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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灯-七堇年-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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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灯》 她已经无处可去   
    7   
    回到拉萨,迦南迫不及待地就订了飞成都的机票,然后又即刻转飞香港。他的合伙人已经将古董运送出境,因此迦南急着要去验收,并且准备在香港的拍卖会。     
    飞机上她就坐在迦南的旁边,看到他不吃不喝,翻阅航空杂志,没有言语。就是这样无限落寞的时刻,她觉得内心底部的寂静像要把自己吞灭到另一个世界去一般强盛不依。卡桑将头靠在座位的枕垫上,闭上了眼睛。     
    飞行途中她一再地睡过去然后又醒来,昏昏沉沉。快要到达的时候,她感到迦南的手抚摸她额头。你是不是在发烧?他问她。卡桑睁开眼睛,看到男子的眼神已经温和下来。卡桑摇头,说,没有,我很好。     
    到达的时候是晚上。飞机停下来的时候,引擎静了,清晰得听得到窗外在下雨。雨点细碎地落下来打在舷窗上,有闷闷的轻微声音。她跟着迦南下飞机,取行李,然后穿过嘈杂而空阔的大厅出港。迦南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步履快速,她跟在他后面迈着大步走。那个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爷爷去世的那年,吉卜带着她去见日朗的情景。趔趄而盲目地跟在一个人后面追赶,狼狈而单薄,并且不知道将要去哪里,将要面临什么。慌张,无着。     
    他拦一辆出租车,在人群中招呼卡桑过来。她淋着雨快步上前,钻进车里。车一路行驶,穿梭在夜色笼罩之下的街道。仅仅隔了一日,她就从荒凉的高原来到另一座城市。又见拥挤和繁华,灯火通明,人潮熙攘。让人觉得身处格外庞大森然的坟墓。     
    迦南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是在中环的一条居民街区上。夜宵店铺的灯光和食物的香味飘出来,有万家灯火。迦南的房子是有些陈旧的楼房里的一套公寓。房间也不大,装修已经是过时的,但却看得出当时的精良。很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家具和平台上都有一层细软的灰尘均匀覆盖。房间因为长久的紧闭,气味浓重。迦南打开窗户,嘈杂的声浪伴随着雨声汹涌而来,一股冰凉的空气随之灌进房间。迦南站在窗户边打电话叫外卖,说广东话。     
    知道这将是她辗转停留的又一个地方。于是坐下来把行李箱打开,拿出衣物一一放好。叉烧饭送上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就开始吃。     
    你是不是很饿,卡桑。迦南吃完,放下盒子的时候问她。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庞,觉得她完全还是一个孩子。他看着她吃东西,表情复杂。     
    她还埋在那里猛烈地吞咽,抬起头来的时候,撞到迦南注视的目光。     
    过来,我抱抱你。男子伸手把她拉过来。迦南穿得很少,仿佛隔着衣服能够感觉得到他的温度。他凑过来亲吻和抚摸卡桑。末了,他说,我去洗澡,你继续吃。说完放开她站起来,走进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他只裹了一条浴巾,冷得抱着身体就缩进了卧室里面去。他在隔壁房间喊,你吃完了没有,把茶几收拾好,去洗澡。     
    卡桑默不作声地收敛纸饭盒,倒进垃圾箱。拿起自己的毛巾,走进狭小的浴室,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灰尘被刚才的水雾所湿润,在墙上留下灰色的水珠,浑浊地往下滴。她在花洒喷出的热水下冲刷自己的身体。心中突然有寥落的心情,觉得一切陌生。无论如何,她始终觉得自己离任何人都很远。因了这种无着和茫然的相处与纠缠,她感到心里很空。     
    她湿漉漉地裹着睡衣走进男子的卧室。迦南躺在床上看着她,过来,卡桑。在西藏一路上都难受。还未抱过你。现在终于好了。     
