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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光从门楼的青瓦挑檐上跌了下来,把个张爷的脸染成古铜色调,翘翘的白色的山羊胡须间,渗出迷离的金黄。张爷突然朝几个汉子拱手抱揖,抬高嗓音,“我张铁山前世有恶,今世养下个这般不仁不义,不孝不慈的孽种,拖累得乡邻乡亲受苦遭罪。回去,告诉家里的老少爷们、娘们,我们老俩在这儿向乡亲们谢罪了。”
说毕,张爷拉了张奶扑通一下在众人面前跪下。那女子也跌跌撞撞扑来跪下,嘤嘤的泣声变成悲恸的号啕,头叩得门前青石阶台通通价响。
几个汉子慌了手脚,上前惶惶扶起老人,爸爸也去搀起女子。这时,才看得女子其实也算得孩子。
“大伯、大娘咋这样,咋这样?你老给村里的恩德,俺们叩三天三夜也谢不完啊。年轻人不知,俺们还不晓?……孝慈是孝慈,跟您老无关。”
“人都去了,万事也就消了,别说了,惹大伯生气。大伯、大娘您老歇着,后事有俺们呢。”
几个汉子扶张爷、张奶起身,那个年轻女子突然跑到他们面前跪下,“爹、娘,孝慈知罪,他死,眼也不闭呀,想看爹娘一眼。爹、娘,你们就回头看他一眼吧。”
父亲纪事 第三章 1(2)
张爷和张奶怔住了,默然半晌。张奶突然切齿地向她说,“子孝父心宽,妻贤夫祸少。平日俺们看你也知情理,你干啥没拦他?他做出这样的狗事,你还有什么脸面?”
女子抽噎得说不出话来,苦苦地泣着,身子抽搐一团。张爷他们愣了一会儿,起脚又走,女子忽然扑起抱着张爷的腿,蓬乱的黑发垂在脚上,几乎触着地面,“爹,千错万错只当归俺,孝慈总是你亲生的儿子,也得看他一眼啊,爹、娘,您老拿俺……当闺女的,算是闺女求你们了。”
张奶叫着:“松开了,那是你老公公的腿,你是儿媳妇,成什么话?”
女子悻悻地松开了手,屈着腿斜坐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倾了的身子,黑发垂下,遮了低着的头,无言无声许久,不知是止了啜泣,还是默默泪流。
几个汉子也仿佛得了恩准,可以吐了踩了一路泥泞的咒怨,况且为了这个狐媚子,便朝她跪坐的地前啐了两口。
“大娘,要说也是,孝慈兄弟先前可是站得直、行得正的汉子,自打……”
“都是畜生!”张爷突然吼了一声,径直掀帘进屋了。
牛车开始启动了,爸爸过去扶了一下那妇人,她默默地起身,拖着仄斜的影子,跟在牛车后面。
爸爸从张爷的屋里走出,拿了一双簇新的布鞋,急追几步,套在苇席下面那双赤裸、僵硬的脚上。
牛车吱吱呀呀地缓缓轧着黄昏的寒风迤去。
。。
父亲纪事 第三章 2(1)
路过北门时,父亲停了一下,折进了街边的饭棚。他走到馒头箩前,摸出钱来数数,又犹豫了。稍瞬,又站在卖烤红薯的炉前,买了些抱着。
汉子们的脚步早已放慢,牛车孤自地前面走着。父亲给他们红薯时,也给了一脸愧疚,分明显出笨拙地撒谎,“还好,热的,馍呢……凉。”
汉子们倒都没计较,吹吹皮上的热气,稀稀溜溜地吞咽,“这咋说,您破费?曲同志,您吃。”
父亲笑笑,把剩下的两个红薯给女子,她却似没有看见,紧紧傍着牛车走。父亲也没有执意让她,用手巾替她包了来。
牛拖着瘦瘦的影子,闷闷地走,出来北门,径自向西折去。那儿城墙与河滩之间有一处乱坟岗,老牛是熟路了。
河滩平旷荒芜,只是一片沙砾,水流在宽阔的黄沙中像条细细的白带,岸的边缘还滞着残冰,反折出夕阳的光点。
远处一抹黛黑便是村庄,隔河远眺去,是昏晕朦胧一片。
脚下河岸之上是颓塌的古旧城垣,早已无了青砖城面,黄土漫延而成蜿蜒小丘,土丘之下则就是纷乱的坟岗。
几个汉子从牛车上懒懒地抽下镐和锹来,就着一面陡坡,慢慢地掏穴。那女子就在他们身后伫着,目光滞滞地望着那个渐渐深了的黑色的洞穴。
歇手时,汉子们回头仇视地盯女子一眼,把个自己的不屑刺进她的胸腔。牛车板上躺着的男人——这个曾煊赫凌居于乡邻和眼前娇娆女人肉身上的男人,不会再有言语了。死者逝也,一切也就去了。赤条条的,除却两片苇席什么也挽不得在身边,留不得人。也只好把余下活人的愤懑和诅咒遗给女人。
