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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莩·非物质习俗(2)
这一大段文抄,颇有些罗嗦累赘的嫌疑,但似乎正是应对之前那段非物质习俗的得当话头,甚至于汉使所言及的,方便陈说的,上纲上线,拔高立论;不方便陈说的,则巧妙阙如,从容忽略。至于汉使并未言及而方便宣传的,则也捎带予以侃侃复喋喋之解释。这,大约未必不是太史大哥的另样深意吧。
有趣的是,汉使所遭到的相应回复乃至反驳的发动者,也即那位中行说,并非匈奴土产的什么饱学之士,而不过是孝文皇帝派遣宗室公主和亲做单于阏氏也即老婆时,任命的随行师傅。但这位公主的师傅,当初极不情愿远赴匈奴,想来是对传言中匈奴的那些非物质习俗下的生活,难以接受。但也许是鉴于中行师傅的太监出身,大内熟手,长官身边放得下心的人,所以皇上最后强制执行了这项任命。
不料,这太监出身的师傅,固然是皇上身边的人,却偏不肯服从领导做驯服工具,得了任命便恨恨立下志愿:必我行也,为汉患者。长官一定要咱家去,就别怪咱家日后给你添堵了。终于是胯下留不住根的太监,不免阴暗本色。不过,既然长官不以国士对待咱家,那咱家不以国士报答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凭什么长官做得咱家就做不得?于是,抵达匈奴之后,中行公公便投靠了单于,并且得到了相当的亲幸。
仔细看那一大段文抄,将汉使以自家标准强加别人的说辞咄咄逼迫,好一副拒绝霸权的强劲。能如此将原本自己都不肯喜欢的东西,赞颂得头头是道,件件在理,内中不乏滔滔辩才,很有点理屈词不穷的力度。如此说来,这叛变匈奴的中行公公,在汉家天子来说,自是为敌国供应了一头坏水满身的汉奸;而于汉家朝政而言,却也不能不是一种人才的痛苦流失。好在这匈奴们根子上本就是咱的远房亲戚,文气词叫做葭莩亲,所以中行公公叛变归叛变,变节归变节,历史地位的确不如高举号牌持节放羊的苏武那般高大,但其究竟是否汉奸,便颇有些纠缠不清了。
其实,中行公公的叛变或者变节,还不止于此。在中行公公投靠匈奴之前,匈奴的长官和人民,都对汉朝这边精致的纺织品和可口的食物,表现出相当的喜欢。中行公公却尖锐地指出,匈奴的人口甚至抵不上汉朝的一个郡,之所以强悍,正在于穿衣吃饭不同于汉人,所以不必仰仗汉朝什么。一旦匈奴人改变自己的习俗,也去喜好汉人的那些玩意儿,那汉朝调拨来GDP十分之二的物资,匈奴人便会动心归化汉朝了。因此公公向单于长官建议,以后再得到汉人的衣物,就去到草莽荆棘中奔跑,那些衣裤自然都会开裂破烂,以便让咱的人看出那些不如这边皮草的完善。得到汉人的食物,就一律扔掉,以便让咱的人觉得那些不如这边奶制品的可口。
以今天人的立场权衡,匈奴的皮草是真正的富贵符号,匈奴的奶制品也未必不是香Q可口的东方卡布其诺。但撇开这些形而下者的考量,变身换位地去体察,应当说,中行公公的尖锐果然有些道理。贾谊就曾向汉文帝献策,主张对匈奴实施五饵之法,即:车服以坏其目,饮食以坏其口,音声以坏其耳,宫室以坏其腹,荣宠以坏其心。贾先生的策略,属于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路数,不采用劳民伤财而且胜算莫测的军事行动,而以软刀子腐蚀的柔性攻势,专从人性的弱点下手,动用的是另类的经济制裁:好吃的好用的之类,算得上是一种瘾品,一旦养成嗜好,放纵起来,自然可以使匈奴对汉家朝廷产生生理和心理诸方面的依赖,把握这种依赖,从而以渐进的步骤,操控他们于汉家朝廷的股掌之中,达到和平演变的同化目的。
诚然,在汉匈贸易的顺差抑或逆差之中,的确存在商业算计与政治博弈之间的轻重取舍。汉匈贸易的流通,当然是互相的需求造成的;而其间的不流通,则是政府单方面蓄意促成的。只是,汉匈贸易所造成的经济依赖,也即所谓外贸依存度,究竟能让匈奴产生多少对汉朝的依赖,这种依赖又终究能否促成和平演变,恐怕未必能如贾先生所规划的那样。相反,这种贸易更多的,却往往为汉家朝廷,扮演着缓和匈奴侵扰的尴尬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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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莩·非物质习俗(3)
