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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了。
女孩依旧是沉默不言。她翻过身去背对着简生。
简生发自内心地叹一口气。情欲过后的空白,比之前的空白更加令人难以承受。他的头脑渐渐被混乱的思绪所填满,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淹没自己直到窒息。
少年时代,曾经目睹母亲和别的男人做爱。那个时候自己道貌岸然地鄙视和抵触,觉得龌龊下流。而今到头来,自己还不是这样胡来,跟发情的狗无异。
不仅如此,他觉得自己再也无脸面对淮。而且,何止无脸面对,几乎是无地自容。
想到这里,简生忍不住难受得也愤然转过身去。两人互相背对着,谁都不说话。但是他很快就睡着。而女孩却彻夜不眠。
不知睡过去多久,他微微感到脸上有泪。女孩的嘴唇吻在自己的额头上。他忽然就醒了,但是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僵直在那里。
就这样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女孩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简生的脸上。她很轻很轻地吻他的额头。然后令人心碎的低声泣诉在黑暗中轻轻蔓延。
我知道你不爱我。简生。但我仍然很幸福我能够和你靠得这样的近。
我已经怀孕。原谅我,我必须走了。
一切只是因为我太爱你,简生。要记得此生中我们是彼此的第一次。
女孩说到这里,已经泪如雨下。泪水完全湿润了简生的整张脸。他紧闭双眼,听着她的泣诉,只觉得字字锤心,刀刀溅血。但是他依旧沉默和僵直在那里,怕得不敢睁开双眼。他不知道到底该怎样睁开眼睛来直面女孩的泪水和痛楚。对此他比她还要害怕和羞愧。如同面对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束手无策,动弹不得。
女孩之前就已经穿戴完毕,在简生的脸上留下最后的吻,然后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一切静得出奇。他试着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只面对一张空床,和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简生忍无可忍地抓起被子蒙头翻身将自己完全裹起来,强迫自己紧咬拳头,不发出哪怕一声哭喊。浑身蜷缩,胸口的伤痛得他发抖。他的泪水汹涌,却始终死咬拳头,一声不吭。
然而后来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孩果真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而且再也没有回到学校。在那个年代,流言和偏见对于年轻的未婚先育的女子依然是致命的中伤。何况那个女孩的家庭是传统而规矩的。难以想象她后来遭遇的一切。
简生失去她的消息。他终日惶恐不安,担心,悔恨,并且害怕。他害怕女孩出什么事,害怕她告发他,害怕对方父母找到他算账,害怕学校处罚他,害怕那个胎儿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害怕她再也回不来,也害怕她再回来……他甚至害怕到不敢去询问学校她的下落。
他在惴惴不安之中度过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所害怕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直到几十年过去,他都依然没有这个女孩的任何一点消息。只有无限的静默强大的悔恨留在他的记忆。
那个深爱他的女孩突然之间就彻底地消失。当然,只是对于他来讲的突然之间。事实上,女孩得知自己怀孕之后,冷静地独自为自己做好了一切事情。而什么也没有告诉简生。她预谋的离开,成就了她最后的爱他的方式。让简生依旧安然无忧地过下去,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多年过去,简生依然能够记得那个女孩的面孔,因为无私的爱情而生动逼人,青春亮丽。每当又提起陶然亭,提起埋葬着高石绝恋的那块墓碑,他便会回忆这段羞愧的往事和那个美好的,深爱自己的女孩。
