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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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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家门时,兰芳姥姥正倚在铺面的门边儿嗑瓜子,她吃瓜子,总是像漫不经意地扔在嘴里,牙儿一咬,籽儿留下,吐出皮儿却已是两片儿。见我来,惨白的脸上便浮出讥嘲之色,“哟,迷糊情种来了。”然后抱起弟弟亲个不够,她喜欢弟弟乖巧。
  姥爷嗜酒如命,每餐必须呷上二两,遇着我们来,便喝得更多,还不时地用筷子往我们嘴里蘸酒。兰芳姥姥有时也会陪着喝上两盅,喝了还会叫姥姥:“姐姐,你也喝点儿?”
  姥姥却多是不喝。
  “跟这破死鬼,还能指望发什么财,喝他的。”
  姥姥却只笑,越是知姥爷大手大脚,姥姥越是抠紧了的过。兰芳姥姥喝了点儿酒,脸就绯红,还会轻轻哼出两句戏文:“我只道噇酒吃肉,央的人困,原来是杀生害命,揣的咱紧。”
  唱时,姥爷总会击掌:“好、好!”
  兰芳姥姥却倏地不唱,打了姥爷给我们蘸酒的筷子,“老不死的,孩子都让你给逞坏。”
  姥爷除却酒之外,还有两个癖好,听戏、泡澡堂。县城里无人不识姥爷,走在街上,无人不和他打哈哈,抱着,从他口袋里摸烟、掏钱。遇到这类事儿,姥爷总是眉开眼笑,喜个不够,只是提醒:“哎,别个拿完了,留下两毛,还要给外孙买兔头吃的。”
  戏院门前有卖酱兔头的,一毛一个,如今无法想出它的味道,但料想兔头也做不出什么新鲜美味来,可那时却极喜吃它,姥爷听戏入迷,从不顾及我,我便坐在一旁,认真对付那兔儿脑袋,倒也吃得到处是油。以后,每晚这便是我的固定节目。
  遇到对别人对姥爷“抢劫”的不满,姥爷总会说: “傻孩子,大家抢你,便是你的人缘好,有的人,让抢,还没人去呢。”也是,姥爷虽是有个“反革命”的帽子戴着,却不见人去管制他。去了戏院,总是好座儿留着,由他眯眼儿听。澡堂也是,遇了姥爷去,衣物总有人收着,搓背的蒋头儿,嘛活不干,也要先来伺候他。
  姥爷矮胖,魁梧的骨架被肉儿包了便显得臃肿,肥厚的胸前却有几处吓人的疤儿,我去问他,他淡淡地答了:“打老日时留下的。”
  “姥爷也是八路?”
  “不是。”
  “那你怎么会打鬼子。”从爸爸那儿知道的只有八路军打鬼子,况且姥爷这样肥胖的身子,怎能想象出打过仗来。
  “鬼子,是中国人打的。”姥爷闷过许久,瓮声瓮气地说,闭着眼睛让蒋头儿搓着。
  蒋头儿边搓边对我说:“你姥爷那会儿也够亡命的,带我们弟兄……”
  “闭嘴,再说我抽你的嘴巴。”姥爷突然发怒,瞪眼对他吼。
  蒋头儿有些惧姥爷,愣了一下,搓得更为卖力,嘴却没停:“我怕毬?我是荣军,抗美援朝功臣。老兄,要说这哪朝哪代都这样,要做官就要做大些,大头儿一变,成了民主人士,小头儿呢,砍头的砍头,戴帽的戴帽。妈的,平日玩命的是弟兄,遇到茬儿,送命的还是弟兄。我还算好,混个起义,落个荣军,你就差了。”
  姥爷闭眼听他叨完,感慨万千地摆摆手,“别提、别提。”
  那次泡完澡堂后,姥爷非要拉了蒋头儿喝酒,结果喝个酩酊大醉。回了铺儿,进门便嚷,“兰馥,兰馥呢,他妈的死啦?兰芳!倒茶来,快点儿。”
  兰芳姥姥给他沏了茶来,厉声叱他:“嚷什么,姐姐带飞飞回她乡下娘家两天了,你不知道?整天就知灌了猫尿回来撒野。”
  

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2(2)
姥爷却不由她说完,伸手便在她脸上一掌,“啐,女人家,翻天了?我杨鹤亭还要受婆娘的气不成?”
  兰芳姥姥霎时噤声,肃立在那儿,连个揉脸也是没敢,似乎等他再打。姥爷却未再打,自顾呷茶。过了好一会儿,蒙眬着眼儿见兰芳姥姥还伫在那儿,便缓了脸色,露出笑意来,“去吧,哄了柯柯先睡,今夜我到你房儿去。”
  兰芳姥姥引我去了后院的房子,进门便把房门闩紧,没让我到了自己的小床睡,去了她的床上躺下,“今晚,姥姥带你睡。”
  刚刚睡下,便听得姥爷哼着曲儿走来,“想当初罗帐里般般逞遍,今日个纸褙子又将咱欺骗。”哼到门口停口,姥爷推了门不开,便去敲来,“兰芳,开门儿,柯柯睡没?”
