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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部官员皆有大规模的联名上书,签名者达到六百多人次。显然,各级官员才是反对马关议和的最有影响的主体。在官员们上奏的影响下,刚参加完会试,正在等待发榜消息的各地举人,也基于爱国热情,上书反对签约。按照清制,举人不能直接上奏,只能写成公呈由都察院代奏。自4月30日起,都察院每天都代奏大批举人的上书。以康有为所称都察院拒收其上书的5月2日那天为例,就转递了湖北、江苏、河南、浙江、顺天、山东、四川等七省举人的八批公呈,签名者324人。这样的转奏,直至5月8日方才结束。上书总量多达31件,签名的举人多达1555人次。另有公车135人次参加了京官们领衔的7件上书。4月30日,梁启超领衔80名广东举人上书,只是诸多上书中的一件。档案表明,所有上书均达御前。所谓都察院拒收上书的说法是不成立的。
事实是,康有为的“万言书”根本没有去递。 1895年夏,上海出版了《公车上书记》,书前刊有署名为“沪上哀时老人未还氏”于五月朔日(5月24日)作的序,说法同康氏后来所作《自订年谱》大相径庭:
各公车再联十八省同上一书,广东举人康长素……主其事,草疏万八千余字,集众千三百余人……文既脱稿,乃在宣武城松筠庵之谏草堂传观会议……和款本定于四月十四日在烟台换约,故公呈亦拟定于初十日在察院投递,而七、八、九三日为会议之期。乃一时订和之使、主和之臣恐人心汹涌,局将有变,遽于初八日(5月2日)请将和款盖用御宝,发使赍行。
是日天本晴丽,风和星爽,忽于晌午后大雨震电,风雹交作,愈刻而止,即其时也。是时松筠庵左中议者尚数十百人,咸未稔用宝之举,但觉气象愁惨,相对欷,愤悒不得语,盖气机之感召然耶?是夕议者既归散,则闻局已大定,不复可救,于是群议涣散,有谓仍当力争以图万一者,亦有谓成事不说无为蛇足者;盖各省坐是取回知单者又数百人,而初九日松筠庵之足音已跫然矣,议遂中寝,惜哉惜哉。按此说法,康有为发起的上书于5月2日胎死腹中。夭折的原因是举人们认为“局已大定,不复可救”;地点是在松筠庵而不是在都察院。也就是说,康有为在1895年5月下旬还承认,作为他后来自编年谱中所描绘的 “公车上书”历史事件并不存在,顶多只能称作“公车###”或“公车拟上书”而已。根据翁同5月2日日记,这天天气晴朗。早上光绪召见军机大臣一个半小时,已“幡然有批准之谕”。他们讨论了如果外国斡旋能否挽回局面的可能性后,军机大臣们“战哽咽,承旨而退”,在午前结束办公,各回自己的衙门去了。申初(下午3时左右),雷从西北来,甚震,雨一阵旋过,风雨自然与是否用玺无关。
此时最高层即便看到了官员士大夫反对签约的上书,也不会成为决策的依据。但需说明的是:皇帝在《马关条约》上盖印的确切日子,是5月3日,因此,所谓都察院2日声称“既已用宝,无法挽回”云云,全然不知从何说起。进而我们还可以怀疑松筠庵###。假如确信真有一次流产的“公车拟上书”事件,举人们究竟是哪天在松筠庵###的?“湫隘”的松筠庵,能够挤进上千人吗?按康有为和“未还氏”的说法,康是在一千二三百人的###后才开始撰稿的,那么当他写罢公呈,是否又邀集这干人马前来松筠庵第二次###?抑或仅是征集签名?这些疑问,迄今为止,似乎没有人能够说得明白。由于现存的关于“公车上书”的所有材料均为康有为及其弟子门生所撰,且又说法不一;同时代在京的大小官员士大夫,乃至进京应试的举人,在他们的书信、笔记、文稿中均未提起如此重大的事件,这确实值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另外,参与此事的人数,康有为及其门生的说法也是大相径庭的。康本人除了说一千二百人外,又说有三千人。梁启超有时说一千三百人,有时说千余人,有时说三千人或数千人。《公车上书记》所刊题名,为六百零二人。人数的上下悬殊,是否也暗示了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本来就是不严肃、不负责、随心所欲的呢?因此有人猜测,《公车上书记》上刊载的题名录,可能仅是参加松筠庵###的签到名单,究竟有多少人在上书上签过字,则是一笔糊涂账。可以说,“公车上书”是康有为对历史的一次成功的大欺骗。他后来在《汗漫舫诗集》中煞有介事地说:“东事战败,联十八省举人三千人上书,次日美使田贝索稿,为人传抄,刻遍天下,题曰《公车上书记》。”又吟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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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谈时事逞英雄(3)
