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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魂-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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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拿着刀,很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接住烟,这时我发现玛丽亚的脸色不太好看,全然没有了方才那种圣洁的光芒,她无奈地把那双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手,缩回黑色的修女袍里。

我点上烟,发现旺财不知何时已松开了我的衣角,我整个人有一种骤然失重的感觉,仿佛刚刚负荷了极重的压力,而一下子撤去了一样。我盯着约翰,但我无法从他或玛丽亚的眼里,找到一丝捣鬼的神情。事实上,我也不觉得他们会害我,毕竟,恢复身体,是我最渴望、最希冀的事了,无论是谁,只要能给予我这个条件,我想管他什么见鬼的神,让我信仰啥我都干,根本就不必用什么手段。

老萧的师妹倚在半截枯树上,那粗大的树墩,尤显得她的身材修长。她把烟夹在修长的手指间,扯出一把战术刀,在刀鞘上磨着,慢慢地打磨着刀刃,慢慢地说:“无数的腐尸聚集起来,有组织地、有防御地占领了大约核爆前整个州的地盘,它们不再杀死人类,而是奴役被它们搜寻到的人类,为它们构筑工事……”

“我并没有打算隐匿这件事。”约翰微笑着喝了一口咖啡,他的神色没有一丝虚伪,他对我说,“秋,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你知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教区的神父,我不是梵蒂冈的教皇,我只能为你争取到这样的条件:去把那个腐尸的首领,自称神使的女子净化掉。然后五十一区和梵蒂冈保证恢复你的躯体。这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条件,如果你因此怪我……”他耸了耸肩,表示那他也没有法子了。

我怎么可能因此怪他?难道我期待什么事情也不做,然后全世界都来为我付出吗?我还能要求什么?我见到玛丽亚再次向我伸出那圣洁的手,我再也不迟疑了,我不愿再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我叫玉真,肥秋。”老萧的师妹这时突然无头无尾地来了这么一句,然后她向泳池方向扔出了手里的刀,“滋”的一声,刀沉入水,她一抖手腕上系着的伞兵绳,绳子尽头系在刀柄末端,刀又回到她手里,她望着打磨完淬了火的刀,挥手砍下一截儿臂粗的树枝,似乎比较满意地取下腕上的绳子,收刀入鞘。

然后她站直起来,吸了一口烟,对我说:“吴大姐和萧师兄都跟我说过,你不想加入军队的原因,是不想被人切片。但我现在怎么发现,你原来一点也不怕被切片?难道说萧师兄当你是兄弟,你当他是契弟?”

契弟,她用广东话说的,那就是骂人的话了。她的话让我愤怒,这话太毒了,老萧当然是我的兄弟,甚至可以说,他是这片废墟里唯一让我牵挂的人。她怎么敢这么亵渎侮辱我和老萧的友谊?我不是一个有多高尚的人,但每个人,心里总有一些不容玷污的东西!

我的手比思想更快,当我觉得出离了愤怒时,我手上的白银手枪,枪口已指着她,击锤也已扳下,我沙哑地咆哮:“道歉!”

她把空了的烟壳揉成一团,连看也不看我手里的枪,只淡淡地说:“你最好先问问这位圣徒一样的先生,他们认为为你恢复躯体的百分九十的把握,是怎么论证出来的?或者问问那位圣洁得和圣母不相上下的女士,他们说的去除克隆人骨骼,给你披一层外皮,凭什么一定能成?”

“换句话说,他们提出的方案,是否在一个和你有着相同经历的骨架上实验成功过?哪怕一例!”她弹飞了烟头,冷笑道,“那你最后,完成了他们要求的事,迎接你的,不就是切片研究嘛?你宁可被他们切片,也不愿加入军队去和萧师兄一起并肩,你不是把萧师兄当契弟是什么?”

我持枪的手,无力垂下。

“神说,有人打你的脸,就把另一边也给他打。”约翰站了起来,整了整他本就一丝不苟的衣服,微笑着说,“女修士,我承认你说得没错。但这两个方案都是五十一区的科学家论证出来的,我可以确定他们没有找一个和秋一样的例子来做实验,但我想专家的结论,也许会比我们这些门外汉在这里的讨论更专业点。我相信让人尊敬的女修士,你应该也不曾涉及过基因再造的尖端吧?”