    他一边说把她拉进被窝里,紧紧地靠过去贴着她的身体,急切地退去她的衣服。卡桑只觉得盛大的带有体温的空洞完全环抱着自己。她闭上了眼睛。从客厅打开的窗户吹进的凉风,一直穿进卧室。吹在身上像是另一双冰冷的手抚摸身体,凛然而迅疾。迦南啪的一声关掉了灯。     
    黑暗再次覆盖。     
    她跟着迦南在香港度过两个月。一到彼地,他便找到专家立即给那具方罍做了激光除锈,又请高级鉴定师反复检测,果然是真正的西周方罍。它的装饰文理森细,器形精美,保留完整。缺陷是铭文较少,流传并不有序,即不合法。他委托拍卖行拍卖。给出的保留价是90万美元。     
    那场拍卖会上,全部的古董标的都卖出了好价钱,而那尊方罍,更是以295万美元落槌。他狠狠赚了一大笔。而回报给卡桑的,只有一句话——你果然厉害。     
    因这巨大利润,他在那段时间一直心情极好,有种她从未见过的舒心的笑容。那个时候她感觉到了他的衰老和乏味。一个只能从世俗的奔波中获得真正愉悦的人,或者完全不能再从世俗的奔波中获得真正愉悦的人,都是老的。     
    她选择了他心情最好的时刻,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的事情。     
    迦南问她要打算怎样。卡桑告诉他,我想跟你结婚。     
    迦南微微皱眉。他说,你要和我结婚,不要用怀孕这样的事情来作押。你现在想去尼泊尔,办手续都还要一段时间,怎么来得及。     
    你帮我办。     
    卡桑脸上有狡黠的孩子般的表情,她因兴致正高,因此有兴趣要跟在他身边。这种粘连,对她而言是一种无望和救赎。有时候她回顾自己曾经流落过的地方,从故乡的高原,到北方的都城,到现在南方的海港。多么离奇和遥远。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直辗转,始终没有真正的家,没有亲人。遇到过的恩人,短暂地曾经以亲人相待,最后还不是要离去。这样的方式不知道还要有多久。而她现在怀着对这个男子的欢喜,因此执拗任性地要加入他的生活,看看是否能够获得一个可以停下来的地方,一起生活,并且兀自一个人地去爱。毕竟她已经无处可去。    
 
《大地之灯》 茫然不清的未知感(1)   
    8   
    她带着腹中的孩子,和一片茫然不清的未知感,孤身跟着迦南来到尼泊尔。第一脚踏上那片土地,迎接她的就只有加德满都暮色中升起的迷蒙雾气。浑浊的河流穿越城市静静流淌,加德满都旧城区的拥挤,嘈杂,贫穷,凌乱……穿插在其中的狭窄的巷子,逼仄得仿佛是一根根针,挑起这张破布一样的老城区。满城耸立的一座座寺庙是唯一显得高大些的建筑,唯有神庙和皇宫前面的广场才可以看到豁然开朗的一片空地。棕黑色的厚重屋顶和木雕窗栏在黄昏中恹恹欲睡并且充满了遥远的不真实。街边的神龛随处可见。     
    她又开始置身一片完全陌生的世界。耳边听到的全部都是陌生的语言,眼睛目睹窄小的街道旁边愣着席地而坐的尼泊尔人,目光滞重而木然。     
    她头一次抓住迦南的手,在计程车上。怯生生地望着身边的男子,心中有着兴奋,同时充满了犹疑。迦南回过头来静静看着他,面带淡漠的笑容,含义不明。他什么也没有说。     
    下车之后他帮她提了行李。穿了一条巷子,来到一条窄小的街道上,在临街的一道石雕门前停下来。石雕的大门十分的古旧,精美繁复。迦南迈进了那道门,回头看见卡桑还站在外面犹疑。     
    他说,这就是我的家,你进来。卡桑。     
    她跟在迦南的后面迈进了门。眼前赫然打开一片深邃古旧的方形宅院,环抱中间的天井。四周有着层次高低不等的楼阁,西边的两层,东边的却有三层。一半木料一半红砖,青苔舔着墙角蔓延成一溜颓败的荫凉。楼上腐朽得发黑的木雕窗子,像是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     
    迦南回头来,说,你跟着我上楼去,把东西先放下。     
    狭窄的木楼梯,踩上去咚咚作响。迦南的房间在二楼的东面,紧邻着一间大厅房。大房间里门敞开着,一个老妇坐在里面,手里忙活着什么。脸上的皱纹已经成了褐色,苍老而矮小。像一只皱皱的核桃。     
    迦南推开门进去,母亲,他用尼泊尔语叫她。老妇倦怠地抬起眼皮来,平淡地说了些什么。     
    他转身把背后的卡桑牵过来,对她说,这是我的母亲,你过来给她打招呼。     
    卡桑双手合十低头对她问好。     
    那个老妇却没有正眼看她,只是对迦南说,你又带回来的女人吗。     
    迦南没有回答,转身离开。脸上有不悦的表情。     
    卡桑问他,这是你的亲生母亲?     