  “没有,柯柯今夜要和我睡。”兰芳姥姥笑着逗他。
  “你开了门,我给你讲。”
  “不开。”
  “你开是不开?”姥爷晃门。
  兰芳姥姥连忙又跳下床,拿来椅子顶门,格格笑个不停,“就是不开,你回去撒野吧,老不死的。”
  我也跳下帮兰芳姥姥,嚷着:“我不要姥爷睡,姥爷臭。”
  姥爷擂了几下,便无声了,怏怏走开。
  兰芳姥姥像个孩子似的得意笑着,拉我赶快回床。我们都穿着单单的内衣,冷了。
  夜里,兰芳姥姥也讲了些姥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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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3
姥爷原本也不姓杨,姓什么倒是没人清楚。他是两岁时,被城西杨集的首富杨贵成从外乡买来的。杨贵成是个浪荡子弟,守着祖上传下来的二百多亩地坐吃山空。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斗大的字儿却识不得两升,只是酒醉之后打骂老婆时会诌出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词儿来。到了五十多岁,眼看要断了香火,便买来了姥爷。姥爷抱来没多久,他便带着一身脏病,一屁股赌债呜呼哀哉了。也幸亏他死得早,不然家业会被他折腾光了。
  太姥杨王氏靠了城里父亲的遗产——贷栈,和族人租用田地的田租,也算安适地带大姥爷。
  不想姥爷长大也染上好赌的习性。杨集庄上多是姓杨的人户,杨贵成死后,几家近亲对他遗下的家产分外眼红,明是租去田地,却实是占了,并不纳租。眼见姥爷长大,怕田地被这外姓的野小子占回,便千方百计去害姥爷,姥爷倒也乖巧机警,总都躲了。就设了赌局,诱姥爷上瘾,姥爷自然常常是输。杨王氏打骂也不能使他收敛,一气之下竟亡命黄泉。姥爷愧悔至极,剁了左手食指明志,在太姥坟前跪了三日三夜。以后再没推过牌九,进城专意经营货栈。乡下的田地稀里糊涂地交给族人分了,只留下三间太姥住过的房屋,算是纪念,什么家资也没带进城里。
  姥爷虽无带了乡下资财,却“掳掠”了乡下的姥姥。
  姥姥家也在杨集,却是姓李的外姓,爹娘时常给姥爷家打点短工,算做佣家。姥爷和姥姥却是相差###岁的孩子,算不得青梅竹马,却也相互看着长大,姥爷幼时顽劣,对姥姥家却颇多照顾,大致是为了姥姥渐渐出落的美丽。
  姥爷在城里专意经营生意,倒也见大,三年孝满,驰马回了杨集。在庄外河边寻到正在洗衣的姥姥。
  姥姥立身恭敬,“呵,是少东家回来了?”
  姥爷不下马,却勒马踏踏逼近,“怎么不叫亭子哥了?”
  “不敢,你是东家,如今又越发阔了,俺咋敢胡乱去叫?”
  “不妨事,你可以叫一辈子。兰子妹,愿跟俺走么?”
  “俺不配!”姥姥说完蹲下身,用棒槌去捶青石板的衣服。
  身后马蹄踏动得鹅卵石乱响,渐渐近来。姥姥心慌,刚站起身去躲,却被姥爷俯身伸出强有力的胳臂将她拎上马来,横在鞍前,策马疾驰而去。姥姥大叫拼命挣扎,姥爷却紧紧拥着她,任她厮打。“兰妹子,俺不会害你,只是想娶你。”
  “别糟践人,俺没配少爷的命。”
  “以前你说过要嫁我。”
  “那是孩子时的玩话,不做数。”
  “俺可是说一便不是二的,今儿个算是抢亲。”姥爷不容姥姥去说。
  姥姥情急,用手中洗衣的棒槌兜头给姥爷一棒,打他个鲜血直涌,跌下马来,姥姥望了他厉声说了:“少东家,俺庄户的闺女也是人,想个糟践,没有明媒正娶也是妄想!”
