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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狼口-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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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秃子声调变低,似乎累了。同学们一阵骚动,大家知道,要散会了,要走了。

  可是,柳秃子似乎看出了大家的心事,声音忽然高昂起来:“你们难道就这么走了吗?”

  “对。”

  “不,你们一定想留给母校点什么,一定想为母校做点什么。”

  同学们再次交头接耳,柳秃子却中断了发言,用另一种腔调对大部队后面的老师队伍喊:“各班班主任,带着自己的队伍到大操场集合,准备劳动!”

  什么,劳动?!

  同学们狐疑着来到了大操场,班主任们把大部队分散,明晃晃的太阳下,稀稀落落的人丛间,小草正在茂盛地生长着。

  柳秃子站在操场中央,手指大地,头向苍天,斗志昂扬地说:“拔光了这些草,你们未来的师弟师妹会感谢你们!”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多缺德呀!”

  理科班女生赵金焕发出尖叫。这是战斗的声音,我受到鼓舞,血脉忿张,回身就要走。田建英同学一把拉住我:“干啥去?”

  “我不干,我家走!”

  “走哪去,不想考试啦?”听了这话,我一下子怔住了。

  一阵抱怨之后,所有学生都安静下来,三五成群地蹲下去,开始拔草了。所有学生都需要高考,高考需要准考证,而现在,所有准考证都还在柳秃子手里。

  感谢田建英同学的提醒,如果不是他的阻拦和提醒,我极有可能一时冲动,亲自毁掉未知的大好前程。田建英是个寡言少语的男生,和所有人都不亲近,历史老师曾经根据世界历史知识给他起过一个外号:沉默的小伙伴。

  “小伙伴”的不沉默让我十分感动。但我没说任何感谢的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蹲在了一起。他依然不沉默,在小草丛生的地面划了一个大圈,问我:“这是啥?”

  “草。不,是圈。”

  他摇摇头。

  “一圈草。不,是草圈。”

  他又摇摇头,耐心地为我讲解:“这是柳校长的脑袋。但不是现在的,是20年前的。”他用力拔起一把小草,在我眼前一晃:“我们现在,得把他20年前的脑袋,变成现在的脑袋,明白吗?”

  我明白了。我们就这样找到在烈日下拔草的动力:一是顺利得到高考准考证,顺利进行高考;二是迅速拔光柳校长的密发,让他现出原形。我和田建英肩并肩地在操场游移,“圈草运动”显示出极高的劳动效率,这一点被班主任发现,并报告了校长。

  校长从柳树阴下走出来,大声表扬了我们俩。他很快回到了柳树阴,于是我们俩不再划圈,蹲在那儿,开始聊天了。

  同学们很快得知了划圈的秘密。拔草的速度明显快了很多,兴趣果然是劳动的催化剂。要想治疗怠工和懒惰,就必须激发劳动者的兴趣。我最初明白这道理,其实不是现在,而是六七年前,在中心小学的一次劳动课上。

  那时我上五年级还是六年级,已经记不清了。但我清晰记得那堂课发生在学校操场旁,校长家的自留地。那天本是自习课,但我们被班主任带到了一片绿油油的田里。

  班主任指着这片田地,对着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说:“同学们,我们现在上劳动课。这是一块芝麻地,我们要给芝麻扫清障碍,把芝麻苗留下,把杂草拔光,听明白了吗?”

  “明白!”

  “开始劳动!”

  孩子们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开始劳动。可是我不想劳动,我蹲在田地里,脑子里回荡的是高玉宝和周扒皮的对话:我要读书!我是让你来读书的,还是让你来放猪的!读书的!放猪的?放猪的!读书的?

  我脑子很乱,我来这里是读书的,凭啥让我拔草?于是我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周扒皮发现了,对我的懒惰提出批评,我只好硬着头皮,开始拔草。

  大约劳动了一个小时之后,有个男生忽然站起来,举起双手冲着老师喊:“报告!老师,哪个是芝麻,哪个是草?”老师走过来,指点着这个孩子手中的植物:“这个是芝麻,这个是草!”

