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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梦见你了。真实得甚至不像梦，我记得紧紧抓住你，片刻不曾松开，然而醒了，我手里紧攥的是被子。
现在我只记得你的眼神了。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直盯着我看，我感觉到了。然后我就感觉到你的脸，你的身影，你走路的样子；然后是你的笑，你的声音；你走近我，问：你为啥总看我？
一
那是毕业离校的前夜。应该是6月底吧，天照例热得很。夜里12点多，晚自习早散了。教室里没有几个人，都在认真看书，准备几天后的高考。我数了数，男生有3个，算我；女生有5个，算你。你们女生在教室前面，我们男生在后面，我看了看，你们的背影是静止的，偶尔翻书，胳膊动一动又恢复成原样。
我没有心情看书。历史书翻了三遍，都背下来了；语文不用看，政治不想看，数学不敢看，英语再看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与其说我在那里看书，不如说是在看风景。可风景总是静止的，让我恹恹欲睡。但是我现在不想睡觉，我是个恋旧的人，在这里三年了，忽然要离开，于情于理我都该伤感一下，于是，我站起来，伸伸懒腰，把历史书扣在桌子上——没错，是扣的，我清楚地记得翻开的那页，有一张插图是“马拉之死”——随后我从后门出去，在路灯照耀下走到水房，洗了几把脸，凉快多了。
返回教室的路上，我走过校长办公室，里面黑着灯，估计没有人；但是校长的二八自行车停在房山旁，说明校长没有骑车回家。房山遮住了灯光，在昏暗之中，我隐约看见那辆自行车悠闲地站着，车把拐向左侧，样子像在稍息。
忽然，那辆自行车动了一下车把，变稍息为立正，吓了我一跳。车把下钻出一个脑袋，用喘出的气冲我喊：“谭马德，过来，过来。”
是大和尚，我循声走去，就看见一头长发的他蹲在车子下。大和尚是外号，他的本名叫高志远，同学们认为这个名字和少林寺的觉远差不多，属于法号，于是给了他这个外号。我说：“你不看书不睡觉，在这儿干啥？”
他轻轻叹口气，看看周围又看着我：“三年了，明天要走，有点舍不得。我想给校长留点纪念——”说到这儿，他抬手摇了摇：“我把他的气门芯拔了。”
我一摸，自行车前胎已经瘪了，大和尚拍拍我的肩：“你也留点纪念吧，这样，后胎给你。”我看看四周，拧下螺母，用力一拔，自行车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除了这声尖叫，我还听见耳朵里嗡了一声。
听力恢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看了看里面，有一个男生，不算我；有三个女生，不算你——你不在。我来到自己座位上，看到历史书被合上了，平平整整地放着。我随手一翻，一张小小的字条轻轻飘落下来，上面是一行工整的字：为什么总看我，能给个理由吗？ZXX。
字的下边是一幅钢笔画，一个男生骑在墙头，墙里是跑道，墙外是草。
我想了想，这是你第一次和我说话，竟是书面语言。我感到心跳了几下，不再想什么，走出教室，翻上学校的围墙，纵身跳了出去。
二
身手矫健的张生纵身一跳，并未找到书中的崔莺莺。在一片黑暗中，我想起了祥林嫂的名言：我真傻，真的。耳旁传来叫唤，那是蛐蛐，蟋蟀，或者说促织。据说会叫的蛐蛐都是公的，但即便是母的也和我无关，我朝着草丛踢了两脚，又跃上墙头，回到教室。
我在纸条的背面写下我的感受，用历史书扣在课桌上，就返回了宿舍。刚一进门，就听见大和尚在黑暗中骂：“操，我都没见过你那么笨的，拔气门芯有拔那么猛的吗？，你是生怕柳秃子听不见啊！”
“玩蛋去！”我把一肚子火还给了他，翻到上铺砰地躺下，任他在那里脏话联篇，再也没言语。
第二天一早，已经没有了早自习。同学们各自收拾书本，准备着下午的离校。我又看到了那张纸条，正面是你——臧茜茜同学留给我的“看图说话”，背面有两行字，上面的一行大而潦草：去你妈的吧；下面一行小而工整：为什么骂街呢？
