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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狼口-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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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按照程序,高考后的第三天,我们要回母校估分报志愿。

  前一天夜里下了大雨,清晨雨停,积水尚未退去。我正要推车出门,看到我的同班同学,邻村的高永存站在门外。他光着脚,裤腿半卷,推着一辆车,看到我,他长出一口气:“霍,我来得正好!走,一块走。”

  在他的鼓动下,我也脱了鞋,卷起裤腿,两人骑着一辆车出发了。羊肠小道太泥泞,我们上了柏油大路,提前说好前半程他驮我,后半程我驮他,可是过了半程他说不累,我就一直坐着。一路上,我发现他的脚被雨水泡成青紫色,而我的脚沾了泥水,却是洁白的,我想,这真奇怪。

  我们到达教室,里面已经满了。后门锁着,我们刚走进前门,就听见罗马里奥大叫:“妈呀,来俩光脚的!”我们接受了一阵哄笑,开始估分,填志愿。

  估分过程中,我们班的同学喜忧参半。结果出来,我们的胖子班主任吓坏了。我们班32个人,居然十几个都估了500分以上,这成绩在去年能上重点;刘伟同学估分最高,605分,这成绩几乎能上北大清华,而我们学校历史上最厉害的一个人才不过上了南开大学。当然,也有估分成绩不好的,比如我,421分,这成绩在去年离最低分数线还差30多分;还有更不好的,于德龙只估了221分,更有一些人连分都没有估,他们直愣愣地看着标准答案,却想不起几天前自己的答案了。

  不过,当班主任发下志愿表,同学们就都乐观起来了。估了605分的刘伟同学目标是北大清华,但把哪个作为第一志愿却举棋不定,班主任说,文科北大好,刘伟就填了北大;于德龙见刘伟选了北大,自己填了清华,班主任说,你这200分清华没戏啊,报个师专吧,于德龙说:“过去钱钟书数学考零分就被清华录取了,我也报这儿,不录我,说明清华现在的领导不识货。”在他的鼓舞下,七八个同学也填了清华。

  我的第一志愿报了师专。据说这个学校上线就能录取,我是这么想的:万一我估分估低了呢,万一今年分数线降了呢……

  臧茜茜也报了师专。她估了460分,她把估的成绩和报的志愿拿给我看,我笑了,告诉她:“到了那儿,咱俩还当同学。”

  我们文班的“成绩”震动了理班,还惊动了校长。柳秃子瞪着圆眼来我们班视察的时候,我们已经没人怕他了。很多男生坐在桌子上,脚踩着凳子,高永存甚至坐在窗框上,摆弄脚丫子;女生们也都嘻嘻哈哈的,对校长的闯入视而不见。但柳秃子丝毫没有责怪大家的意思,他背着手在教室里绕圈,微微笑着,嘴里念念有词:“呵呵,啊啊,都考出去了,都考出去了。”

  半天没人理他,他自己溜达出去了。

  班主任黄胖子收齐了志愿表,同学们各自散了。回家的路上,我驮着高永存。他估了300多分,对我表示崇拜,但是对刘伟等人的高分表示不屑。他撇着嘴说:“平时连500分都没考过,高考题再简单,能###考600分?!”

  事实证明,高永存的判断是正确的。十天后,成绩单下来了,高永存再次驮着我回到母校的时候,没看见同学,只看见班主任黄胖子铁青的脸。

  “你们俩估的都挺准。”黄胖子递过来两张小纸条:“谭马德,你估的一分不差。”我的心立刻一凉,只见纸条的末尾印着:总分421。高永存说:“我少估了7分。”他的纸条末尾印着:总分314。

  那年的最低录取分数线是461分。

  黄胖子不理高永存,只盯着我:“怎么样,谭马德,有什么想法?”此刻的我,所有侥幸已经一扫而光,我笑了笑:“回家,种地。”

  “再上一年吧,”班主任从我手里拿过成绩单,看了看说:“你看,你其他几科都挺高,可数学才23分。你都不用及格,再多40分就考上了。”

  我想了想,然后答非所问:“刘伟考上哪了,北大还是清华?”

  黄胖子愣了一下,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北大还是清华?他还没你考得多!”