  “噢!”孩子们恍然大悟。

  “你们都认得芝麻和草吗?”老师开始不放心了,问孩子们。

  “认得!”“现在认得了!”孩子们七嘴八舌。

  我是认识芝麻的。通过这番师生对话,我突然发现了劳动的兴趣:我开始半蹲着前行,在绿丛中拨来拨去,把我认识的芝麻苗一根不落地拔掉,只留下一串串不知名的小草,在田埂上欣欣向荣。


众人力量大,有兴趣的众人力量更大。绿茸茸的操场很快变成不毛之地了。在太阳暴晒下,被草根掀翻的新泥呈现出黄褐色,驻扎在草丛间的飞虫们纷纷逃离,招来无数低飞的燕子。

  一顿饱餐的燕子们飞走了,毕业班的同学们也作鸟兽散。我把被褥仔细捆扎在红旗自行车后架上,踏上了回家的路。记得三年前卷着铺盖,沿这条路走来的时候,路两旁的芦苇荡让我兴奋无比;可现在,正值芦苇茂盛之时,路边的风景我却一眼都没有看。我骑着红旗,在匆匆掠过的年轻背影中穿梭,苦苦寻找着臧茜茜。

  整整一路,我都没有看到臧茜茜的影子。到了革命桥,我应该右拐,那是我回家的路。在准备右拐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前面的大道,那是臧茜茜回家的路。不出我的所料,仍然没有她的影子。然而出乎我的所料,我看到了另外一个熟悉的背影。

  我于是没有右拐,径直骑过革命桥,追上了那个背影。背影扭过头,看了看并驾齐驱的我,布满青春痘的胖脸布满了惊奇:“咦,是你?茜茜呢?”

  “我哪知道,我还想问你呢!”我也很惊奇。

  “咦,你不是跟她在一块吗?”胖脸的惊奇仍未消减。

  “谁跟她在一块啦!”我感觉脸又热上来了。

  “咦,她说让我先走,她在学校等你!”

  “等我?”

  “是啊,她说让我先走,她在学校等个人,我想肯定是你,咦,难道不是你?”

  “得了,别‘姨’了,还‘舅’呢。”我有些气急败坏,但见她脸上现出茫然,只好又解释:“肯定不是等我。她没打招呼啊,应该不是我;没人跟我打招呼啊,会是我吗……”

  “啥乱七八糟的。”她脚踩着单车,眼看看前方,从她的半边脸上,还是能看出茫然。

  我放慢了车速,让她甩开我。在我前方十多米远,她忽然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反正她现在还在学校呢!”

  我停下来,任她渐行渐远。和我们班很多女生一样,她也有她的外号。她叫邓根东,这男性化的名字为他赢得了男性化的外号——“大哥大”。其实她的个性并不男性化,她很丑,可是她很温柔。这个外号是我们班的二胖起的,我们问二胖原因,二胖说:会拼音吗?我们齐声说:会。二胖说:会缩写吗?我们齐声说:会。二胖说:会拼音缩写吗?我们陆续说:噢……

  大哥大和臧茜茜在一个村子里一起长大。后来我知道,这种关系小时候叫“发小”,长大了叫“闺密”;她们两个长大了,属于“闺密”。据我以后的调查,很多铁杆闺密都是一丑一俊,而且似乎只有如此搭配才能够长久。

  两个闺密站在一起,大哥大很丑,臧茜茜要俊一些。可是走单了看,大哥大很丑,而臧茜茜并不俊。我前面说过了,臧茜茜虽然腿很长,可是走路外八字,偶尔跑起来像个鸭子;好在她的脸很白,可是走近了,会发现她的鼻子四周散布有很多褐色斑点,当她笑起来,那些斑点便随着皮肤起伏,让你不忍心再看下去。

  但我总是看下去,总想弄清那些斑点的形态,于是,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看她的脸。正面的,侧面的;仰视的,俯瞰的,三年当中,我决不放过各种机会,因此把臧茜茜的脸看得很透彻。有时我闭上眼,臧茜茜的脸就会浮现出来;有时我睡着觉,臧茜茜的脸就会浮现出来;有时我看着风景,臧茜茜的脸也会不期而至,或者飞到天上,埋伏在云彩里;或者跳到树上,掩映在叶片中……

  三年当中,臧茜茜的脸无处不在。我默默欣赏着这张无处不在的脸,却从未和它对话。三年结束,我想和这张脸对话了,这张脸也想和我对话了,可是,我却找不到它了。

  我停下来,一脚支地,一脚悬空,轻轻把裆放在红旗车横梁上,大哥大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路边树丛漏下的阳光中了。