实际上,作为一种国家的政治手段,五饵之类的法子,必须以实施方拥有与彼方对等的军事实力为前提,没有了这个依托,也就不具备外交上的所谓对话资格,便很难具有以五饵掌控对方的实在能力。而在汉朝之前,似乎只有赵国的李牧和秦始皇帝的蒙恬,足以威振匈奴。而匈奴强悍的冒顿单于,于秦末和楚汉相距时期,趁中原板荡之机,征服月氏、东胡、丁零、楼烦、白羊,拥有了控弦三十余万的剽悍实力,足以对初定天下的汉王朝构成强大的压力。中行公公投靠的,原是冒顿的儿子稽粥,号曰老上单于,势力依然不让乃父。所以,中行公公的尖锐,虽然类似对汉家朝廷深远阴险计谋的爆料,听上去或许醍醐灌顶,但让单于长官以身作则,用上行下效的法子,放弃对汉家财物的贪嗜,便很有些夺人所爱的嫌疑了,无怪之后没有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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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莩·肉弹(1)
细案贾先生的五饵阴谋,覆盖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嗅觉,调动了几乎所有的感官刺激,但其中惟独没有美色代言的女人,虽然华夏历史上利用女人倾城倾国祸水误国的计谋层出不穷,但贾先生似乎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个。其实,女色是几乎可以包容上述那些感官刺激于一身的尤物,因此贾先生的忽略并不影响美人计策的实施。实际上,早在贾先生之前,该计策就已经启动了,这便是中行公公之所以有机会投靠单于的——和亲。
在高皇帝被冒顿四十万骑精兵围困白登之后,侥幸脱险的汉家天子,自然为此苦恼,问计于戍卒出身的郎中娄敬。娄郎中此前曾有建议立都关中的功绩,白登之围前,他也慧眼独具,力排众议,以为匈奴必有圈套。因此,娄郎中此时被长官顾问,并非偶然。
娄郎中的回答是:
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
回答中特特提到了冒顿的单于历程。冒顿的父亲头曼单于,曾经不是蒙恬的对手,北走迁徙。蒙恬死后,中原扰攘,边防弛败,头曼渐渐恢复了匈奴的南界。冒顿虽然是头曼的太子,但头曼和高皇帝刘邦一样,喜欢另外老婆生的小儿子。他替换太子的法子当然没有刘皇帝那样复杂,只是将冒顿派往月氏做人质,随后立刻发兵攻击月氏。做人质的冒顿自然在月氏必杀之列。冒顿虽然没有老娘的内应帮助,以及留侯搬请四条白胡须老汉那样的曲线计策,但也有他自己的壮士决断,看出苗头不对,赶紧偷了匹骏马,逃了回来。
逃回来的冒顿被父亲认可,拨出上万骑兵,归他调遣。冒顿却没有忘记父亲废弃自己的过节,训练自己的部下,命令自己发射的鸣镝所指,必须一律发箭射杀,否则砍头。之后,冒顿逐步以行猎的鸟兽、自己喜欢的骏马,甚至自己宠爱的老婆,当作鸣镝发射的目标,所有没能及时响应的,统统杀掉。于是,冒顿部下成为指哪儿打哪儿的利器。之后,冒顿首先用老爹心爱的骏马再次验证了部下的服从,随即在一次跟随父亲狩猎的行动中,发射鸣镝于头曼,头曼当即成为一具豪猪也似的尸首。冒顿又杀掉后妈和老弟,捎带那些不顺从的臣子,自立为单于。
成为单于后的冒顿,第一个遇到的麻烦,便是当时强盛的东胡。东胡听说了冒顿的政变,派人来索取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给与不给,群臣说,千里马是匈奴的宝贝,凭什么给。冒顿却说,怎么能和邻国交往而吝惜一匹马呢。千里马送给了东胡。东胡觉得冒顿可欺,再来索取单于的一个阏氏。冒顿再问群臣,群臣愤怒地说,东胡居然敢来要长官的老婆,咱们打吧。冒顿还是说,怎么能和邻国交往而吝惜一个女人呢。从自己喜欢的老婆里挑了一个送给了东胡。
