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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四个人贪污受贿,无恶不作,把柄满街都是,杨所修却分毫没有提及,事实上,他弹劾的理由相当特别——不孝。
经杨所修考证,这四个人的父母都去世了,但都未回家守孝,全部“夺情”了,不合孝道。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理由,当年的张居正就被这件事搞得半死不活,拿出来整这四号小鱼小虾,很有意思。
魏忠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为这四个人都是他的心腹,特别是崔呈秀,是他的头号死党,很明显,矛头是对着他来的。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自从杨涟、左光斗死后,朝廷就没人敢骂阉党,杨所修跟自己并无过节,现在突然跳出来,必定有人主使。
而敢于主使者,只有一个人选。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魏忠贤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一天后,皇帝做出了批复,痛斥杨所修,说他是“率性轻诋”,意思是随便乱骂人。
经过仔细观察,魏忠贤发现,杨所修上疏很可能并非皇帝指使,而从皇帝的表现来看,似乎事前也不知道,总之,这只是个偶发事件。
但当事人还是比较机灵的,弹劾当天,崔呈秀等人就提出了辞职,表示自己确实违反规定,崇祯安慰一番后,同意几人回家,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坚决留下了一个人——崔呈秀。
事情解决了,几天后,另一个人却让这件事变得更为诡异。
九月二十四日,国子监副校长朱三俊突然发难,弹劾自己的学生,国子监监生陆万龄。
这位陆万龄,之前曾介绍过,是国子监的知名人物,什么在国子监里建生祠,魏忠贤应该与孔子并列之类的屁话,都是他说的,连校长都被他气走了。
被弹劾并不是怪事,奇怪的是,弹劾刚送上去,就批了,皇帝命令,立即逮捕审问。
魏忠贤得到消息极为惊恐,毕竟陆万龄算是他的粉丝,但他到底是老江湖,当即进宫,对皇帝表示,陆万龄是个败类,应该依法处理。
皇帝对魏忠贤的态度非常满意,夸奖了他两句,表示此事到此为止。
处理完此事后,魏忠贤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了家,但他并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头。
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他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一个好消息。
他的铁杆,江西巡抚杨邦宪向皇帝上书,夸奖魏忠贤,并且殷切期望,能为魏公公再修座祠堂。
魏忠贤都快崩溃了,这是什么时候,老子都快完蛋了,这帮孙子还在拍马屁,他立即向皇帝上书,说修生祠是不对的,自己是反对的,希望一律停止。
皇帝的态度出乎意料。崇祯表示,如果没修的,就不修了,但已经批准的,不修也不好,还是接着修吧,没事。
魏忠贤并不幼稚,他很清楚,这不过是皇帝的权宜之计,故作姿态而已。
但接下来皇帝的一系列行动,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
几天后,崇祯下令,赐给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免死铁券。
免死铁券这件东西,之前我是介绍过的,用法很简单,不管犯了多大的罪,统统地免死,但有一点我忘了讲,有一种罪状,这张铁券是不能免的——谋逆。
没等魏忠贤上门感谢,崇祯又下令了,从九月底一直下令到十月初,半个多月里,封赏了无数人,不是升官,就是封荫职(给儿子的),受赏者全部都是阉党,从魏忠贤到崔呈秀,连已经死掉的老阉党魏广微都没放过,人死了就追认,升到太师职务才罢手。
魏忠贤终于放弃了最后的警惕,他确信,崇祯是一个好人。
经过一个多月的考察,魏忠贤判定,崇祯不喜欢自己,也无法控制,但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只要自己老老实实不碍事,不挡路,崇祯没必要跟自己玩命。
这个推理比较合理,却不正确。如魏忠贤之前所料,崇祯是有弱点的,他确实有一样十分渴求的东西,不是女人,而是权力。