我把纸条撕得粉碎。撕的时候我轻轻笑着，用眼睛寻找臧茜茜。她没在，书桌空荡荡，显然已经先走一步了。我正看着，她的同桌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冲我说：“看啥呢，谭马德？笑啥呢，谭马德？”
“看你呢！”
“看我干啥？”
“看你好看，罗马里奥。”
我话音刚落，后边的男生全部狂笑起来，我也忍不住放肆地笑开了。那女生不知所以，脸立刻涨得通红，骂了句“神经”，抱起书气呼呼地走了。她显然不知道“罗马里奥”是什么意思，而我们男生都懂。
罗马里奥是巴西球星，在刚刚过去的1994年世界杯上，得了冠军。忘了是谁，可能是理科班的老四吧，半年前拿回一本破烂不堪的足球杂志，里面有篇专访，主人公就是罗马里奥。这个巴西矮个子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球星，以后我一直喜欢他。我记得那篇专访的文笔不错，作者说：只要给他一平方米的地方，罗马里奥就能创造奇迹。我那时没读过什么书，觉得这句话真是精妙绝伦。
不久以后，我发现臧茜茜的同桌，大概叫做吴国萍，或者叫吴国芳的，她的面相十分奇特。经过仔细研究，我发现她的两眉之间非常宽阔。有人提议，送她个外号，叫眉间尺。有人反对，认为那地方虽然大，但远远达不到尺的程度，建议改为眉间寸。可是被我否决了，我觉得眉间寸没有想象力，而且没有用典。之后几天我一直琢磨这件事，有一次和老四聊，老四一拍大腿，说有了，在她两眉之间，罗马里奥肯定能创造奇迹。我也一拍大腿，于是吴国萍或者吴国芳同学就叫罗马里奥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三
那天上午，我一直没有看到臧茜茜。
在水房和厕所，倒是两次碰见罗马里奥，我每次都笑，她每次都瞪眼。她走路的姿势让人无法不去看她的腿，她的腿不是罗圈，胜似罗圈。看了她的腿，我开始怀念臧茜茜的八字脚来，一抖一抖的，原来八字脚也可以很可爱。
那天中午，我喝了酒。本来是不想喝的，同学们都说，高中时代最后的午餐，我们应该在食堂享用。食堂的菜不错，炒芹菜和炒青椒；主食仍旧是馒头——高中三年，无数顿饭，我们的食堂只提供馒头。把发面揉成一段圆柱，几刀下去，腰斩成无数小圆柱的那种馒头。
不知是碱放少了还是放多了，那天的面没有发好。馒头是黄色的，没有弹性，手指一按一个坑，像肾病患者的腿。我用两只手玩弄一个馒头，它一会变成窝头，一会变成糖三角。我正欣赏着馒头的千姿百态，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扭头，鼻子险些撞在一头猪的身上。
猪在刘伟的手上，微微含笑，操，艺术天分这东西不服不行，我捏了那么半天，居然没想到馒头可以变成动物。这时候，同学们围拢过来了，我更加沮丧——他们的手上，几乎都是动物！
我紧攥了一把馒头，让发面弄痒了指缝，然后用力一甩，那团橡皮泥般的物质朝着食堂饭口飞了过去。“啪！”“馒头”粘在了饭口上方的铁皮窗户上，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串噼里啪啦的声音，组合成一团巨响。面制的动物们纷纷献身，有的粘在窗户上，有的掉在地上，滚了一身泥土。
巨响过后，饭口中探出一个苍老的脑袋，冲着雕塑家群体大骂：“小兔崽子们，我让你们糟践粮食，我操你们的妈呀！”
雕塑家们回敬：“老张耕，我们操你的妈吧！”
没有馒头，我们就去喝酒了。三四辆自行车，驼着十几个男生，队伍浩浩荡荡，直奔半里地外镇上的饭馆。饭馆只有三间平房，但是名字很好听，叫“凯悦大酒店”。我后来知道，在100公里以外的一座城市，也有一间酒店和这家同名同姓。
我们一拥而入，老板娘高兴坏了，又是安排大桌，又是亲自倒水。待我们牢牢占据了两个大圆桌，老板娘笑咪咪地递上菜单，用小眼睛巡视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小伙子们，今儿个都想吃点啥？”
有人接过菜单，没人说话。大概49秒之后，长相成熟的刘伟说话了，他手里玩着菜单，眼睛盯着桌面，声音极度沉静：“大妈，来八斤烩饼。”
老板娘刚要写单子的手停住了。我偷偷看了看她，其实她的眼睛一点都不小，尤其在冒着寒光的时候。我不想扫大家的兴，便接着刘伟的话头，高声说：“大妈，再来20瓶啤酒，要豪门的！”
