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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对不起。”尼克小声道着歉,为自己的任性。
“好了,别说什么对不起。”海雷丁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你跟我最像的地方就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会坚持走自己的路。我们是一类人:疯狂的赌徒,赌注就是自己的命运。我已经考虑好了,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支持你的选择。如果你因为怯懦和痛苦半途走不下去,我也会推着你一直进行到底,这一次,没有回头路。”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终于渐渐停下了。红嘴鸥尖啸着越过白帆,厚重的云块开始被海风吹散,金色的光柱从罅隙中艰难穿过,一泻千里投射到海面上。
庭院里,一颗露珠映射着所有这些景色,闪闪发光。
真夜里的太阳
“首先,我要把皮肤和肌肉切开,露出骨头碎裂的地方……它们现在肯定都歪歪扭扭的长在一起了,所以要先用工具锯开,按照正确的方式拼接在一起,再用钢板和螺丝固定,最后缝合肌肉和皮肤。”
维克多一边捏着尼克断裂的手脚,一边画下他猜测的骨头形状。
“听起来好像跟木工修理船的龙骨没什么区别嘛。”尼克说。
“如果是木工来做这手术,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一百次了。”维克多横了她一眼,但尼克的兴奋点显然不在此处。
“那么以后我就有钢板做的胳膊和腿了?听起来好酷!”
“是啊,更酷的是它们可能会在你的身体里面生锈,然后导致组织发炎,皮肤紫涨化脓,肌肉一片片剥落下来……”
维克多满意地看到尼克脸色开始发白。
“异物产生的排斥反应是手术的危险之一,所以等一两年骨头痊愈后,钢板还是要取出来的。”
“这一步我大概能帮上点忙。”在一旁观看的海雷丁说,“我可以找到最好的刀匠,请他们用印度乌兹钢打一套你要的东西。这种钢是大马士革刀的原料,以我的经验,优秀的刀无论粘上多少血肉都不会生锈的。”
维克多面露喜色:“棒极了,那我今晚回去画一下详细的尺寸要求。”
“还有个问题。”海雷丁皱眉道:“你依然打算用那种不靠谱的麻醉剂?我可不想看到手术还没开始她就给炸飞了。”
“哦别担心,这制剂只是在制作过程中有点危险。一个叫科达斯的普鲁士炼金术师将酒精和浓硫酸混合加热时发生了意外,他从昏迷中醒来后,称呼这发明为‘甜硫酸’。我一边做动物实验一边跟老师通过几次信,证明它用于麻醉确实非常有效。”
“我记得你上次提起‘炼金术师’这种职业时用的词是‘痴心妄想的骗子’。”海雷丁挑起眉毛,对这所谓的新型麻醉剂表示了最大的怀疑:“为什么不用鸦片?你在船上一直用鸦片,而且从欧洲到奥斯曼,所有大夫都信赖罂粟之果。”
“这可不怪我,我一直想试试新发明的,但是它遇到明火就会爆炸,万一在船上引起一点小火灾,你又会大惊小怪的。”维克多无辜地摊开手,好像一切都是船长的错。
“而且鸦片只能让人陷入半昏迷,有效时间也不够长。十几分钟的截肢足够了,但小混蛋的手术至少要持续四五个小时,想想中途醒过来,看见自己的身体像个标本一样被切割的景象吧!”
尼克吞了下口水,脸色更苍白了。
“当然,术后我会给她一点鸦片酊镇痛,但主麻醉剂,我坚持使用甜硫酸。”维克多自信地道。
船医走后,尼克露出了罕有的犹豫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维克多提到爆炸的时候,眼睛会像纵火犯一样兴奋的发光。”
“你没看错,维克多个人爱好的危险程度跟他的外表非常不符。当年入伙不到一周,他就在船体上炸开了个窟窿。我没收了所有的实验器具,每天除了给他半根看书的蜡烛外,连猪油脂也不让他碰到。”海雷丁说。
尼克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现在怕了?”
“我、我有点怕他把我弄成怪物……”
“要反悔吗?”