简生在后来的接近两年的时间当中,直到辛和的正式出现,都再也没有交往过任何的女孩。甚至在以后的岁月中,他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情欲都有着一种强大的克制和抵触,以达到对自己罪过的忏悔,和对自我灵魂的洗濯。因他本质上就是这样干净的人。
这段经历之后,他在一切行为上都变得克制自己。在学校只是专心画画,心无旁骛。大学时代一直都没有回家。他仿佛觉得,回去之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已经有了婚姻家庭的淮。自从淮结婚,他便再也没有和她联系。假期在北方的城市打工,给广告公司作画,给美术辅导班上课。依然是忙碌的。平时上课也很用功,专业课成绩斐然。教授们一直都非常喜欢他。
直到大三开始,在为举办学生画展挑选和联络学生作品的时候,遇到了辛和。
第一眼看到辛和,他就被她脸上清晰浮动的淮的神色所震慑。那么的相像,那么的美。这令他不可抵抗的面孔,倏然间就决定了感情的走向。
那段时间两个人因为学校画展的事情而接触得频繁,辛和很快激烈地追求他,他一番思量之后,确信自己也喜欢着她,并且无法抗拒她那张与淮十分相似的面孔,于是答应在一起。
在整个校园当中,他们是众目睽睽之下非常般配的一对。她出自书香门第。父母都是这个美院的毕业生,父亲曾经留学苏联,是有名的画家。不料文革多事之秋之中受尽凌辱,被关押进农场劳动改造,并且在那里染病去世。文革过后,母亲恢复在这个美院的任教。之后母亲与一名艺术收藏家结婚。再婚之后,家庭一直和睦美满。继父是儒雅的人,对辛和关爱有加,亦非常有分寸。在这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对于画画,她从小耳濡目染,天赋亦甚高。
《大地之灯》 让人爱上的男子
2
他是能够轻易让人爱上的男子。而她是他经过衡量和接触认为喜欢的女子。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他至今不能够说自己像爱淮一样爱她——事实上他不再爱任何人——但他仍旧是欢喜她的。简生不喜欢身边人事繁乱。此番确定下来和辛和的关系,也就少了很多女生无谓纠缠,倒也安静。两个人一起,以某种意义上接受命运旨意的姿态,开始稳定地交往。而后来与辛和相处的事实也证明了自己的理性判断无懈可击。
他在假期不再单独租住公寓,而是应辛和的要求,与她住在家里购置的另一处房子里。那年春节,辛和带他去见父母。
已经以是非常正式的,未婚夫一样的姿态去与对方家长见面。因了辛和继父的关系,她家家境很好。而简生少年时代跟随母亲一起生活,亦不是没有见过大世面。加上英俊标致的外表和稳重的谈吐,十分招长辈喜爱。
辛和的母亲,一个端庄的女人,面带诚恳的表情,特意找了个机会私下跟他说,祝福你们。请相互珍惜,今后人生里好有个安稳的相伴。
他懂事地点头,谢谢伯母看重。他说。
转过头,他心中却有疑惑。这就是此生的安排么。他茫然凝视着坐在远处与家人谈笑风生的辛和。她天真的脸上荡漾着灿烂笑容,仿佛是臆想之中少女时代的淮的模样。
那个夜晚,他们像两个孩子一样仰面躺在一起。她说,简生,你愿意跟我结婚么。他回答她,愿意。
她又说,简生,不知为何,我常常看着你,便觉得你离我很远。仿佛是面对整整另一个幽深的世界,而我仅仅只站在它的门口。我知道,我永远都进不去。但是我只希望,如果那是些疼痛的过去,那么我能够带你走出来,到更幸福和简单的世界里面来,一起生活下去。你知道,我那么的爱你。我不知道这个过程将会有多长。所以,简生,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已经确定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沉默地听着。内心却深深被触动。天真明朗的外表下面,辛和亦是这般心思细腻的善良女子。是从那个时候,他真正开始从内心敬畏女性的善良。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被她们的恩与爱所包围。欠下太多。他感动地握着她的手,说,辛和,我确定和你在一起。
辛和听了,在夜色中浮现出意味深长的浅浅笑容。她说,我也许是太傻的人,竟然在向你索要承诺。简生,不管结果如何,你至少还愿意对我作出承诺。我了解你,知道这对于你来说,已经不容易。我很满足。简生。
他为她这番话感到深深羞愧。也许她早已经看到,这段关系一开始就依然是感情上的施舍与被施舍。某种程度上,她依然是淮。