抗章伏阙公车多,索稿传抄天下墨争磨。凭空把没有上奏的万言书的社会影响说得如此之大,似乎已到洛阳纸贵、神州传颂的地步,并将美国公使搬出来唬人,目的只有一个:抬高自己的身价。据当代学者考证,《公车上书记》其实是康有为及其门生避开北京,拿到上海租界里自行出版的一本小册子,此书初版广告刊载于当年7月10日《申报》,从时间上说,距松筠庵会议不过68天,速度可谓极快。其广告曰:
新出石印《公车上书记》
○盛世危言
寄售上海四马路古香阁书庄
中日和约十一款,全权大臣传电至京,举国哗然。内之郎曹,外之疆吏,咸有疏争。而声势最盛、言论最激者,则莫如各省公车联名同上之一疏。是书系粤东康长素先生主稿,洋洋洒洒,万八千字,皆力言目前战守之方、他日自强之道。近闻美国公使已将是书翻译至美,前《新闻报》曾按日排登,然未得全豹,不及十分之一,凡迁都、练兵、变通新法诸说,皆缺如焉。兹觅得全稿,并上书姓名,石印成书,以餍众目而快人心。每部实洋两角。为了推销此书,代销商在《申报》上又刊登过六次广告,宣传声势在当时堪称绝无仅有。但只过了五十多天,《申报》又登出如下“告白”:
原本《公车上书记》大减价
本坊前售都门友人石印此书,因存数尚多,兹自七月十一日(按,即8月30日)起减价发兑:每大本洋四分,每小本洋二分。要者请即购取。
此布
四
马路古香阁告白这本售价洋二角的小书,已经成为特价书了。 德国哲学家波普尔曾说,在社会科学研究中,要证明一件事很困难,因为缺乏足够的材料,但要证伪却不难,因为往往只要一两条材料就够了。奇怪的是,证明康有为在“公车上书”事件的记载中弄虚做假,自相矛盾的材料比比皆是,但几乎所有的教科书、通史类著作、辞书,以及绝大多数研究专著论文,却都陈陈相因,重复着错误的说法,并加以大量定性的评论。许多现代知识分子将“公车上书”看成是近代知识分子觉醒的嚆矢,倾注了大量的感情。可惜他们没有去细读原始史料。康有为为什么要杜撰出所谓的“公车上书”事件呢?这要从中国官场制度和知识分子入仕之途说起。作为一个想有作为却无背景的知识分子,在封建时代的出路,唯有先通过科举改变地位和身份,然后顺着官场的阶梯慢慢地攀援而上,直至熬到一定地位,再来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宏愿。中国的科举制度为布衣晋身卿相留出了巨大的空间。北宋汪洙所撰儿童启蒙读物《神童诗》曰:“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这在世界古代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但是,科举制度尽管为平民入仕打开了一扇门扉,而整个官场,却沿循着资历等级、逢迎阿谀、明哲保身等原则,来消磨人的意志和锋芒,待到位极人臣,往往已经没有办事的魄力了。清代有人作《一剪梅》四首,讽刺官场弊端:
其 一
仕途钻刺要精工,
京信常通,炭敬常丰。
莫谈时事逞英雄,
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其 二
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万般人事要朦胧,
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其 三
八方无事岁年丰,
国运方隆,官运方通。
大家赞襄要和衷,
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其 四
无灾无难到三公,
妻受荣封,子荫郎中。
流芳身后更无穷,