“……不要。”尼克咬着牙说:“做怪物也要做个能跑会跳的。”
维克多要的所有东西都到齐了:贵重的乌兹钢锭锻造的医用钢板、危险的新型麻醉剂、一间采光良好的大屋,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尼克光着身子躺在一袭白布下,心脏砰砰乱跳。
从玻璃穹窿到马赛克地板,用作手术室的这件屋子被洗刷了很多遍,参与手术的四个人都做了严格的消毒。经历过频繁漫长的实验和练习,维克多漂亮的手指因为长期用酒精浸泡而变得惨白发皱。而站在手术台边的这一刻,他感到血液在静静的燃烧。
“这是我的助手威纳。虽然我一向喜欢自己独立完成工作,但为了稳妥,今天还是多叫了一个人来。”维克多指了指身边一个十六七岁、包着头巾的土耳其男孩说:“医学院里唯一一个手脚灵活、不会把胃容物呕吐到患者伤口里的学生。”
熟悉维克多的人都知道,这句刻薄的话已是他的最高评价。
“先、先生?我不知道会有旁人看着……”年轻的助手迅速瞧了一眼海雷丁,畏惧和紧张让他额头直冒汗。贵族的女眷连脸都不能让陌生男人看到,更别提身体的其他部位。在了解家主的身份之后,这种担忧更上升到生命安全的高度了。
“一般来说我是不会让家属进手术间的,但如果中途麻醉剂失效,能摁住床上这个猩猩养大的家伙的人,实在是没有几个。”维克多不耐烦地道:“如果你在意患者的裸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她和她的家属一点也不在乎,你不必担心术后被挖眼睛或者割舌头。”
“做你该做的。”海雷丁看着男孩道。
威纳深吸一口气,镇静多了。
“我觉得太阳很刺眼。”尼克头顶上就是玻璃屋顶,阳光的烈度即使闭上眼也觉得太亮。为了避免甜硫酸爆炸,屋子里面没点火盆,赤身躺在这样白茫茫的地方,她感到一种毛骨竦然的凉意。
助理将枕头调整一下,使尼克的脑袋向后仰,以防止麻醉后松弛的舌头堵塞气管。维克多捂住口鼻,小心地在一小卷布上倾倒了些麻醉剂,将它放在尼克鼻子前面。
“马上你就看不到阳光了,来,使劲嗅一嗅。”
溶剂有着淡淡的酒精气味,几分钟之后,尼克感到视线模糊、四肢瘫软,陷入了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而一股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恐惧感,也立刻从心底涌升了上来。
“船长?”她拼命动了动麻痹的指尖。
“我在。”海雷丁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一直都在。”
随即,尼克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维克多将浸透麻醉剂的布放在她口鼻旁,用一张白布盖住了她的脸。
一片黑暗。
时间和空间的界限都模糊了,不知道过去了一分钟还是一万年。恍惚中,尼克仿佛看到了奇异的景象:漆黑的天空和漆黑的大海,只有一轮红色的太阳悬挂在高空。它不像白日的太阳那样纯洁刺眼,却溢满无穷的力与热。它用血红色的光辉豁开了黑夜,灼热的火焰焚灭一切险阻。
海妖背着镰刀即将登上敌舰。尼克毫不畏惧,因为她知道他一直站在背后,就像知道那轮真夜中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一样。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住你,你在黑夜中面对成批的死尸,分解肢体、剥去外皮,一切都是那么可怕;但这些都无法吓阻你,你具备绘画技巧、灵巧的手指和无穷的好奇心,你也不缺乏勤奋和努力。你分解过各种器官组织,把那些血管和神经周围极细小的肉块分离开,除了毛细血管微不足道的渗血外,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损伤。当你怀揣所得到的一切知识和经验,面对一个真正活着的患者时,盖住他/她的脸,这样你就会像面对一具尸体一样,拥有强大的冷静和理智。这时候的你,可以操控生死。”
维克多没有精力去回忆老师说过的话,他已经完全投入进了那种超越生死的境界中。这个世界里没有感情导致的迟疑,也没有对手术失败的畏惧。有的,只是完美迅速的切割,分离,和修补。
在海雷丁的眼里,这个时常在甲板上摔跤、或把珍贵的望远镜掉进海中的笨拙青年,像被手术刀附身一样锋利了起来。无论是汩汩流淌的鲜血,还是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都无法对他的冷静产生一丝一毫动摇。
修好她吧。用深埋入骨的钢修好她的龙骨,把她断裂的桅杆扶起,将舵轮装在她本应在的地方。
修好她吧。这艘优美而强大的船,白帆应该永远升起在海上!