想到这里,他心疼地把辛和抱过来。轻轻吻她的额头。女孩在他的怀里,渐渐沉睡。
窗外是新年的大雪,一夜都在静静飘落。他还是无法控制地,在内心深处想念淮。想念童年时代天寒地冻之间的靛青色冰湖。
这岁月的骊歌,在飞逝的流景之中余音绕梁,听得惹人伤怀。仿佛走过整饬的光阴的栅栏,往事像是浓盛的山茶花那样从这栅栏的缝隙探出头来,撩拨远行者匆忙而粗糙的足迹。
回头的时候,那个曾经以为会在记忆之中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迹的背影,却已经早已漫漶隐去。伴着青春的尾声,唯有天边断鸿的孤影沉入暮色,以及不知何处升起的伤心的鹤唳。
《大地之灯》 去俄罗斯留学(1)
3
到了他们大四的时候,辛和开始计划去俄罗斯读硕,积极张罗。因为父亲曾经留学苏联,所以她会一些俄语。而简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可是辛和一再地恳求他,伯母也一再鼓励,他也就答应下来。开始恶补俄语,一时间也是弄得焦头烂额。
其间淮曾经写信来,问及毕业的去向。他回信道,准备毕业之后去俄罗斯留学,正在筹备。非常繁忙。
在此之后,再也没有淮的音信。
他那时正忙着交毕业作品,参加校庆纪念画展,念俄语,申请学校,办手续,亦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念其他。他和辛和两个人,一起为了一个切近的目标共同奋斗,日子亦是迅疾而且充实的。交上去优秀的油画创作作品,他们的申请双双获得了录取。令人激动人心的结果,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与巴黎的中央美术学院一样,都是世界顶尖的美术圣殿。他拿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欣喜得有些不可相信。之后,等待已久的签证终于拿到手,然后就立即订了机票。
这一切竟然是出奇地顺利的。他想要把这个讯息告诉淮。然而却发现,自从淮结婚搬家,他们便再也没有打过电话。
他只好写信。而还未等到回信的时候,他和辛和已经飞往了俄罗斯。
先到莫斯科,然后再飞到圣彼得堡。在飞机即将拔地而起的时候,她被强大的加速度所震撼。她对他说,简生,我以前读到一个我非常喜欢的旅德女摄影师的话,她说,飞机起飞的时候需要抗拒非常之大的阻力,然而一旦它冲破这个阻力,上升到了高空,那么空气的阻力对于地面来说简直就不值得一提了。它便可以自由在在地飞行。这就像人生。
简生,你看,我们飞了。她笑容天真地说。
他淡淡地笑。心中却是担忧的。俄语完全不过关,语言障碍,经济和生活问题,俄罗斯社会的动荡和种族歧视,还有读研的目标……这异国他乡,前途未卜。需要足够信念去坚持。
从莫斯科机场过海关检查的时候,一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女警察拿着他的中国护照,冷眼上下打量,流畅的队伍在他这里停下来。他疑惑,刚要开口问的时候,第一个元音还没有发声,那个女警察就厉声喝道:NOEnglish!其实他本来是要说俄语的。
女警察伸手示意让他站到一边去。他的护照被莫名其妙地扣留,然后又被另外一个警察带进办公室。简生刚要开口向他质询,门就被砰的锁上。等了半个小时,进来两个警察,操着浓重的斯拉夫口音长串长串地说着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明白。本来也没想让他听明白。接着那个警察抄下护照上的号码,打电话给另外一边,看起来仿佛是要确认什么。
广播里面已经响起了飞往圣彼得堡的班机已经登机的通知。警察放下电话,听到广播里的声音。终于问了句,你是乘这个航班吗。他回答说是。那个警察脸转到一边去,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警察把护照扔给了他,朝他甩了甩头,示意出去。没有任何道歉。
他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折腾一番——持着一份中国护照不巧地遇到一个情绪不佳的中年妇女。辛和在出口的地方焦急地等待他,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到他终于走出来,两个人来不及道清事情原委,便匆匆赶去柜台办理登机卡,然后又匆忙地赶去登机口上飞机。
上飞机之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