从革命桥拐上回家小路的时候,我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迎着西斜的太阳追了臧茜茜那么久,我还想背着夕阳返回学校,找她说点什么。在我想象中,当我大汗淋漓回到学校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天上是没烧开的火烧云,地上吹着微风。臧茜茜推着车站在校门口,看见我来,立刻笑了,递过手绢让我擦汗,我不接手绢,扬起手臂用胳膊抹去汗水,故意不去看她。她不生气,一边撩着额头上的刘海儿,一边埋怨我:“这么久,你跑哪去啦?”

  想到这儿,我发现自己跑题了。她根本没有递给我手绢,而是冷冷地看着我:“说吧,为啥总看我?”

  语气很僵硬,不容回避,也不容拒绝。我心里说,我欠你是吗?我根本不欠你!于是我乜斜着眼,故意避开不看她的雀斑,冷冷地回答:“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

  然后,我飞身踏上红旗,绝尘而去。

  我转念又想,不能这么做啊。毕竟三年同处一室,怎么说也是同学,即便没有感情,也没有愤恨啊,我不能这么做。

  可是不这么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万一她要不这么问呢?我怎么回答?万一她要再问别的,我怎么回答?

  而且——我发现更严重的问题——她要是没在学校等我,我怎么办?或者,她要是在学校,可是等的不是我,我怎么办?

  我果断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维。一身冷汗下冒出一身冷汗。然后,再也没有了返回学校的力气,现在,我决心回家了。

  我从革命桥急转直下,骑上通往西北方向的羊肠小道。夕阳越发西斜,头顶的天蓝白相间,浓密的云彩不停涌动变幻,臧茜茜的脸又在其间若隐若现。我忽然有些伤感,不再看天,一头钻进了玉米和高粱织成的青纱帐。

  两旁的玉米和高粱,让一条羊肠小道更加逼仄。我骑着车在里面穿行,感受着植物受到暴晒后散发的气息。清凉和溽热同时袭击我的鼻子,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三年前我进入高中,从这里路过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之后无数次穿行,无数次路过,我见过几茬庄稼从播到收,今天再次经过这里,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从前是个特别敏感的孩子,现在,我是个特别敏感的大人。我还在感慨着,我们村已经到了。

  我家的黄狗连声吠叫,我妈拎着锄头迎出院子。我妈看到我,不言不语,似笑非笑,就像迎接一个凯旋的英雄。看了她的表情,我笑了一笑,鼻子一酸,忽然想哭。


回到家,我陷入了沉默。爸妈给我很好看的脸色,给我做很好吃的饭菜,可是我需要安静,就搬进了村东头的老宅。

  爸妈很支持我住进老宅。他们都没怎么读过书,但是似乎很清楚书应该是怎么个读法。那天在饭桌上,我推开一碗棒子面粥后,说出了搬家的想法。他们沉吟了一会,我爸说:“念书,奏是个苦差事。”我妈说:“我知道,奏得头悬梁,锥刺股。”他们说:“搬吧,等会儿奏搬。”

  老宅有三间正房,前后有墙有院,多年无人居住,是个封闭的所在。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每天躺在炕上,有时背背书,有时睡睡觉,有时回忆一下高中生活,有时畅想一下未来的日子。

  屋里时常散发出霉味儿和鸡屎味儿。在我搬进来之前,为了不打扰我的学习,我妈把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一群鸡搬出去了。我跟我妈说,我生活起居必须有规律,需要一只闹表。我妈说,就这几天,别买闹表了,我有办法。过了一会儿,我妈把一群鸡带走了;又过了一会,我听到屋外似乎有人走动,我喊声“妈”,没人应声;掀开门帘一看,一个家伙停住脚步,梗着脖子看我,是只高大的公鸡。

  以后的几天,大公鸡不辱我妈的使命,每天都能按时喊我早起。它的嗓门极高,而且有些嘶哑,弄得我每天都从同一个梦中苏醒。梦中,有人卡住我的脖子,越勒越紧,憋得喘不过气,就醒了;然后就听到公鸡接近尾声的嚎叫。

  我和公鸡的同居生活很快结束。几天后,我搬到新宅,把它的同伴换了回来。这天是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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