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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没有发霉,就像故事还是故事一样。过了二十年,故事没有腐坏、变味,它甚至还是新鲜的。像一条封存在冰层的鱼,百年的冰水化去,它抖一抖背鳍,掀动了鳃盘,活生生游开了。
故事自记忆的冻土爬出来,咳一咳,像一粒不死的葡萄,原汁原味,还能呼吸。
故事完整无缺,我以为。故事因遗忘的坚决、回忆的静止,免于人为的涂改与破坏。我以为。就像童年收到的那些情书,一字不变,墨色不改。小学生恭恭敬敬的笔迹,幼稚兮兮地装大人。譬如这一封,张汉杰在放学时给我的:许清芬小姐,我在此正式向你求婚,你若不嫁给我,我就要去剃度当和尚。
张汉杰小朋友的,爱的誓言(由于不了解语言的重量,误信了自己对语言的使用权,就像最不了解永恒的人,最敢于提起永恒),一字不变,墨色不改,埋在记忆的冰层,被回忆的温度化去。他当然没去剃头,他的头发一路茂长,直到头皮喊累的地步。
上 在发出恶臭的黑暗中
我还记得的,张汉杰早就忘了。他可能也不记得,在求婚信发布的隔天,下午第三节的体育课,他的母亲与姐姐被他请来鉴定,鉴定她们的儿子与弟弟看上的女孩,是不是一个漂亮的淑女。
他姐姐眼睛细细的,剪了直线型的娃娃头,非常的亚洲,在美国学校念初中。一口昂贵的英语腔里装了牙套,矫正那怎么也看不出毛病的齿列。她翩翩走向我,橘色的裙尾被强风咬了一口,火焰般烧开来,她不遮不掩也不收紧步伐,照样明明艳艳地走到我面前,送了一只手表给我。
我不敢收。整座操场上我们班与隔壁班的一百个同学都在看我。偏偏我好死不死,来自一个未经礼物文化雕琢的家庭,我们家不过生日不送礼物不讲好话,在拒绝礼物的时候也显得慌张无助,拖拖拉拉的缺乏决断,十足的小家子气。
对我来说,父母兄姊那样宠爱一个小孩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小孩如此坦率天真地打开心事,也是不可想象的。一家人高高兴兴在餐桌上聊天、睡前亲亲脸颊互道晚安,则根本是作怪。就算要送东西,也是姐姐送我的旧衣服、妈妈犒赏的一包五香乖乖,怎么也不会是一份礼物,秘密般藏进漂亮的盒子里,随时准备跳出来惊吓你。当然也绝对不会是一只手表。——所谓手表,是我们用圆珠笔在皮肤上乱涂乱画的东西。
这是我和张汉杰的差异,也是我跟那一班同学们的差异。他们是私立小学理所当然的消费者,我不是。假如这所学校是一套手工订制的进口西服,我就是代班女工(出于不够精准的品味)错缝上的一颗纽扣。
巧的是我妈,她还真的在成衣厂工作呢。送我进私立小学,也出于她的坚持。她曾经在外交官家里帮佣,在别人的世界里窥见许多好东西、养出好品味、也养出不切实际的盼望。她坚信,假如她的女儿接受贵族教育,就有希望成为贵族,而成为贵族的条件是:迷倒贵少爷,嫁做贵妇人。所以她非常非常,看重我的外表。
升小六的那个暑假,我的(假性)初经来了又走,我妈炖了四物要我喝下,我不肯,捏着鼻子让她追,直问这脏兮兮像毒水的东西喝了要干嘛。她回答了我,答的不是“为了调理身体为了健康” ,而是,“喝下去才会长得好、长得漂亮,”我妈说,“这样,男人才会爱你。”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挚敌(2)
这是三十五岁的母亲,对十一岁女儿的关爱,也是一个女人对女童的忠告。
这句话听起来有多么现实,就有多么浪漫:美貌,是女人摆脱旧阶级的最大本钱。
所以我妈非常得意,当我在圣诞节收到四十几张卡片、二十几份礼物、十几封情书。尽管我家只拜土地公,根本不认识耶稣。
我妈并未发现,她的女儿之所以备受瞩目,并非因为美丽,而是因为她和别人不太一样。那些酷爱竞争、把追求当争霸游戏的男孩们,仿佛在我身上捕捉到了什么,却无法解释那到底是什么。
