况将发生很大的变化。
雨舒的话意思是说,面对不可预知的事,如果永泰没有做好悲壮而勇敢抗争的准备的话,最好今天在这里放弃吗?
“我,是不是很了不起?毕竟成功了!”
雨舒微笑着点了点头,慢慢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抚摸着他的脖子。水气在他和她的皮肤间柔和地分裂为微细的水蒸气粒子。
永泰看了一眼雨舒的表情,闭上了眼睛。宁静的……非常宁静的她的脸随着她的手像月亮穿过云层一样在自己的胸部游走。
雨舒似乎在用手语说话。
永泰!今天还是来了,明天也一定会来的。我了解你,你也了解我。你要那么做,我也要照你的意思去做。当然……那也是我非常期待的事情,可是,这次的事情只能由你的意志决定,自始至终。我之所以一言不发地听从你,是想顺从你爱我的方法,以此来证明我是多么爱你。
我早就想帮你洗一次澡了,这并不是因为你给我眼睛而向你致谢的举动。当然,我无比感谢你,这怎么能用语言来表达呢?但现在我这么做,是为了完完全全地记住你,在我什么都看不到的一片漆黑的日子的尽头,用我这两只手感觉你,永远把手的记忆珍藏起来。
永泰……你的胳膊像橡树的树枝,胸膛如同美丽的门扇。
要是能打开你的胸膛,里面充满的会是什么东西呢?
永泰……你知道我心里抖得有多厉害吗?我……我,要是明天来了,要是有一个巨大的车轮滚过来,我好像就会被它碾死。想到你的一部分永远移到我身上,我就觉得无比心痛,无比忧虑,无比害怕!但同时也因为能永远保有你的一部分而无比高兴。
我,虽然不能跟你说,但我能用你的眼睛看世界,用你的眼睛看到你的脸,用你的眼睛睡觉,最后,到最后,永远闭上你的眼睛,告别这个世界,我觉得幸福极了。那是你的一部分,如果我活着,它就永远跟随我,如果我死了,也跟我一起消失。一想到这里,是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感到不幸或孤独,都能挺过去了。
知道吗?我……甚至不能向你承诺这些:永远爱你,结婚,或跟你生儿育女。如果现在把这些话说出口,似乎从说出的那个瞬间开始就已经不是承诺了,这就好像明明每一个瞬间爱情都已经永远完成了,却一直追问爱情为什么变了,去哪里了一样。
但是,我用饱含着我的心意的手无言地向你承诺,你的眼睛,我会好好使用的。你的一部分移到了我的身体上,我一定不会玷污它,每一个瞬间都会好好使用。我知道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永泰,伸出头来!”
“嗯?要给我洗头吗?”
“是啊,洗发水在哪儿?”
雨舒伸出手来,永泰把放在浴缸一角的洗发水递给了她。
“来,把头伸到浴缸外面来,放低点儿。”
“嗬,今天真的很享受啊!”
雨舒轻轻竖起十个手指,轻轻按摩着他的头皮和头发,揉出很多泡沫。
“心情好得要死。”
“现在死了可不成!”
“为什么?”
“你以为我是白替你洗啊?只是为了把食物洗干净而已。”
“嗬!食物?什么时候吃?明天?”
“疯了吗?怎么能留到明天!今天晚上当夜宵吃掉!”
“啧啧!”
“给我舀子。”
“干吗?”
“不是都搓完了嘛!”
“这就搓完了啊?”
“是啊,再冲几遍水,头发就洗好了。”
“啊,不行!现在我头左上边痒得不得了,你使劲儿搓搓!”
“这儿?”
“下面。”
“这儿?”
“嗯,再使点劲儿,那样才舒服。”
“这样?”
“是啊,是啊!”
“好了吗?”
“下面……右耳朵附近!”
“嗬,你这个人,很麻烦啊!”
“嗬嗬!”
“什么呀,你这阴险的笑声?”
“不管怎么说……我得拖时间呀,要不马上就没命了,是不是?”
“你会活很久的,我要拿来当零食慢慢吃。伸出头来!不听话就马上吃掉!”
永泰刚把头伸到浴缸外,满满一舀子水就像瀑布一样浇在他头上。
“哎呀,救命啊!”
雨舒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像怕别人听到一样压低声音说:
“那我不成了食人族了吗?要说是猪有点儿那个……好了,你该响亮地叫‘救食物啊!’、‘救夜宵啊!’才对!”