要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为君临天下的皇帝,必须除掉魏忠贤。
青蛙遇到热水,会很快地跳出去,所以煮熟它的最好方法,是用温水。
杨所修的弹劾,以及国子监副校长的弹劾,并不是他安排的,在他的剧本里,只有封赏、安慰,和时有时无的压力。他的目的是制造迷雾,彻底混乱敌人的神经。
经过一个多月的你来我往,紧张局势终于缓和下来,至少看上去如此。
在这片寂静中,崇祯准备着进攻。
几天后,寂静被打破了,打破它的人不是崇祯。
吏科给事中陈尔翼突然上疏,大骂杨所修,公然为崔呈秀辩护,而且还上纲上线,说这是东林余党干的,希望皇帝严查。
和杨所修的那封上疏一样,此时上疏者,必定有幕后黑手的指使。
和上次一样,敢于主使者,只有一个人选——魏忠贤。
也和上次一样,真正的主使者,并不是魏忠贤。
杨所修上疏攻击的时候,崇祯很惊讶,陈尔翼上疏反击的时候,魏忠贤也很惊讶,因为他事先并不知道。
作为一个政治新手,崇祯表现出了极强的政治天赋,几十年的老江湖魏公公被他耍得团团转。但他并不知道,在这场游戏中,被耍的人,还包括他自己。
看上去事情是这样的:杨所修在崇祯的指使下,借攻击崔呈秀来弹劾魏忠贤,而陈尔翼受魏忠贤的指派,为崔呈秀辩护发动反击。
然而事情的真相,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杨所修和陈尔翼上疏开战,确实是有幕后黑手的,但既不是魏忠贤,也不是崇祯。
杨所修的指使者,叫陈尔翼,而陈尔翼的指使者,叫杨所修。
如果你不明白,我们可以从头解释一下这个复杂的圈套:
诡计是这样开始的,有一天,右副都御史杨所修经过对时局的分析,做出了一个肯定的判断:崇祯必定会除掉阉党。
看透了崇祯的伪装后,他决定早做打算。顺便说一句,他并不是东林党,而是阉党,但并非骨干。
为及早解脱自己,他找到了当年的同事,吏科给事中陈尔翼。
两人商议的结果是,由杨所修出面,弹劾崔呈秀。
这是条极端狡诈的计谋,是人类智商极致的体现:
弹劾崔呈秀,可以给崇祯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认定自己不是阉党,即使将来秋后算帐,也绝轮不到自己头上。
但既然认定崇祯要除掉阉党,要提前立功,为什么不干脆弹劾魏忠贤呢?
原因很简单,如果崇祯未必能干得过魏忠贤,到时回头清算,自己也跑不了,而且魏忠贤毕竟是阉党首领,如果首领倒掉,就会全部清盘,彻查阉党,必定会搞到自己头上。
崔呈秀是阉党的重要人物,攻击他,可以赢得崇祯的信任,也不会得罪魏忠贤,还能把阉党以往的所有黑锅都让他背上,精彩,真精彩。
为了大家,崔先生,你就背了吧。
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几乎得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局。
几乎得到,就是没有得到。
因为计划的进行过程中,出现了纰漏:他们忽略了一个人——崔呈秀。
杨所修、陈尔翼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崔呈秀本人,能成为阉党的头号人物,崔大人绝非善类,这把戏能骗过魏忠贤,却骗不了崔呈秀。
弹劾发生的当天,他就看穿了这个诡计,他意识到,大祸即将临头。
但他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十分从容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派人找到了杨所修,大骂了对方一顿,最后说,如果你不尽快了结此事,就派人查你。
大家同坐一条船,谁的屁股都不干净,敢玩阴的,大家就一起完蛋!
这句话相当有效,杨所修当即表示,愿意再次上疏,为崔呈秀辩解。
问题是,他已经骂过了,再上疏辩护,实在有点婊子的感觉,所以,这个当婊子的任务,就交给了陈尔翼。
问题是,原先把崔呈秀推出来,就是让他背锅的,现在把他拉出来,就必须填个人进去,杨所修不行,魏忠贤不行,崇祯更不行,实在很难办。
但陈尔翼不愧是老牌给事中,活人找不到,找到了死人。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所谓“东林余孽”的身上,如此一来,杨所修是无知的,崔呈秀是无辜的,世界又和平了。
倒腾来,又倒腾去,崔呈秀没错,杨所修没错,陈尔翼当然也没错,所有的错误,都是东林党搞的,就这样,球踢到了崇祯的身上。
但最有水平的,还是崇祯,面对陈尔翼的奏疏,他只说了几句话,就把球踢到天上:
“大臣之间的问题,先帝(指天启)已经搞清楚了,我刚上台(朕初御极),这些事情不太清楚,也不打算深究,你们不许多事!”