因为自觉跟别人不同,我的脸上经常挂着一种沉思的表情、自我怀疑的表情,害怕说错话,害怕被看穿。对自己的自卑心感到羞耻,眼光总是落在远方,落在嬉闹的人群之外。不爱说话,除非必要的话。于是竟有了深度。小学生不该有的深度。男孩们崇拜我。女孩们嫉妒我。我讨厌惹人注意却又觉得这样也好,正好让我宰制异性,报复同性。
谁叫他们是这样一群讨人厌的、年幼的权势者,家里一个比一个有钱,而且那钱,不是任何一个现在还活着的人能赚来的,却靠着那钱换来权位,继续累积财富。全然符合权贵的定义。我被请进了五星饭店,替林圣宇过生日,十个受邀的同学当中,我是唯一的女生。吃的是buffet,那些奇怪的菜我一概不认得,只认得米粉、炒饭、还有布丁。
另一次,庆祝苏学理得了作文比赛冠军,苏公馆叫了外烩办party(公馆?什么公馆?啊?许公馆?……我妈捂着话筒堵住来人的耳朵,大声喊道:许清芬!一定是找你的!)。进了苏公馆,一只骄傲的北京犬对着我吠,一边狂吠,短短的四肢边往后退,胆小得要命。浴室里,一块漂亮的香皂搁在浴缸的折边,新奇的桃红色,雕了华丽的外国字;我好奇摸一摸,闻了闻,偷偷抹了一点皂香,洗把脸。晚一点,一个女佣在我不经意的注视底下,自浴室走出来,手中握着那块香皂,去后阳台洗衣服。
我该觉得羞辱吗?——同学放假去骑马,我骑林丽莺她家的三轮车(林丽莺住在我家后面,她妈在市场卖水果,用三轮车送货)。同学的爸妈在球场打高尔夫,我妈在家打小孩、在夜市打弹珠。
我多想变成别人家的小孩呀,变成同学家的小孩。希望家里养的是贵宾狗,而不是老鼠和蟑螂。听英文唱片,而不是台语录音带。房间铺地毯,餐桌摆刀叉。去圆山饭店游泳,而不是在溪边泡水。爸爸当不成律师或教授,那么,就算是开一间文具店,也比在餐厅当泊车员要来得体面高尚。
假如你来自我这种家庭,我们这种家庭,学会沉默,沉默,沉默才是家庭的生活之道。爸爸工作太累了,电视关掉,不要吵。爸爸的脚受了伤,夜里睡得浅,我想上厕所,却不敢拉开房间的门,深怕那老旧的门轨会发出干涩的呻吟,像一根发酸的骨头,吵醒父亲枯燥无梦的睡眠。
安静,安静,不要发出声音。厨房里滑倒,自己爬起来就好。洗头洗到一半没了瓦斯,别乱叫,冷水淋一淋赶快擦干就好。就连我的每一次咳嗽都遭到监视——生病是犯错的行为,体力与金钱的双重浪费,理当遭到鄙视。——不必解释,不要吵,别在那里可是可是地装可怜,我爸说,外面的世界、讨生活的世界,有更严厉的沉默压在上头。
我爸工作的那间餐厅,位在市中心的“名人巷”附近。招牌小小一块,自信地收敛在大理石墙面的凹槽里,仿佛不稀罕似的、不欢迎人,除非很有钱的人。
有钱人不会知道我爸在这“趴”车并没有底薪,他们没有生存问题,于是从来不会了解别人是怎么生存的。他们之中做官的那几个,我同学的爸爸们,吃的用的都是政府的钱,并不习惯自己掏钱,这也就难怪他们,竟然把打包的剩菜拿来充当小费——这是什么意思!把你准备丢进垃圾桶的东西,拿来付停车管理费?本人是靠小费养家的,靠小费养家,你懂不懂啊!——我爸当然不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靠小费养家的人,是不能发脾气的,不能讨价还价,甚至不能拒绝那些无礼的馈赠,只好不辞劳烦,把剩菜拎回家,度过另一个半锅鸡汤的夜晚。 。。
挚敌(3)
小男生对我纠缠不休的兴趣,不是同类对同类、名犬对名犬的兴趣,而是对异类的好奇:娇贵的宠物,对小土狗的盲目追恋。谭德睿把我的照片关进他的项链坠子,高志浩写了一首肉麻的诗,孙云鹏在走廊捡起我的发夹,追上来,我说谢谢,他说,“这是我的荣幸。”我惊异一个十一岁的小孩也可以给别人荣幸。他们爱的那个女孩根本根本,与我无关。
也有那手法不太雅致的,譬如赖昭麟。家里开纸厂,钱是有的,但父亲学历不高,还不是贵族。总是在颁奖台下自言自语:奖状,奖状有什么了不起,回去叫我爸印一百张给我。他在我生日那天远远喊我一声,“喂!许清芬!”语气凶寒得像是跟我有仇,然后突击似的隔着半间教室,重重丢出一个东西,砸中我的鼻梁。是送给我的礼物,一只河马布偶。