老板娘的眼睛忽而又变小了。她收回菜单，边走边朝里屋喊：“八斤烩饼——；２０个豪门——”
四
酒我喝了四瓶，走出凯悦的时候特别想哭，见到姑娘的时候特别想喊。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大家骑上自行车，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我们喝酒的时间可能不短，到学校时同学们已经在小操场集合了。我们迟到了，老师们没有一个生气，都很和蔼。我在插入大部队时，平时极为严厉的张学勤老师还轻轻拍了我的屁股，让我受宠若惊。
我这回看到了臧茜茜。她的八字脚稳稳站着，给我一个后脑勺。短发下面的脖子又白又细，看得我脸上发烧。正看着，她忽然扭回头来看我，我一下子把头低下去，脸更烧了。
终于，柳文龙校长缓步走到大部队跟前。短粗的身体上顶着一个圆圆的脑袋，这就是柳文龙校长的剪影。给剪影一点灯光，就能返回三点光亮，两点是他永远瞪着的大眼睛，另外一点是他的脑袋。这也是“柳秃子”的起源。
其实，柳校长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秃子。他只是头顶秃了一块，四周边缘反倒十分浓密。这个外号有些夸大，但我们都讨厌他，所以觉得这外号恰到好处，私下喊起来很过瘾。当然，我们只是私下喊，不会公开，原因一是没人敢喊，二是即使喊了，他也未必知道喊的是他。
我抬头看着柳秃子，柳秃子抬头看着大家。太阳直射下来，他的头顶一片光华。他今天笑了，眼睛还是那样圆，但整个脸是柔和的，可亲的。看着他的脸，我忽然感到一阵后悔，真不该一时糊涂，被大和尚迷惑，拔掉了他的气门芯。
但我后悔的想法稍纵即逝。因为柳校长发言了。
不，是柳秃子发言了。柳秃子的发言让我没齿难忘。你们都读过高中，都经历过毕业，都离过校，但是你们绝对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离校留言。
柳秃子的发言铿锵有力，声如洪钟：
“同学们，经过十年的寒窗，你们将奔赴高考考场，跟随全国各地的千军万马，踏上优胜劣汰的独木桥了。在高考考场上，你们将发挥自己的能力，给你们十年苦读的寒窗，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同学们，经过三年的学习，今天你们就要离开这里，奔赴高考考场了。在高考考场上，你们将发挥自己的能力，给你们三年的高中生活，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同学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作为一校之长，在这三年时间里，我目睹着你们从新生变成老生，又从老生变成毕业生。我也目睹着你们一个个从小孩子变成大小伙子，大姑娘。
“同学们，我这个人是讲感情的。我舍不得你们，你们舍得我吗？”
柳秃子停顿下来，同学们交头接耳，发出一阵嗡嗡声。
“同学们，我再说一遍，我这个人是讲感情的。我舍不得你们，你们舍得我吗？”
我和旁边的刘伟齐声说：“舍得。”柳秃子没有听见，他继续着他的亢奋：“你们舍得这些老师吗？舍得这些教室和宿舍吗？”
我和刘伟再次说：“舍得。”
“舍得食堂吗？”
“舍得。”
“舍得操场吗？”
“舍得。”
“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吗？”
“舍得。”
“你们舍不得。你们也是讲感情的，对不对？”
“不对。”
“你们也是留恋你们的母校的，对不对？”
“不对。”
“对吧。一个对母校没有感情的人，绝对不是好学生，也不会成为什么好人。当然啦，你们都是好学生，都是好人。你们想，你们这几年给母校留下了什么？”
“啥也没留下。”
“留下了成绩，留下了名字。你们会记住母校，母校也会记住你们。你们当中会有人考上大学，走进大城市；有的人也许进不了大学，走不进大城市，但无论你们干什么，从事什么工作，母校都不会忘了你们的。”说到这里，柳秃子声调变低，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