  原来,我和高永存到校之前,刘伟就已经拿到成绩走了。他只考了415分,看到成绩单,他连说了几句“开玩笑”,就在众人的注目中离开了。

  我们文班30多个人,几乎都和刘伟一样惨。所有估500分以上的同学,实际成绩都在500分以下;而估500分以下的,实际成绩也都在500分以下。只有一个人成绩在分数线之上,我希望那是臧茜茜,然而不是,黄胖子说,臧茜茜只考了390多分,上线的人是我们班的美女程春水。

  黄胖子说,程春水这会儿正在柳校长的办公室,和校领导们谈心。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黄胖子是可怜的。此时此刻,上线的程春水同学有资格和校领导谈心,而作为班主任,黄胖子却只有挨骂的份儿。据知情者透露,柳秃子当时说,是黄胖子谎报军情,耍了他。其实,黄胖子是冤枉的,是刘伟等人耍了黄胖子。其实,刘伟等人也是冤枉的,是刘伟等人的智商耍了黄胖子。

  如果这样追究下去,将永远没完没了。每个人都冤枉,每个人都无辜,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每个人又都没有任何责任。黄胖子对我感慨道:“要是同学们估分都像你一样就好了,我就不会‘谎报军情’了。”

  事实上,还有一个人也不会让他谎报军情,那就是前语文课代表于德龙同学。尽管高考期间成为醉鬼,但于同学的估分没有一点误差,估了221分,实际成绩也是221分。于德龙甚至都没来学校取成绩单,足见其心中有数;不过,于德龙估分虽准,却错误地估计了清华大学领导的眼力——他报了清华,清华却一直没有搭理他。

十四
回家的路上,我驮着高永存。走了好长一段路,我脑子很乱,不想说话,高永存随便说了几句,见我不积极,他哼起了流行歌曲。又走了一段,高永存的声音越来越大,从哼变成嚷了:“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这是瘸腿郑智化的《水手》,三年前很流行,但现在已经过时了。高永存的腔调斗志昂扬,我终于受不了了,扭了一下脸说:“行了,歇会吧。”

  高永存打断了郑智化,然后用沙哑的嗓音对我说:“我想补习一年,你呢?”我又扭了一下脸,告诉他:“我不补。”

  他说:“我想再努把力,试试。”

  他又说:“你也补一年吧,咱们一块努把力——你看,咱们都上革命桥了。”

  我不再登车,顺着革命桥往小路上滑行,滑不动了,车子一偏,高永存下了车,我也下了车。他愣了,问道:“这是干啥?”

  我笑了,朝他一推车把:“你驮着我,我就补习一年。”

  回到家,我就食言了。

  我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直到中午,我听到外面丁丁当当的声音,是我爸我妈让锄头靠在了墙上。我爸光着膀子,我妈卷着裤腿,一前一后进了屋,我躺在炕上还是一动不动。

  我半闭着眼,透过眼皮间的缝隙看他们。我妈站在炕沿边,想要说话,我爸拽了她的胳膊一下,我妈去看他,他却看了看墙上的钟,背向着我,叹了口气说:“做饭去吧。”

  我家祖先历代都是农民,农民最懂得“民以食为天”的含义,所以深得祖辈真传的我爸我妈很有涵养,大约半小时后,我爸我妈再次进了屋。我爸用手碰了碰我的腿,对一动不动的我说:“吃饭了。”

  我动了一动,又一动不动了。

  我妈对我说:“考不上大学也得吃饭呐。”

  然后,我妈肯定又对我爸说:“大学哪有那么好考哇。”

  因为我很快听见我爸的附和:“奏是,奏是。”

  在我爸我妈的殷勤招呼下,我如果继续一动不动就太不像话了。作为孝子,我听从了父母的召唤。

  我爸我妈虽然失望,但在饭桌上,他们极为热情,对我问这问那。

  我妈说:“你们班考上了几个?”

  我有点兴奋:“就一个。”

  “奏一个?”我爸我妈对视一眼,也都有点兴奋。

  我爸说:“那你考了第二?”