还有那实在不怎么有气质的,李明俊,继承了他爸那种小企业主的、务实的创造力,下课间胡乱拍了我几张照片,兜售给有兴趣的人。
愈是蛮横失礼没气质的,愈像我的兄弟、我们那里的男孩。其中最没气质的那一个,叫做吕彦谊,住在我家隔壁巷(另一颗摆错位置的纽扣,但价格或许比我还高一点,因为他家是开药房的)。我最不愿理会的就是他,谁教他是我的同类。我也从不揭发,他用什么方法作弊偷了多少分数——你怎么能够闻到他房里的臭味?除非你离他很近很近——同类与同类最好别相靠近,否则就有相互出卖的危险。
这群年幼的权势者当中,有一个王者,一个挺拔的美男子,考试总是第一。王子身边有个丫鬟,任劳任怨的一个矮小女生,总是被选做服务股长(她是半价的优惠生,校车司机的女儿,另一颗不安其位的纽扣,另一个我该回避的对象)。小丫鬟替王子跑腿,将我自放学的钟声里拔出来,抓到王子面前,说,“这就是许清芬。”
俊美的王子看得我心脏都快停了,虽然他只看了我一眼。
才一眼,就毫不迟疑地下了判决:“就这样?我看明明不怎么样嘛!”
有品位,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大少爷。
他转过头,面向灿烂的黄昏,一声不吭,脸上仿佛镀了一层膜。而他的表情,就浮在那没有表情的薄膜之上。
我对他并没有恨,还没有。仇恨守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像个掠食者,埋伏在发臭的黑暗当中。
五月份,梅雨把整座城市淋成了一盒湿饼干,第四个周末,总算冒出一个清脆的晴天,闲逸的人出门享用阳光,打工的人追赶工作进度。有钱的花钱,没钱的赚钱,餐厅外守着两个侍卫,厨房中翻炒着忙碌的香味,餐桌上警戒着干净到发亮的酒杯,部长一家来店里聚餐。没有薪水的泊车员,在餐厅外跟部长的司机聊天。
部长一家用完晚餐,准备拿车回家啰!——老板站了起来,电话不敢出声,连地板上的花纹都绷得紧紧的。那一本正经、对名流不存偏见的泊车员,比部长的司机抢先一步,打开车门,微弯着腰,伸出右手,说一声部长慢走。
泊车员说慢走的一刻,伸出了右手,他的?##⒉幌蛏希⒉黄诖竦萌魏蔚慕鄙停皇窍胍帐郑胍帐侄眩ú砍は壬也⒉辉诤跄隳且簧淼牟聘弧⑷ㄊ啤⒌匚唬抟徊皇鞘老矗也⒉辉诤酢N也换嵋蛭愕纳硎蓝床黄鹉悖馐钦庖坏悖鸵驯晔玖宋业慕萄头缍龋5遣砍げ⒉涣烨椋诓闯翟甭淇盏氖稚贤断铝艘桓銮崧实拿锸樱范疾坏阋幌拢涣粝鲁得趴盏乃布洹⒁簧峁潭渎壑蹈械模椋?/p》泊车员要的只是握手。只是握手而已。
但是部长不要。这只饱食终日的蝗虫,于周身架起高耸的围栏,守卫、净化他丰饶的贵族生活。他不出手,不出声,他不想弄脏自己的护栏。由于欠缺社会历练,把一双辛勤劳动的手,当作乞讨成性的无赖。而他的儿子,我们学校的王子,则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
我想象我的父亲(故事一经回忆的干扰,就无可避免要动用想象,来填写记忆的空白),想象他呆站着,站在一条狭窄的光线中。他亲身经历的、与他被教导相信的世界之间,只存在这么一小块豁亮的空间。
天空奄奄一息,大雨又要下了。权势者懒得提供任何友善的手势。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挚敌(4)
这理直气壮的蔑视,就是我爸告诉我的,比沉默更严厉的沉默。像一片久病不愈的皮肤,呼不出一口干净的空气。我父亲只能默守他寡言的习惯,把伸出的右手收回、收回、收回他所来自并且终将归属的、不可离越的那个空间。退回、退回、退回界限这边。
此后我便暗自,将王子视作仇敌。锻炼我的眼神,眼白、眼珠、眼白与眼珠的比例,付出卑屈之人对卑屈之人的、卑屈的鄙视。但是,我该如何有效传达我的鄙视,像一个高明的球员那样,把球准确地传到对方手中?你如何惩罚报复一个、对你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