东胡王越发的骄横,随即向匈奴提出,将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归属于自己。冒顿依旧问群臣的意见,有臣子以为,那里原本是弃地,给也可,不给也可。不料一向好脾气的冒顿登时大怒: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么可以送给别人。随即下令将建议送给的臣子全砍了,然后亲自上马,传令有落在后边的人,一律砍头,随即向东胡发动攻势。东胡以为冒顿畏惧自己,完全没有设防,于是匈奴骑兵横扫东胡。
这一番机心,大有孙子练兵和郑伯克段的依稀风尚,政治手腕具有相当的节奏感,而将国家命脉的土地置于宝马美人之上,足以见出他政治家的冷峻气质,不愧匈奴史上最有作为的人物,同时,也为日后汉家天子实施的和亲之计,埋伏下不可抹去的阴影。
娄郎中所言之天下初定,未可武力征服匈奴,不能不说是当时汉家天子的心病。那时刘皇帝操心的主要工作,是剪除功臣中异姓王爷们的潜在威胁,攘外必先安内,安内永远迫切于攘外,因此的确腾不出手来整治外寇,所以,对所谓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的关子,刘皇帝自然倾听。于是皇帝表示,果然可以,怎么会不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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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莩·肉弹(2)
娄郎中方才抖搂出他的案底:
陛下诚能以適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適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
在政治的博弈中,派肉弹哪怕是亲生的肉弹去敌国和亲,总比向对方割让土地人民成本更为低廉,这在冒顿单于之与东胡的案例中也不难求证。诚然,这样的政治选择,往往忽视了和亲当事人也即肉弹们以及她们身边人的个人权益,这也无怪中行公公恨恨地投靠了匈奴。大漠之中的生活,是可以想见的不舒服,况且还远离故土亲朋。
当然,退一步讲,边境的安靖之于朝廷,终究还是比割让土地人民要来得重大,以土地人民交换和平,毕竟是以牺牲少量土地人民的代价,给更广大的土地人民休养生息,毋庸讳言,更重要的,是能让皇帝们活得舒坦塌实,果然划算。这样看来,后来的汉武帝,竟是个不甘寂寞的勤政皇帝,穷兵黩武固然劳民伤财,但对敌人的一味退让,也是不符合国家原则和利益的。否则,老佛爷慈禧就是最该受拥戴的人了。
话头还回到娄郎中的建言。该说娄郎中为了国家利益,实在是在涉足话题禁区,挑战自己的生命尺度。让皇上的嫡亲女儿做钓饵,背井离乡,远赴绝域,这无异太岁头上动土。好在长公主因为母亲吕皇后的哭诉,终于没有成行,所以也就没有吕皇后以及长公主拾掇娄郎中不得好死的相关记载。长公主乃鲁元公主,是赵王张敖的老婆,吕后唯一的亲生女儿,后来刘邦的大儿子齐王刘肥,为了保全自己性命,还曾贡献一郡土地以及齐国太后的尊号给她,也就是变兄弟姐妹为母子关系,以此方才讨得吕后欢心,留得自家性命。以此度之,足见娄郎中建言果真得逞的险情。
至于后世有人调集资料指出,娄郎中建言之时,长公主已然嫁给了赵王,没有道理再去充当和亲的肉弹,则只好归结为司马大哥的记载或许有误了。
其实,姑且不去追究长公主耍大牌拒绝和亲,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即便她真的去舍身投畀虎狼,果然做了阏氏,也未必能够给汉朝皇帝缔造出个手握实权的外孙来,更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