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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风归-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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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此时,大宛使者上前道:“陛下,臣出使上国前,有人挖到石鼓一面,奈何用尽各种方法皆敲不响。臣想大秦国幅员辽阔,必不乏异人奇珍,故尔一齐运至,以期闻得天籁。”
  苻坚道:“呈上来看看。”
  大宛使者拍掌,四名壮汉抬着一面青色石状的东西进来了。
  负责鼓乐的伎人领命上前,用手中鼓槌试了一试,果无半点声息。稍时又取来各式槌样,铜制的,玉制的,甚至骨制的,还是没有音响。大滴的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大宛使臣在一旁得意的笑。
  “陛下,请准臣过去瞧瞧。”一人出列。
  苻坚颔首。伎人见有人上前,如卸重担,连忙行揖肃立一旁。
  围着石鼓缓步绕完一圈,用手弹了两下,大臣摇了摇头。这时朝臣们也忍不住好奇,纷纷奏请上前一观,对着石鼓指手画脚交流讨论好不热闹。
  王猛对苻融道:“阳平公雅善音乐之名众所周知,何不一显身手?”
  苻融笑答:“丞相博古通今之才名扬天下,不能令其发音?”
  王猛于是明白他也没办法,道:“如此,只好让张蚝上前试试了。”
  苻融阻道:“丞相何必,石鼓毕竟难得。”原来他瞬间转念过来,知王猛已生毁鼓之心,以免大宛国看笑话。
  王猛道:“你看那使者笑得可开心。”
  苻融瞄一眼,亦觉堵气,不过仍道:“不必与他较真。”
  “对这些人,不展些厉害手段,他便不知道惧怕;不知道惧怕,他就生了胆子不服。你对他好些,他反要以为你好欺负。张蚝!”
  张蚝正坐着吃酒,听他叫唤,橐橐过来。
  “你去,用些内力,把那鼓震碎了——”王猛如此吩咐着,嘱到一半,一个声音忽道:“陛下,臣有一法可试:取建中桐材,刻为鱼形,扣之则鸣。”
  众人一听,刷刷转头,是谁?
  慕容暐在最远处站着,富贵华丽,闲怡静雅。
  “建中桐材?”苻坚往下看一看,内务司的司隶忙站出来:“启禀陛下,年前仇池国贡来过一些,臣马上去找。”
  “去罢。”
  “是。”
  他走到门口,又被苻坚叫住。“新兴侯,你也一起去。”苻坚道:“要取桐材的哪一部分,刻的鱼形是什么模样你一并说清了让他们现制,孤等成品。”
  “是。”慕容暐行礼。
  约摸半个时辰后,慕容暐选好木材画出形状让工匠们赶制,自己信步踱出门外吹风。
  “侯爷,这儿接近后宫地界,您可别走远了。”司隶赶在身后道。
  慕容暐回头:“我就在廊上呆一呆,你们制好出来一齐回殿便是。”
  司隶这才放心,打了个躬,转身进去。
  珍树欹欹,晚风如薰。
  华宫美室不在他眼底,倒是天上那一轮明月,白光皎灿,颇合他心意。
  “请问——”一个女声传来,他转头一望。
  裙长曳地,袖口飞髾,手执纨扇的丽人在两名梳双丫髻的宫娥随侍下从月光下走来。
  他心动一动。
  “请问,内务司是在这里吧?”
  他点头。
  “那么,”丽人瞧他打扮:“你是司隶大人?”
  “不,司隶在里边。”
  丽人有些诧异,他既不是司隶,衣饰又决非侍卫,一个年轻男子深更半夜如何出现在此处?她再打量他一眼,却不追问,道了声谢,往里面走去。
  “张夫人,”就在她就要进门的时候,他叫住她:“司隶现在很忙,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您最好——”
  张夫人回头,秀眉半挑:“你认识我?”
  “我们见过,不过夫人可能忘记了。我姓慕容。”
  张夫人以扇掩口,想起来他们曾一同被押至长安,在郊外铺设的那次简宴上见过一面。
  “你是燕国的那个皇——呃,慕容暐。”
  “正是。”慕容暐苦笑。
  “刚刚失礼了。”她道:“若大人知道司隶所忙何事,不知能否告知。”
  “他与众下属正赶制鼓槌,陛下在明光殿等。”
  “原来是这样。”若有似无的笑了笑,她不再往里走,掉个头回来,步履极慢,像在思索什么。
  慕容暐犹疑片刻,道:“夫人有难事么?”