  “差不多吧。”我这时有些兴奋过度,感到面部肌肉有些僵硬。

  “那再上一年吧,”我爸我妈齐声说,他们的眼中明显放出光彩。

  可是此刻我的兴奋已经没有了,我推了推碗筷,把脖子往椅背上一靠,说:“我陪你们种地,我不上了。”

  “种地不用你。”我爸说。

  “你这小身板儿种不了地。”我妈说。

  “反正我不上,”我提高了嗓门,说:“小身板儿种不了地我去卖鱼卖菜收破烂换豆油……”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五
接下来的几天,我继续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不过,我放弃了之前的沉默,张开嘴,开始练习叫卖。

  每个走街串巷的小贩都是我的榜样,我凭着记忆,把他们的吆喝声一一呈现。起初我的声音很低,但到后来,我的声音足以穿破屋子,越过院子,飞到更远的地方。

  “割肉来呀呜——”这是邻村高德宝,卖猪肉的屠夫。

  “换豆油来呀呜——”这是邻村的卖油郎,油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大豆换。

  “大果子来呀,大麻花——”这是邻村买油炸食品的,我爸说,此人的嗓音酷似蒋大为,卖油条麻花可惜了。

  “换豆腐来——”这是邻村卖豆腐的,他的声音急而短促,“来”字喊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有塑料布的卖,有生熟铁的卖,有旧衣服的卖,有酒瓶儿罐头瓶儿桔子汁瓶儿的卖……”这是邻村收废品的,他什么都买,我妈说,他有时还偷——有一次他收拾别人盖柴禾的塑料布当场被抓,别人举起拳头,他却说:“不卖早说话呀,我帮你折起来,你还想打我咋地?”

  “买韭菜来哟…嗯,买菠菜来哟…嗯,买黄瓜来哟…嗯……”这是邻村卖菜的,他很年轻,但似乎有病,每喊完一句都要清清嗓子,发出古怪的声音。

  “?#¥%,买小鸡儿来耶——”不知道这是哪村的小贩,是卖鸡崽的,声音悠扬漫长,极富韵味。只是前边那半句听不清楚,有人说是“哟喉”,感叹词;有人说是“爱海”,感叹词;我却听成“小鸡儿好”,于是我用高亢的嗓音喊:“小鸡儿好,买小鸡儿来耶——”

  我的模仿秀引起了不少串门邻居的赞叹,在院子里,经常有三四十岁的妇女问我妈:“妈呀,这是谁在屋里头?”在这里,“妈呀”是感叹词,类似于“天哪”,通过这些感叹,我能验证自己模仿的逼真。

  我妈会耐心地告诉她们:“屋里头没别人,是我儿子马德在学吆喝。”

  “妈呀!”她们闻听之后又感叹:“学得咋这像呢?!”

  我的吆喝不但能引来赞叹,还能引来顾客。有一天我吆喝到高潮,忽然感到喉咙发痒,就歇了一会。刚停没多久,一个女邻居在我家后门问我妈:“嫂子,你看见卖臭豆腐的了吗?”

  我妈说:“没看见呐!”

  女邻居说:“这卖东西的咋跑这快,我听见吆喝就出来了,连影儿都没看见!”

  我妈说:“那你听见卖鱼的了吗?”

  女邻居说:“听见了。还有卖肉的,换豆油的,卖大麻花的。”

  我妈说:“都走了?”

  女邻居说:“都走了。”

  然后,我妈就和女邻居聊了起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小。我暗自夸奖了自己几句,很快就睡着了。

  在梦里,我遇到了鬼。鬼掐住了我的脖子,声音喊不出,气也叹不出。我醒来就看见我爸的手正按着我的胸口,微微含笑;我妈站在旁边,也笑着,问:“你那臭豆腐呢?”

  吃晚饭的时候,我爸我妈对我吆喝的天赋表示了赞赏。我爸说:“不随我。”我妈说:“也不随我。”

  随后,我妈认真地问我:“儿子,你真想做小买卖?”

  我看了看我妈,又看了看我爸,他们的脸极其朴实,是典型农民的脸。我的心忽然有些发慌,我爸说:“你要是做了小买卖,你一辈子都是农民。”

  “高中就白上了。”我妈说。

  我的心很快稳定下来,告诉他们:“白上就白上吧,我想当农民。”

  紧接着我又说:“当农民咋啦?”

  我皱了一下眉头,忽然想起,这话似乎我说过。为了想起是在哪说的,我又补充了一句:“修理地球是我的责任。”

  这回想起来了,是在县城的小饭馆,我对臧茜茜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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