女人被那眼光刺痛了,转过头哀望着去寻父亲的目光,风在掀她蓝士林布衫的衣角。
父亲背遮着风,划火抽烟。火柴像是潮了,总也划不着。
高处城垣断口处,几只瘦瘦的野狗伫在灰灰的暮色里,像黑色的剪影。间或伸缩着脖子狺狺地吠,声音惨厉逼来,又远远地飘逝在旷野。
女人不再去觅望什么,把目光举向灰苍的天空,一副超然万物之外的安然。夕阳的余晖映在她瘦瘦、苍白的脸庞,有些明暗参差的金黄。她也是有着风韵的。
洞穴终于挖成了,土壁成窑状,窑底浅浅地低于地面,长宽也仅够埋进一个人身,几个汉子都像没太多的余力,如此,也就止了。年纪大的汉子探头看看穴顶土层的厚薄,又用镐掏了几下,招手让大伙抬下牛车上的尸身,放进穴里。汉子无声地闪开身来,父亲默默地走过去撒了第一锨土,众人便走上前慢慢地撒土掩了那苇席。
看着渐已堆埋,年纪大的汉子便招呼几个人上了穴顶,用镐捣杵土层。穴顶的泥土簇簇地震落,忽地整个訇然塌落。几乎同时,那女子从人后冲出,扑进土穴。厚厚泥土沉闷地落地声响和女子本能地短促惨叫,戛然都沉落在土穴里。人们慌了,叫着,七手八脚地将女人扒出,放在坡上。
女人昏昏地躺着,上衣和裤子在慌急中扒得松脱了,露出白白的小肚。
眼睛是半睁的,泥土在里面糊着,脸庞也是泥污,血从鼻口里渗出。
父亲走过去,俯身听听她的胸,急急地招呼大伙把女子抬上牛车,送往医院。抬起她的身子时,有只手在纷乱中胆怯地捏了一下女人肚上白白的皮肉。
牛车缓重地轧过郊野小路向城内迤去。
女子死般的平躺在车板上,在渐已墨蓝的暗色里嵌出一个起伏曲耸,波浪般的却凝滞的雕影。
夜色空寥,四野漠然,寂静渲染得夜色愈加浓重,暗夜又把个寂寥涂抹得无尽旷远。只有赶车汉子偶尔的、焦躁的叱骂声,掷在旷野,荡得远远的,不知黑暗中撞着何物,又弱弱地袅回。
父亲抱着我坐在牛车的边缘沿处,胳臂箍得我身子紧紧的,大概是想抚慰我方才土穴倒塌时的惊吓和对黑暗的恐惧。
其实我没有,我天性是迟钝的,对于恐惧也是一样。所以,我常常不曾记得有过身临其境的害怕,倒是有过许多事后的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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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三章 2(2)
夜是蓝色的,驶过的城门和街道的房屋也是蓝的,风儿也蓝,伸手抓过一把空气,也是融融的蓝。她那不大真切,抑得极弱的呻吟也是冷冷的蔚蓝。我不由自己地想去拂那女子的脸,拂她脸上的泥灰。手伸出去时,却只是拂触了她纷乱在蓝色中的黑发。也许是什么也没触及,只有风儿流过,撩了她的黑瀑般的发。
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能感觉到她是笑了,冷凄的黑色里流出些温暖而惨淡的柔善,那笑容是白色的,光灿皎洁的白色,以至于让人觉得她周身都是清澈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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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三章 3(1)
张桥是临河高地。洪河和汝水由东向西在这里汇抱,绕出一个潇洒俊逸而不乏温软的湾来。
她是被河水送到这里的,十九年前的汝河泛滥,浑浊的洪水在这里绕旋时,把个木盆摔向堤岸,襁褓里的她被抛落在泥泞里。当她抛落在张桥堤岸的土地同时,洪汝河对岸堤坝訇然颓溃,浑黄的河水咆出兴奋的喧嚣,呼啸而去,漫洒一片汪洋。
张铁山,十九年后的张爷,从血污了的雨泞中撑起带有七八处刀窟的身子,望着朝对岸漫溢而去的大水,喉咙里发出带痰的得意的笑声。身边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汉子的尸身,脚下那个强健汉子的脖颈上还遗有张铁山的匕首,血从那里咕咕地涌出黑沫。那是个最凶悍的汉子,张铁山身上几处刀伤都是他给的。