然后约翰走过我的身边,稍点了一下头,对我说:“朋友,谢谢你的咖啡,我只是想来帮你,为了我们的友谊。我本以为这可以带给你帮助的,所以我献宝一样急急地跑过来。也许我该为此道歉,不过你放心,神,从来就不是通过强迫,来得到信徒的。”

我茫然地张了张颔骨,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怎么可能要约翰道歉?不,我还是想请他留下……

“肥秋,有烟没有?”玉真淡淡地问我,如同多年的邻里来借油盐。我一手拉住要走的约翰,没好气地扔了一根雪笳给她,她接住之后闻了闻,笑了起来,尽管戴着墨镜,但她笑得很青春地说,“好东西,正宗古巴货。”

“我想也许你能解释一下十字军东征的事?”她吐了个烟圈,坐在树墩上,曲起一条腿支着肘部,黑色的风衣和长发被风吹得飘逸,从我这里望过去,她身后是一片杂草,是破碎的往昔,很有一种孤凄的美,让人心颤。

“那是对异教徒的解放……啊!”他的惊叫,是因为我已经踹翻了他,把枪管捅进了他的嘴巴。我斩钉截铁地,用我愤怒沙哑的吼叫告诉他:“不要把自己的侵略与掠夺,粉饰成什么解放!”

旺财不知道有没有明白我的愤怒,但它已把玛丽亚扑倒在地,森森的白牙就停留在玛丽亚黑袍外那雪白的颈部。

约翰握着他胸前的十字架,死死地和我对视。

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过了一小时,在漫长的对峙里,我的手无比地稳定,随时都可以扣动扳机,只要他敢动一动。终于,他避开了我的注视,我也收回我的枪,用力把他拉起来。我压抑着怒火对他说:“这是个拙劣的笑话,朋友,记住它,下次,我会马上扣动扳机,哪怕是再好的朋友。”我挥了挥手,旺财松开了玛丽亚,春香扶了她起来。

约翰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捡起眼镜戴上,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终于抬起头说:“我道歉,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但是,你们也不应该在一个虔诚的信徒面前亵渎神!那两个方案,只是五十一区提供的,不是教会的意思,教会认为,只要真信,就能得到神的眷顾!”

“为什么?”在这冲突里一直没开口的玉真,冷冷地发问。她问的,也是我想问的。

玛丽亚这时也走了过来,她很平静,并没有因为被旺财扑倒而慌张。她用带着宗教狂热的口吻说:“只有先信而后知!你信了,你才知道为什么。”

“告诉我,秋,你信奉上帝吗?你愿成为主的……”玛丽亚再一次伸出她的手,仍然那么圣洁,那样充满生命的气息和希望。

但我再也不会把那双手当成救赎的通道,拯救的桥梁了。我笑了,尽管我没有皮肉的头骨无法表达笑意,但我想我的话足够表达这层意思,我对他们两人说:“我仍信任上帝,但上帝已不再信仰我。”

目送着约翰和玛丽亚离去,玉真走到我身边坐下,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并没有做作地笑不露齿,而是很自然地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很好看。就是好看,简简单单的好看,没什么修饰。

但这种养眼的笑容,却在春香给她端上一杯热茶时,便收敛了。换句话说,她在见到春香以后,脸上就如同笼罩了一层寒冰,很冷。她缓缓地摘下墨镜,那对会说话的大眼睛,盯着春香,有一种猎人注视猎物的凌厉。

“乌锛……”玉真很吃惊地说出了一个长长的名字,我只听到前面两个音是乌锛,“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玉真的口吻如审讯犯人一样,这让我不爽,就算春香是女奴,也是我的女奴。就在我准备说玉真两句时,春香举起头,脸上惨然的表情很显然地表明,这个乌锛什么什么的才是她的本名,而不是她告诉我的左照。

我想起来了,自从玉真进来,春香就一直低着头。难道,她是一个女间谍?玉真冷冷地说:“你们国家还在四处寻找你呢。别告诉我,你这个所谓当今世界上最年轻的物理学天才,喜欢上肥秋了?”