结果非常圆满,崔呈秀同志洗清了嫌疑,杨所修和陈尔翼虽说没有收获,也没有损失,完美落幕。
但事情的发展,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天启七年(1627)十月十五日,云南监察御史杨维垣上疏,弹劾崔呈秀贪权弄私,十恶不赦!
在这封文书中,杨维垣表现出极强的正义感,他愤怒地质问阉党,谴责了崔呈秀的恶行。
杨维垣是阉党。
说起来大家的智商都不低,杨所修的创意不但属于他,也属于无数无耻的阉党同仁们,反正干了也没损失,不干白不干,白干谁不干?
形势非常明显,崔呈秀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对于立志搞掉阉党的崇祯而言,这是最好的机会。
但崇祯没有动手。他不但没有动手,还骂了杨维垣,说他轻率发言。
事实上,他确实不打算动手,虽然他明知现在解决崔呈秀,不但轻而易举,还能有效打击阉党,但他就是不动手。
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在杨维垣的这封奏疏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他的直觉得到了证实。
几天后,杨维垣再次上疏,弹劾崔呈秀。
这是一个怪异的举动,皇帝都发了话,依然豁出去硬干,行动极其反常。
而反常的原因,就在他的奏疏里。
在这封奏疏里,他不但攻击崔呈秀,还捧了一个人——魏忠贤。
照他的说法,长期以来,崔呈秀没给魏忠贤帮忙,净添乱,是不折不扣的罪魁祸首。
崇祯的判断很正确,在杨维垣的背后,是魏忠贤的身影。
从杨所修的事情中,魏忠贤得到了启示:全身而退绝无可能,要想平安过关,必须给崇祯一个交代。
所以他指使杨维垣上书,把责任推给崔呈秀,虽然一直以来,崔呈秀都帮了很多忙,还是他的干儿子。
没办法,关键时刻,老子自己都保不住,儿子你就算了吧。
但崇祯是不会上当的,在这场残酷的斗争中,目标只有一个,不需要俘虏,也不接受投降。
夜半歌声
真正的机会到来了。
十月二十三日,工部主事陆澄源上书,弹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贤。
崇祯决定,开始行动。
因为他知道,这个叫陆澄源的人并不是阉党分子,此人职位很小,但名气很大,具体表现为东林党当政,不理东林党,阉党上台,不理阉党,是公认的混不吝,软硬都不吃,他老人家动手,就是真要玩命了。
接下来的是例行程序,崇祯照例批评,崔呈秀照例提出辞职。
但这一次,崇祯批了,勒令崔呈秀立即滚蛋回家。
崔呈秀哭了,这下终于完蛋了。
魏忠贤笑了,这下终于过关了。
丢了个儿子,保住了命,这笔交易相当划算。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两天后,兵部主事钱元悫上书,痛斥崔呈秀,说崔呈秀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魏忠贤。
然后他又开始痛斥魏忠贤,说魏忠贤竟然还能在朝廷里混这么久,就是因为皇帝。
不知钱主事是否过于激动,竟然还稍带了皇帝,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封奏疏送上去的时候,皇帝竟然全无反应。
几天后,刑部员外郎史躬盛上疏,再次弹劾魏忠贤,在这封奏疏里,他痛责魏忠贤,为表达自己的愤怒,还用上了排比句。
魏忠贤终于明白,自己上当了,然而为时已晚。
说到底,还是读书太少,魏文盲并不清楚,朝廷斗争从来只有单项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天启皇帝死的那天,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个选择——谋逆。
他曾胜券在握,只要趁崇祯立足未稳,及早动手,一切将尽在掌握。