  说完,急急奔回庄了,姥爷抚着破了的脑袋,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沙哑地笑了。
  次日,媒人便到了姥姥家,三天之后,一顶八抬花轿把个头盖红帕的姥姥迎进杨家。成亲时,姥爷硕大的脑袋上总扣个礼帽,遮掩破了口的脑袋。
  婚后没有许久,姥爷遇了抗日募兵,便捐了大部家资,当兵去了。
  当了半道儿,又带些伤疤回家做小本生意,绝口不提因何回来的事儿。
  

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4(1)
姥爷如今做的生意,无非是些寄卖旧货,冷冷清清,不算忙碌,加上姥爷生性散淡,不大经意,只图过了日子就算,时常的收入倒不如交税的多。便拿些旧的古董去卖,无非是些字画、古旧瓷器、书籍之类,那时节没多少人稀罕这个,姥爷也无收藏癖好,三钱不当俩钱的卖了。那次,我爬供桌,把个明代的青花瓷瓶扳倒摔碎了,有些后怕,姥爷倒是呵呵笑来,“正好,正好,我正好嫌它碍事呢。”
  姥爷只有一件珍爱之物,便是幅《八仙祝寿图》,时间久了,对它早已模糊,只记得些是一片山水亭阁,花树云天里,八仙各态迤来,给了王母娘娘拜寿。不曾有甚奇处,只是整个画面是用珍珠粉嵌的,半壁挂来,熠熠生辉,夜来也会生出光亮。这幅画儿说是自清朝便有官司之争,有过两条爱画的性命搭在里面。民国时,有年大饥荒,姥爷用了十五石粮食的银钱买下。买后便视为珍物,在堂屋悬了,每晚睡前的功课便是对它玩赏一遍,方能就寝。在家唯一干的家务,也就是早晚各去用鸡毛掸儿轻轻抚了上面的浮尘。我是不大通画,至今也未分个出山水花鸟有何妙处,便对那画儿不见珍惜。一日好奇,用小棍儿拨弄画面,刚刚触及,被姥爷狠狠一掌打来,为此,我直到离姥爷家也不再理他,姥爷却始终不向我赔礼道歉。
  一日晨起,刚刚盥漱之后,姥爷做他必做的劳动,掸画儿。有人进来。
  来人中年,一身黑色的中山装,只是有些油污渍斑,多在前襟,是些酒汤饭菜所致。面孔黑圆,做出干部方会有的严肃状,可惜脑袋浑圆得憨蠢,一脸横蛮。
  姥爷见他来,便满脸堆笑,“尚所长来啦,来,屋里坐,这段老不见您,怕是公差啦?”
  尚所长颇露些长官平易近人的淡笑,喉咙里粗粗地应了一声,落落坐下。
  尚所长在房产所做事,也并不是所长,但姥爷每每叫他,他也并不拒绝。姥爷有两处房子被县里邮政局借用,一借不还,还总想让尚“所长”从中斡旋,便对他格外恭敬。尚“所长”也体恤下情,没有对姥爷打官腔儿敷衍,满口应允。尚“所长”虽是文墨不大透彻,但岳翁大人倒是教过两年私垫,很是喜爱古玩字画。尚“所长”粗俗,自家老婆倒有几分姿色,便对岳父大人格外孝敬。常常从姥爷处寻得些玩艺儿,送了岳丈。即使要了姥爷较喜的东西,也总不去让他落空。
  姥姥待尚所长刚坐定,便沏了茶来,尚所长把来咂尽,却摆手示意不用姥姥服侍,捧了茶壶自斟自饮,  “鹤亭呀,你这壶儿不错,紫陶砂的?”
  他的年纪要小姥爷近二十岁,可唤姥爷的神态像呼自家晚辈。姥爷却不介意,笑笑,“这不值啥,尚所长喜欢就拿了去。”
  “那哪成?好歹咱是国家干部,要爱护百姓,爱护百姓。”尚所长闲聊半日,忽地像是想起似的,从衣袋摸出张红纸套来,“看,差个儿忘了,明儿老岳丈做寿,让我送帖子给你,请你吃酒。”
  “……这个?老先生会请我?你看,也没预备啥礼物,咋去?”姥爷先前从戎经商,多为读书人所不屑,他老也瞧不惯识文断字的腐儒,交往便少,今日忽然被请,竟有些受宠若惊。尚所长却笑着站起,“老叔,这说哪儿去,街坊邻居,请去热闹就是。要啥礼,好歹我是国家干部,得注意影响。”
  “这不成,下帖子是老先生的情分,送礼是我的情意,这一定要送的。”每逢送礼与人,姥爷都会把个侠义做得十足。尚所长也仿佛此刻便受下了礼,推辞再三,尔后才说:“老叔真个要送,倒都可免了,把个《八仙祝寿图》拿去挂挂助兴就行,岳父大人极是仰慕那画儿。”
  “……”
  “老叔不放心,给,这三十元钱算是押金,只挂两天,就送回了。”
  姥爷见他拿钱,觉得小了自家面子,连忙抓起塞回。
  “这像啥话,拿去就是。我杨鹤亭为朋友脑袋也能掉,画儿挂了再收钱,不是糟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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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一章 4(2)
尚所长却异常固执,定要留钱,僵持后来便说:“算啦,以往我吃老叔的不计数了,这点钱让婶子买点酒菜,吃了就是。”
  姥爷闻说,没再坚持,便由了去。俩人喝至下午,尚所长醺醺然地带了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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