“我不可能回去了。”春香苦笑着,拨弄着自己的衣角,“我不想再回到核能研究室了,我深信,我研究的项目一旦成功,只会毁灭整个人类,甚至太阳系!当年的科学家如果和我一样经历过核爆,我想他们一定宁死也不会制造‘男孩’和‘胖子’的。我宁愿埋没我的天分,你们不知道,我研究的项目成功以后,只要一按按钮,就是世界的终结。我是一个科学家,但我首先是一个人……”

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我和玉真都愣住了。

我默默地抽烟,玉真默默地喝酒,春香带着旺财,奔波于酒窖和厨房。但玉真几乎不吃菜,只冷冷地喝酒。刚开始她喝得很慢,我抽了七根烟她才喝完一杯酒,那时候天色已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在喝了三杯以后,每杯都一口干完。

喝光了一瓶葡萄酒,她随手扯过春香搬来的啤酒,不用开瓶器,拔刀极快地一削,把金属盖在玻璃瓶上的那一层削去,留下一个金属圈在瓶颈,和装饰品一样。地上很快就有了七八个啤酒瓶,每一个瓶颈上都带着金属圈。

她又扯起一瓶酒,我明明见她的手已几乎拿不稳瓶子,但那极快的刀光闪过,跌落在地上的金属小圆块仍极平整,那瓶口仍是光滑得没有一丝伤损。她又喝了半瓶威士忌,然后说:“我醉了。”一记掌刀就把春香砍昏了。她对地上昏迷着的春香说,“我怕一会儿醉得厉害结果了你,我不喜欢摆弄核武器的人,这个废墟就是你们和你们先辈努力的结果。”

然后她又继续喝,渐渐地开始自言自语,她拍着我的肩骨,说:“肥秋,这句说得帅!上帝不再信仰我!”

她说:“果然是萧师兄的兄弟!”

她说:“可以浮一大白!”

她说:“我小的时候很开心,大我十来岁的萧师兄负责哄我睡觉。他每天夜里就坐在黑暗里,看着我的小床。我抽烟,是因为从小见到明灭的烟头,就知道师兄在陪着我,我不孤单。每天夜里,烟和故事,总从萧师兄的嘴中,源源不绝地淌出来……”

“后来我长大了,师兄就不来哄我睡觉了,他认识了一个女孩,那些日子,师兄很开心,我从没见他那么开心,可是那女孩接着就出国读书了。等她回来,萧师兄已是一个浪子,尽管他仍常笑,但我却从师兄的笑容里看到沧桑……”

她说:“肥秋,你望着我干什么?你想问什么?呵呵,让我猜猜,你不明白为什么那女孩回来,萧师兄却没有和她在一起了?哈哈,你点头了!你这个笨蛋,她回来已是医学博士,师兄却是一个道士,再烂的言情编剧,也不会让一个道士去泡医学博士;再好的文笔,也写不出在夕阳下,医学博士靠着道士的肩膀谈恋爱……”

她说:“肥秋,你会讲故事吗?好想在夜里,再听师兄给我讲故事……”

我不会讲故事。如果能在漂亮女孩面前讲故事说笑话,我早就告别单身了。但我不忍看她的忧伤,不忍那长长的睫毛上沾满泪滴,我捡起地上的吉他,烟从我口中渗出,音符在弦上流淌,我想,每一首曲子,都应该有它的故事。

她又喝了一瓶伏特加,轻轻地笑了起来,对我说:“我要嫁给你!”我激动得不行了,想不到,成了骨架子,却终于找到了我的那杯茶,有一个美女懂得欣赏我的真,我的内涵,我的心如我急剧拨动的西班牙斗牛曲子一样激昂澎湃。

她说,低低地说,带着纯真,说:“哥,长大了,我一定要嫁给你!”

我拨断了一根弦,琴声辄然而止。我进别墅里找了一个帐蓬,支在池边,把她笼罩在帐蓬里。我没有一点愤怒,只是拿下她手里的酒瓶,平静地扶着她躺下。她已经醉了,我给她盖上毯子,然后出了帐蓬,躺在池边,和旺财一起看没有星星的天。

我躺在泳池旁边,渐渐地闻到一阵幽香慢慢地近了,一滴泪,摔在我的头骨上,摔得粉身碎骨,但那泪却像要滴水穿石一样,不停地,奋不顾身地狠狠砸下来。

那泪从我的头骨淌下,渗到我的胸肋之间。流泪的女子泣不成声,哽咽地说:“不要赶我走,主人,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我已经不是乌锛·维拉克·雪莉丝了,也不是左照了,我是春香,我是春香,不要赶我走……”

我慢慢地转动颈椎,望着她哭泣的脸,玉真口中的这位物理界天才少女,哭得和泪人一样,哪怕刚才面对一抬手就能杀了她的玉真,她仍能说出“我是一个科学家,但我首先是一个人”这样很有逻辑、很有说服力的语言——弱势,但不软弱。可现在的她,仿佛一头无家可归的小狗,就这么可怜巴巴地跪在我面前。面对她眼里的无助,哪怕再坚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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