不谥文忠,也谥文恭。虽是戏谑文字,却把为官之道揭露了个淋漓尽致。 这种弊端的核心是“中庸之道”,反映的是整个官场的集体堕落。到了清代,中国的封建专制已极臻完善,根本不允许有独立于体制之外的政治家和###。所有的政策只能由皇帝来决定,所有的争端只能由皇帝来裁决。而一切有思想有见解的高级官员,也只有在获得最高统治者的支持或特许后,才谨慎地发表一些不同于传统的见解,并且还要时时忧讥畏谗,以免遭遇不测。于是,一方面是专横的皇权统治,皇帝对于他所发现的一切腐败和弊端,采用极为严厉的惩罚措施;另一方面,官场对于底下发生的一切问题,能掩盖的就竭力掩盖,后任对前任的亏空,能弥缝的都竭力弥缝。面对一个同乡、同年、师生、姻亲及其他种种利害关系编织起来的错综复杂的官僚利益集团,谁又能保证自己将来不碰到在历史上,使用伪造照片来达到政治目的的著名事件,是1907年“丁未政潮”中,粤人蔡乃煌将伪造的两广总督尚书岑春煊与康有为、梁启超、麦孟华合影(或说与康有为,与梁启超的单独合影),通过李莲英进呈慈禧太后,袁世凯遂达到扳倒岑春煊之目的,蔡乃煌则得上海道台之肥缺。慈禧太后不知照相是可以拼接的,所以上了大当。但在时尚人士中,这却不是新奇的秘密。再往前追溯二十年,李鸿章创办轮船招商局,以马建忠为总办,沈能虎副之。马为倾轧,伪造沈与妓女合影照片密呈李鸿章,李鸿章见沈能虎,斥责之,沈当场不敢辩解,回头告诉旁人:“苟以傅相(李鸿章)影加于其上,无不合也”,一时传为笑柄。
莫谈时事逞英雄(4)
1916年5月22日,蔡乃煌在广州被龙济光、岑春煊逮捕枪毙。罪名曰:“蔡乃煌无罪可科,国人皆曰可杀。”这也是中国司法史上最别开生面的判决词了。
什么麻烦呢?对于这种末世的悲哀,有识之士看在眼里,但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龚自珍只能写诗作文含蓄地批评一下;曾国藩在他没有手握实权拥兵自重之前,也仅仅只在咸丰帝登基时,应诏说了一次,其余时间,依然坚奉 “沉默是金”为圭臬。
康有为的风格作派就完全不同了。他到北京后,双管齐下,一面入仕,一面从政,办媒体、兴学会,开拓出官场以外极为活跃的政治舞台,成为不依附自己官员身份的职业政治家。这是晚清政治出现的前所未有的变化,显示着一种新生力量的兴起。毕竟时代在变。腐朽沉闷的中国社会快要走到尽头,确实需要冲击一下了。康有为应运而生,是个天才的宣传鼓动家。尽管未曾上书,他所写的那篇文字,仍然是当时所有反对和约的文件中最精彩最有分量的。他借松筠庵做自己政治上崛起的第一个舞台,表演起来驾轻就熟,四两拨千斤,不费多大劲,就取得了极好的效果。我甚至隐隐觉得,他在起草上书时,就已经准备拿到上海去出版,而不是送到都察院递交的。有没有真正上过书,在他看来并不重要。他是极富想象力的,三年以后,他还策划了鼓动言官入大内乾清门伏阙痛哭,以请变法的表演,尽管没有实现,但同样显示出他所刻意追求的轰动效应,使人想起明朝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二百二十九名京官为反对以旁支入承大统的嘉靖皇帝尊本生父献王为皇考的“大礼议”时,在左顺门伏阙力争的往事。而松筠庵,正对他的胃口。据说康有为就是坐在谏草堂里起草万言书的,他是否觉得自己很像杨继盛?他行事从不“中庸”,甚至可以说是不择手段,怪不得翁同在向光绪皇帝举荐他之后,又说他“居心叵测”,阅历丰富的翁同显然没有看错。在封建时代,评品士大夫的操行是有严格标准的,我们今天可以不从道德的角度去评论康有为在宣传“公车上书”时的所作所为,但不能不对中国资产阶级政治家登台亮相的第一幕演出刮目相看,叹为观止,拍案叫绝。于是我又想起了杨继盛。杨死后七年,严嵩方败。
又越五年,才获昭雪。也就是说,他至少先行了时代七年。杨继盛是君子,他怎么想就怎么说,耿直、刚毅、愚忠,不回避责任、不玩政治游戏,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为了皇帝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样的品行,容易为士大夫甚至统治者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