“龟儿子,明的攻不下,还想暗里掘堤,操!”张铁山无力地吐口血痰。
张桥村是洼滩之地,沿河却是漫漫土丘高地,洪汛之期,依水筑堤,大水常常冲毁四乡,独留一隅。每遇洪水都有恶战,四乡人来破堤疏水,张桥或制或失,滋成民风强悍。张铁山自幼练就一身武艺,且侠义豪爽,自然拥为张桥的领袖,领了村民日夜护卫村堤。沿堤用架子车布成屏障,车后伫着荷上刀矛或镐锹的汉子,张铁山唤它为“车阵”。四乡破堤的人要攻上堤,必须先跨上这架子车。冲上时,便有汉子猛掀车身将其滚下堤岸,有悍者攻进,便矛戳刀砍一番。接连两日,四乡的人未能登堤,今夜,张爷巡了远处堤岸,碰上这些要炸堤的汉子。
张爷脚下的壮汉似被洪水呼啸而去的声响震醒,回望茫茫,泪眼蒙蒙,将手颤颤地按向脖颈的匕首,却蓦然瞥见堤岸那红色的襁褓,发出低低地惨烈吼叫,艰难缓慢地从泥泞中爬去,拖出一道血染的泥辙,胳臂刚刚把襁褓挽进臂弯,血污的头颅却沉重地扎进堤岸的泥污之中。
张铁山为之震悚了。
村人抬回张爷时,他嘱人把汉子臂弯的她也抱回,人们费了好大劲才从汉子手中拖出,把襁褓放在担架边。
她是水里来的,张爷给她起名水蓉。
水蓉乖巧灵透,张铁山供她上完小学,又送进县城上初中。
水蓉长成一朵绮丽的彩云,撩得张桥男人心乱。四乡人传,水蓉是河神的娇女堕入凡胎,那年是一叶绿荷浮了来。
水蓉抱进张家那年,张爷给十六岁的儿子张孝慈完了婚。儿媳是张奶的侄女,大张孝慈八岁。
新婚夜里却没有了新郎,八年后他再回张桥时,跛了一条腿,胸前多了几枚奖章。说是先干了新四军,后来打过碾庄、渡过江。爹娘让他去见媳妇,妻子已劳累病瘫了半年。他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服侍了她七年,直到给她入殓下葬时,他才完全看到自己女人的身子。
埋下了妻子,他也埋进了十几年心灵和肉体的重负。
渐已出落纯熟的水蓉开始扰乱他夜间的骚动。
水蓉天性惜爱自己的肉体。
她无事时会坐在镜前半日,端详自己的面庞。夜晚,她喜欢偷偷地看着自己裸着的身子,用手轻轻地抚挲着光腻如滑的肌肤,感到一种舒惬的疲倦和焦灼的躁动。
她走到哪儿,都能感到身上的目光,她不喜欢这种粗俗的眼睛。水蓉进城读过书,也就有小城的文###态。她喜欢村头那位白净皮儿的南方乡客——小木匠。
她下河洗衣,小木匠躲在河边小林里溜溜地唱:
滩儿草青羊满坡,
阿妹洗衣下了河。
阿妹呀,
羊儿倒有嫩草吃,
木匠口渴无水喝。
木槌儿失手,水蓉把槌儿砸在水面,荡起片片涟漪。她以为自己也进了那般浪漫的小说和诗。
风吹草低水儿流,
阿哥唱歌绕林梢。
阿哥呀,
羊儿吃草须低头,
真是口渴就下河。
水蓉轻轻应了,却没听回声。起身寻时,没有了小木匠,却只是孝慈哥哥铁青着脸站在河堤。
父亲纪事 第三章 3(2)
秋天,她去村外丘坡拣柴,小木匠远远伫在岗下唱:
滩儿草黄风溜响,
阿妹拣柴到坡旁。
阿妹呀,
没有柴烧我来捡,
莫冻坏了嫩娇娇。
水蓉心慌,把个柴篮散放在坡上,望了木匠柔声地唱:
太阳落山又落坡,
阿哥对歌又怕歌。
你要缠来早来缠,
莫要今年复明年。
小木匠的身影痴定在坡下,倏忽,又急急地走了。张孝慈走过来默默地帮妹妹捡起柴,唤她回家。
水蓉岁末寒假回村,小木匠在村口的僻路边儿唱:
寒风吹来雪茫茫,
阿妹踏雪回村庄,
阿妹呀,
有心踩你脚印走,
怕人怨怒不饶郎。
水蓉没有再去费心对歌,而是走近小木匠的身旁,木匠却慌了,逃得无影无踪。
水蓉失望了,她瞧不起他。
后来,她听说小木匠回南方了,小木匠是被人赶走的,临走,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他却没说是谁干的。
就在那天夜里,张孝慈走进她的小屋,拦腰抱起熟睡的她。
她没有喊叫,怕惊动了隔屋的张奶,只是拼命地挣动着,撕咬着,他却默默地忍受着,沉重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