尼克恢复神智的时候,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对话。那声音又快又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怎么回事,她早该醒了,我早就说什么甜硫酸不靠谱……”
“……不管用什么药剂,麻醉都是有风险的。睡着了就再也无法醒来,或者醒来以后变成白痴,这种情况你不是见过很多次了吗?……”
争论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尼克很想插一下嘴,证明自己没有变成白痴,但强烈的麻痹和晕眩感让她连眼皮都睁不开。尼克继续努力挣扎着,试图挪动身体的其他部位,或者发出一点点声音来。
“早知这样,还不如用药品短缺时的土办法,绳子捆起来……”
“麻醉是必须的,这和截肢手术不一样,在肌肉绷紧抖动的状况下,我没办法避开血管和神经!”
“你确定不是麻醉剂用多了?”
“我当然做过很多次药剂浓度试验……话说回来,这里到底谁才是医生?为什么我要接受审讯般的盘问!”
“试验?就用你那些猴子和猩猩?她要是跟这两种动物一样,现在就该醒来吱吱叫着喊饿了!”
就在此时,挣扎许久的尼克终于夺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她勉强分开嘴唇,轻轻吱了一声。
“船长……”
刹那间,所有响动全部消失了,尼克感觉到有人在碰触她的脸。她吸了一口气,用所有力量抬起眼皮。海雷丁第一个出现在视线里,疲倦的蓝眼睛里满是惊喜。
“混蛋,你这混蛋果然是猴子!”
“我……我……”尼克在乱流般的大脑中打捞着词汇,试图拼凑出一整句话来,可一时又不能成功。
“让开让开!”维克多挤了过来,在她眼前晃动手臂:“看得见吗?”
尼克的眼神迟钝地移动着。
“好,现在集中精力回答一个问题,你在红狮子的存款有多少?恩?多少金币?”
金币!
围绕着这个亮闪闪的关键词,混乱的思维像被纺车理顺羊毛一样,一缕缕迅速绕回一团。只思索了不到三秒,尼克便口齿清晰地答道:“241块半!”
在这顽固的记忆力面前,两个男人一起嘘了口气,又是放心又是无奈。
“脑子没坏,这说明手术成功了?”海雷丁问。
“只能说成活几率提高了,接下来麻醉效果会慢慢解除,考验还在后面。”维克多在医疗笔记上奋笔疾书。
尼克的注意力拉回到周围环境,她注意到自己已经不在光线刺眼的手术室,而是回到了温暖昏暗的卧室里,被绷带和毯子裹得像个蚕蛹。
“我……怎么,下身湿乎乎的……好像躺在温水里……”
“维克多的新药太厉害了,你有点失控。”海雷丁温和地笑着说。
“深度麻醉通常会导致失禁,这再普遍不过了,没什么好说的。”维克多扶着眼镜,用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神态对尼克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位出门有十六个侍卫包围的船长大人,换起尿布来居然非常熟练。”
船医所谓的“考验还在后面”很快就到来了。
麻醉剂的效果渐渐消失,开始几小时伤口只是麻痒,很快,小小的反应就发展成了浑身剧痛,12盎司鸦片酊溶液的镇定作用好像只维持了短短五秒钟,接下来又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尼克咬着牙撑过了第一天,但第二天、第三天,疼痛像个极尽恶毒又不知疲倦的魔鬼,没有丝毫离去的迹象。
地狱之火灼烤般的剧痛好像无数饥饿的鬼魂钻进身体,用钢锉一点点去挫骨头,用热油烫熟肌体,又将皮肤一条条从血肉上撕下。这折磨甚至比她曾遭受过的一切苦痛都更加惨烈,本以为已经到达极限,谁想每一分钟疼痛都会上升到新的高度。
海雷丁彻夜陪护着尼克,放任她把他的胳膊和手背抓的鲜血淋漓。他用镇定缓和的声音安抚她,不停将她的头发捋顺到脑后,因为哪怕只有一根发丝粘在尼克汗湿的脸上,她就会因为痛苦的狂躁把整缕头发撕扯下来。
船医术前要求的增重15磅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