  张夫人抬起头,看了看他,回的却是不相干的话:“在燕地,什么东西最珍贵?”
  “这个——”
  “在我们北地啊,桑葚甘甜味美,鸱鹗振翅高翔,浓浓的乳酪养人心性,人们没有嫉妒之心,此四者最可贵。……让人怀念啊……”
  她轻轻说着,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擦身而过。
  鼓槌既成,伎人扣之,果然绵远悠长,声闻数里。苻坚大悦,当堂重赏慕容暐,又命搬上数十坛大酒,以赵整为酒正令,与群臣相约极限为醉。
  大宛使者饮到乐处,兴致勃发,亲自到场中跳起舞来。他的舞粗犷阳刚,酣畅淋漓,众臣醺然,有高声叫好的,有拍桌子打节奏的,还有不少老臣回想起以前在草原上的生活,也跟着渐渐失态。
  赵整溜一眼上头,苻坚靠了大半个身子在御座中,手边轻轻荡着一壶酒,嘴角笑着,眼神却很沉。他暗皱了下眉,往下看去:王猛与苻融时不时互相敬杯酒,对别人来的酒却一律很有技巧的婉拒;苻丕拉着杨定说着什么,估计在倾诉新晋长乐公妃之事,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邓羌与张蚝斗上了酒,张蚝频频输,越输他越来劲,千万别醉倒在殿上才好……
  咳一咳,他走到座前:“陛下,臣愿借石鼓作《酒德歌》一首,以供天听。”
  苻坚眉毛闪了闪:“《酒德歌》?”
  “是。”
  “好啊。”
  听他要用石鼓为器,一时殿中全安静下来。
  从伎人手中接过鱼槌,他手腕一翻,咚!起音嘹亢,四周为之动容。
  “地列酒泉,天垂酒池。
  杜康妙识,仪狄先知。
  纣丧殷邦,桀倾夏国。
  由此言之,前危后则。”
  “由此言之,前危后则——”苻坚跟着哼起来,“好,好,确是酒德!赵整,你写下来,从此引为朝中酒戒!”
  “陛下英明!”赵整拜倒。
  苻坚摆摆手:“大家喝得也差不多了,最后不能虎头蛇尾。凤皇儿,你给大家来段剑舞如何?”
  “……啊?”慕容冲没料到他直接指向自己。
  “你的剑使得很好呀,怎么,不愿意?”他高高坐着,看似放松,实则有万钧压力。
  “臣——不是舞伎。”牙齿咬着嘴唇,他浑身羞耻的战栗。
  “过来。”苻坚道。
  他慢慢走上前去。
  殿中众人持续寂静着,看着他,看着天王。
  寂静一点一点绷紧。
  寂静到他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丹墀御座,一览众小。这样高贵的位置,他却只感觉到难堪。
  苻坚将手中酒壶递给他:“喝。”
  “陛下?”
  “喝了它,壮了胆子去取剑。喝。”
  ……他终于接了过来,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阶下立着的慕容暐及慕容评。
  片刻后,他把目光收了回来,仰头,咕咚咕咚一口喝下整个玉壶的酒。
  苻坚放柔语气,拍他的背:“何必喝这么急。”
  他一笑,就势跪下:“臣谢陛下赐酒!”说罢有些踉跄地站起来,从早奉剑在旁的宫女手中拿过青锋,立到殿中。
  众人纷纷后退。
  他头昏眼花,却又奇异的兴奋。
  剑啊,想不到有一天你不是杀敌、竟是用来做娱人的工具!也罢,即使是娱人,我也必不让他等轻看!
  步动,身随;身动,剑随。
  但见他动似游龙,舞似飞凤,忽往复收,乍缓还急。
  一时柔如蕴藉,似行云流水;一时形似醉酒,洒脱自如。
  纵横挥霍间,再无人能移开视线。
  苻坚想,酒不醉人,却是人醉人了。
  铜雀台上,这个人清潋如水影;在此刻,他流如明月光。
  月光水影,都是不可捉摸的东西,可是,捉住虚幻的愿望,再没现在强烈。
  大殿之外,东阙之间,忽起高歌:“凤皇于飞,其羽翼翼;翊我圣后,飨龄万亿……”
  “景茂,不去把他接回来?”
  “……不必了。”
  “为什么?他虽有宫内行走之便,但毕竟还只是个御前侍卫,无权留宿宫中。”
  “天王说……不必了。”
  “哦,原来是陛下的旨意啊!你不早说,我还怕他犯错呢!”