    迦南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这是我父亲的另一个妻子。     
    她在迦南的房间里面坐着,环顾着冷清的四壁。木头楼阁的陈旧,发出一股霉湿的味道。她清晰听到门口有人走动的声音,然后看见一个端着盆子的女子,低头的身影从门前一晃而过。     
    我要去见我的父亲,卡桑。你就在这里坐着。哪儿都不要去。他说。     
    迦南走后,她僵坐在那里等着。这栋庭院的森然,给与她似曾相识的孤立之感,那种童年时代所熟悉的陌生。     
    事隔很久之后,她都能够清晰回忆起当天晚饭的情景。迦南在吃饭之前叮嘱,你必须和家里的女人们一起,先坐在楼道上等着,我们吃完之后,你们再进来。记住,你要坐在她们的最后面。     
    就这样她看见女人们端着碗碟进饭厅,摆好了饭菜,然后走出来,坐在楼道上的条凳上等着。过了一会儿,家里的男人们才纷纷走进在二楼那个空阔的饭厅。     
    她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几个女子的最后面。没有人对她说话,甚至没有人转过脸来看她。即使看见,也丝毫没有理会。直到过了很久,天色已经浓黑,男人们才吃完晚餐,鱼贯走出来。     
    她跟随在女人们后面走进饭厅。坐下之后,看到桌上是一大盘的白米饭、一盆青菜绿豆混煮的汤、一碟咖哩土豆、几碗泡菜,还有几杯水。女子们都默不作声,直接用手抓着泡菜和土豆放进饭碗,浇一点清汤,然后用手和一下就吞食。长裙裹着她们丰满的身体。有老的,也有年轻的。面容原本姣好,但是却无不渗透着身处卑微的地位被繁重的劳碌所侵蚀痕迹。没有人对她表示好奇,没有人对她说话。当然,她也完全听不懂。她就这么尴尬地坐在最角落里,想起自己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吃过手抓饭。而面对眼前的残羹冷炙,连一点食欲都没有。尽管她非常的饿。     
    他没有带她去见父亲母亲,却只是将她带进对面的二楼房间,一间小的偏房,对她说,今晚照规矩我要跟我妻子同房。这里是你的房间,你以后住在这儿。女厕所在西面一楼的角落,不过你今天最好不要洗澡。     
    末了,他转身又补上一句,明天去参加我第二个妻子的火葬。她生病很久,我没来得及赶回来。前几天刚好去世。     
    卡桑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些话,然后转身离开。     
    迦南从来就没有告诉过她,此次回来,是因为妻子病重已久,母亲催他回来见最后一面。尼泊尔男人在特殊社会背景中形成的自私和无情已经成为一种传统性格,她这时才得以领会。     
    她将行李拿出来一件件摆好,结果发现这个房间连一个柜子都没有,除了一张床,和墙角的一只茶几一样的条案,空空如也。她只好将衣服叠好,重新放进箱子。     
    躺下来,床上陌生的味道令人印象深刻。这种强烈的生分和落寞,表明这依旧不可能是她的家。家的记忆还停留在童年时代。那顶黑帐篷里的煮茶的微火,以及细微的燃烧声响,伴随着端坐在卡垫上的爷爷的絮语,是自己童年时对于世间全部温暖的概括和想象。一个人的家,可以破旧,可以清贫,但是绝对没有生分。她便是站在黑帐篷的门口,从撩开的毡片窥看整个世间,并不急于踏进。即使面临亲人一再离去,她依旧可以不动声色地躲在家的堡垒,仿佛他们还会回来。     
    而离开了那样的家之后,开始面对一次次的辗转流离。她被带走,住进日朗家的大帐篷,住进简生和辛和的家,叶蓝的家。学校的宿舍。迦南在北京的家。在香港的家。然后是这里。     
    除了留下来等待下一次离开,这些家没有太多别的意义。     
    人言,经历让人坚强成熟。然而事实上,人并非是变得坚强成熟,而是一种钝重和顺受。在此背后,人往往反而是越来越软弱。内心深处越来越想能够有一个停留,寻一个安慰。毕竟,既然迈进了这盛大的世间,一切就已经成为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后路已经没有,所以不得不选择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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