爱不言谢
打开抽屉,是掏出太阳来呢
还是掏出大雨警报来?老天爷犹犹豫豫的心理被风向计读了出来
同样,我的思念的风围着你打转
在大排档里煮着红蛤贝类晚餐的这个时候
我心情沉郁地在大街上彷徨了一整天
一步一步走回家,天黑了
孤零零一个人的夜晚那么凄凉
一整夜我都在捞星星吃
1999年12月17日下午两点四十分,永泰和雨舒躺在两张并排放着的手术台上。
他们是被挂着输液装置的推车推进来的。手术室里经过了灭菌处理,没有一丝灰尘飞舞,也不容许有任何病菌。在这个白色的空间里,两位穿着草绿色手术袍的医生和几位护士敏捷地在移动着。
永泰侧过脸,看着雨舒,雨舒身边跟自己旁边一样有显微镜设备,她面朝天花板躺得端端正正的。
雨舒!加油啊!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得耀眼。不会很疼的,我们就当是睡了一小觉吧,如果梦乡也有地图的话,我们就约在有一棵常青树、一条长椅和一株向日葵的地方见面吧,那条长椅放在一个山坡上,随时看得见朝霞和初升的太阳,我们坐在那儿,悠闲地翘着腿,等着该来的时间来到就行了。
两个人到汉城定下手术时间之后,在回骊州的车上,永泰问雨舒说:
“你重见光明之后第一个想看的是什么?”
“汉堡包!”
“汉堡包?什么?”
“就是握在一只手里那种软软的汉堡包!我失明之后,有一次一个人吃汉堡包,吃着吃着突然噎着了,到处找水都找不到,差点儿就噎死了,所以我要首先狠狠瞪它几眼。”
“爱恨交加的汉堡包啊!你不是快餐中毒吧?”
“呵呵,你不失望吗?”
“什么?”
“你不是希望我回答说第一个想看到的是你的脸吗?”
“嗬!要我对一件事抱有希望,那件事怎么也应该是有可能的才行啊,怎么能看着已经落到地上的橄榄球叫它回到我怀里呢,这种痴心妄想我可不做!”
“哈哈哈!”
“手术时间已经约好了,心情好吗?”
“是啊,就像天上掉下个馅饼一样。现在我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了,不劳而获毕竟还是很舒服的啊!”
“幸好你这么想,觉得是不劳而获!”
“可是……我也有点儿暗暗担心,用你的眼睛看世界的话,是不是看什么都是免费的啊?”
“没关系,尽管活得洒脱点儿。”
“是啊是啊,就算你不这么说,等我重见光明之后也有好几件东西要打碎了作为纪念:首先要砸烂那把老踢我的膝盖和小腿的木头椅子;哦,对了!把沸腾的汤泼在我大腿上的那个锅马上就要没命了;嗯,还有我明明放在那儿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林在范的CD,我要把它狠狠扔在地上,然后微笑着用皮鞋使劲踩上五六脚!”
“呀哈,你的房间真是白色恐怖啊!”
“是啊!没多久就要重归铁拳统治时代了,那些家伙再也别想躲开我了,人也一样!”
“别把这一套用在我身上,要是惹我不高兴了,就要你把东西还给我。”
“已经给了,就跟你没关系了,以后别说这样的话!”
“哈哈哈……我怎么突然不想做这笔生意了呢?”
“违约就是死路一条!说实话,现在你的左眼已经不是你的了,已经是我的了,只是你替我保管而已,明白吗?”
“当然明白,可是,要是你再威胁我的话,我或许会一溜烟逃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去,把那纸合同变成空头支票。”
“喂!求你一定要那么做!我就可以想着逃跑的你的屁股,幸福地微笑着度过一百年啊,所以请你千万要那么做!”
那天回骊州的路上,为什么星星那么多,那么明亮呢?
在麻醉之前,永泰想抚摸一下雨舒的头发、脸或手,但两个手术台之间的距离太远了,手伸不过去。
眼科主任手里举着麻醉针走了过来。
“准备好了吗?”
“是的。”
雨舒听到永泰的声音非常紧张,似乎还干咽了口唾沫,于是打了个寒噤,也把头转向他。永泰看着雨舒像人脸模具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的苍白的脸,感觉到了针头扎进静脉的刺痛。
“昀……雨舒!”
“嗯?永泰!”
“没问题的,放心吧!”
“好。”
“讲个笑话给我听好不好?在我睡着之前。”
害怕吗?肯定会害怕的。恐惧吗?不用说一定是恐惧的,即将丢掉一只眼睛,让那只眼睛陷入漆黑中,再次打开门出来的时候,面前剩下的将只有半边世界。
但愿这种痛彻心扉的失落感能少一点儿!
“哦,好啊!讲什么呢?等一下……哦,永泰去跟小鬼一起玩的时候,把小鬼的棒子偷一根来啊!”
“……嗯?棒子?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