  “三叔,你不觉得……天王对凤皇……”
  “看起来陛下对凤皇不错,这不正好,以后我们就不必那么怕你五叔。”
  “我的意思是……唉,我们还是去把他接回来吧!”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呀,还怕宫内有人吃了他不成?”
  “我总觉得——”
  “有事当时就该说,这会儿出都出来了,怎么可能再进去。快走吧,天像要下大雨了!”
  “但愿……是我多想。”
作者有话要说:  

  ☆、零落成泥

  雨珠疾打着琉璃瓦,声声碎玉,凌乱逼人。廊上挂着的宫灯在风雨中摇摆着,忽闪着,朦朦胧胧,若明还灭。
  他的心似乎也随着这灰暗的天色黯淡起来,涌出一阵不妙的感觉,脚底下加快了步子,旋身便到了门前。
  殿中静得无一丝人声。他轻轻推着鎏金的兽状辅首,门便开来。
  内里是昏黄的光,落地的人形铜制香炉烧了沉香,一缕一缕的细烟往外冒,渲了一层又一层,直欲扑鼻。门外泄进来一线风,香气稍稍淡却开去,却让人辨出一丝腥膻。
  “凤皇?”
  白纱的帐幔随风轻舞,帐中的人也时隐时现。他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只闻见帐内人儿的喘息一下子急促起来。
  他举步欲前,冷不防劈首接着一句:“滚!滚出去!!!”
  他一呆,不知出了什么事,好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凤皇……怎么了?”
  “不走是不是?”帐内人儿动了起来,摸着一件东西迎面砸过:“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哐啷,铜镜落地的声音响煞人耳,碾转成千万片,片片映出他迷惑不解的脸。
  不再犹豫,他一把掀起纱帐,入目一摊凌乱的床褥,中间一张煞白的小脸。
  一头涡云也似的黑发铺满半床,末梢依旧带着让人迷离的金褐微卷;眉目如画,却白得像要透明不见。最诡异的,是那双平日清湛傲然的眼睛,蓄着两池泪光,偏偏倔强的不肯落下。
  “你出去!”凤皇别了脸,恶狠狠道。
  “到底怎么啦?”伸手想碰碰他,他却如受惊的兔子,一闪到了床头。
  乌龟讷讷地把手放下,这才发现凤皇白皙脖颈处栖着几处青紫的痕,他一惊:“谁欺负你了麽?”
  凤皇并不理他,只咬着唇,双手抱膝坐着,整个人蜷缩一团。
  “你倒是说话呀!”他急了起来:“又不是乌龟!”
  平常他说这样的话,凤皇肯定笑出来。可少年今天头也不抬,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真的出大事了,他想。左思右想良久,把声音放软了道:“凤皇,咱们还是不是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
  “诶?”
  “我要你这样的朋友来做什么。好看我的笑话?”
  他被他疏离讥讽的口吻吓到:“你……”
  “你走吧,”少年面无表情的扬眸:“从今以后——”
  乌龟打断他:“你把事情说清楚啊,我哪里又惹到你了,别一个人自作主张好不好!”
  凤皇定定的看着他,倏地扯开白缎衣袍,露出单薄瘦削的躯体:“你还不明白?!”
  乌龟闻言仔细打量两眼,上面除了有些跟脖颈处一样青青紫紫的斑痕外,再无其他奇怪之处。他摸摸脑袋想了半天,道:“……你被人打了?”
  凤皇刚拢了衣服,一听之下扑上来,朝他又咬又打:“死乌龟!臭乌龟!笨乌龟!烂乌龟!”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乌龟王八蛋!什么都不懂的木头乌龟!”
  “是是是,是我不好——”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真的真的恨死你了……”
  暴烈化成呜咽,最终,他的肩头下起滂沱大雨。
  窗外,天黑云沉。
  “以后,就不要来了吧。”发泄之后,凤皇的眼眶仍红,说出的话却冰冷如刃。
  乌龟没有回答,只默默用锦被密实地将少年裹住。刚才触到他的时候,感觉那个身子在不停地发抖。
  凤皇木然看他动作,继续道:“时至今日,我始方明白,谁也帮不了谁,是不是。”
  他手下一顿,寻着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却在瞳仁里寻着掩不住的耻辱,和仇恨。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心里一片迷茫,竟不知如何是好。
  凤皇掸开他的手,拥着被子走下床去。赤足刚刚接触到地面时,似乎瑟缩了一下,然而他已经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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